這回卞翎玉沒再拿下麵具。


    護城河上亮起星星點點的光芒,是成千上萬盞河燈。師蘿衣也買了兩盞,示意卞翎玉和她一起放。


    身邊絮絮叨叨,都是百姓向神明祈願的聲音。


    世人所求很多,零零碎碎,恨不得神將所有福澤都加諸於己身。


    師蘿衣往年本也不相信這些,她一直覺得求人不如求己。神高高在上,哪有心思看他們這些螻蟻的願望。


    但今日不同,她知道神看得到。


    師蘿衣想要實現的願望也很多,比如想要父親醒來,不夜山的所有生靈都安好健康,她在意的人無恙,卞翎玉再無困擾和顧慮。


    可是她的神,已經傷痕累累了啊。


    於是她什麽都沒寫,什麽也不求,注視著河燈飄遠。她偏頭一看,發現卞翎玉那盞上麵也什麽都沒有。


    身邊的人看他們倆的放空白的河燈,仿佛在看兩個傻瓜。


    師蘿衣卻很滿足。


    對岸有影子在朝著師蘿衣招手,師蘿衣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再等等。


    她本來打算演一出戲的,就演自己在花朝節上,遭遇意外,受些傷。


    她就不信卞翎玉還能無動於衷。


    天璣丹明日就要成了,她怕卞翎玉也隻能活這樣短短幾日。


    但現在的氛圍讓師蘿衣實在不忍心破壞,她想到連皮影戲都沒看過的卞翎玉,和對他不怎麽好的卞清璿,師蘿衣沒猜錯的話,這應當還是卞翎玉來人間過的第一個節日。


    如果可以,師蘿衣更想卞翎玉主動和自己說,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自己要做些什麽,才能幫他,才能救他。


    遠處師蘿衣的“同謀”蹲了半晌,等小姐的手勢,但是小姐始終沒叫他們。他們眼巴巴地看著師蘿衣一會兒帶她的道侶玩這個,一會兒玩那個,最後兩個人還上了畫舫。


    “……”


    師蘿衣覺得,實在不行就喝酒吧,畢竟酒後吐真言,蒼吾就吃這一套,卞翎玉的酒量似乎也很一般。


    大婚夜她就見過喝醉的卞翎玉。


    她想起當時的場景,怎麽說呢?她忍不住笑了笑。


    師蘿衣從乾坤袋中拿出兩壺神仙釀,這是對於修士來說最烈的酒了,據說醉後至少要睡三日。


    卞翎玉沒有蒼吾那般好騙,她隻能慢吞吞陪著他喝,盡量保持理智。


    但卞翎玉隻垂眸看了一眼那酒壺,一直沒伸手去碰。


    這回師蘿衣說什麽都不管用,她在心裏糾結有沒有法子灌醉的時候,腳下的畫舫突然被撞了一下。


    師蘿衣和卞翎玉還能穩住身子,窗邊的歌女卻低低驚呼了一聲,摔在了地上。


    樂聲戛然而止,畫舫外傳來一陣輕浮的笑聲。


    師蘿衣起身,過去把歌女扶起來。


    歌女的手臂被撞痛,紅著眼眶道:“謝謝姑娘。”


    師蘿衣說:“我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


    她走出去,才發現旁邊的畫舫上,坐了好幾個白衣鷹紋的男子。


    他們左擁右抱,笑得輕浮,好以整暇地盯著師蘿衣的畫舫。


    師蘿衣眯了眯眼,一眼就認出來這些並非凡人,而是昇陽宗的修士。


    昇陽宗的這幾個弟子,本是看見師蘿衣畫舫上的歌女半遮著臉,彈琴也好聽,起了些戲弄之意,想把人搶到自己畫舫上來,這才驅使人去撞畫舫。


    他們平日在昇陽宗就作威作福,有恃無恐,不把凡人放在眼裏,卻沒想到出來的人是師蘿衣。


    少女站在畫舫上,迎著清風和燈燭,粉麵戴著薄怒,美得驚豔。


    一眾昇陽宗的弟子看見師蘿衣,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為首的弟子叫千景翌,正是昇陽宗主的嫡子,修真界出名的紈絝。


    “千少爺,這、這姑娘比師妹都好看!”


    眾人都知道,千景翌喜歡了師妹好幾十年,前些日子才半哄半脅迫弄到手,新鮮感一過,轉眼就忘了師妹。


    旁邊的人也咽了咽唾沫:“何止,世上竟有此等絕色。”


    就算是見慣了美人的千景翌,也一時晃了神。


    他這幾日早就把師妹拋在了腦後,又被來昇陽宗接人的卞清璿迷得七葷八素。可惜那是個狠辣的美人,他剛要下手,就被卞清璿打了個半死,多虧那位救了自己的命。


    如今好不容易身子好些,沒想到見到個更美的。


    千景翌舔了舔唇,他覺得眼前這個要是能一親芳澤,別說幾個月不膩味,他就算一輩子不碰別的女人也值了。


    他自小受盡寵愛長大,跋扈慣了,當即就決定要把人弄到手。


    這千景翌也不是個傻子,見到師蘿衣的衣著,披帛不是凡物,便明白她恐怕也是修士。若是平日,千景翌或許還會有所顧忌,萬一動了哪個宗門的寶貝,他爹也不好給他收場。


    可如今不同,他們宗門的靠山……是讓整個修真界,都俯首稱臣的存在!


    他無需顧忌,也有橫著走的資本。就算當初的師桓道君還在世,他想要不夜山的小仙子,都不是沒可能。


    他推開身邊的女子,站起來,笑道:“我乃昇陽宗千景翌,姑娘是哪個宗門的師妹?”


    師蘿衣險些被氣笑了。


    幹壞事的修士不是沒有,敢這樣直接報大名的,她倒是第一次見。她自然聽過千景翌的壞名聲,可傳聞不如見麵,昇陽宗主就是這樣教兒子的?


    她以前也不是沒被人調戲過,但是還沒輪到她發火,就被師桓教訓得死去活來。


    這是第一個撞到師蘿衣手上的。


    歌女已經嚇壞了,臉色蒼白,她能看出對麵的人不好惹。


    卞翎玉蹙眉,也要走出畫舫外。


    師蘿衣心裏很生氣,但她還留著一些理智,她怕打起來一會兒波及他們,攔住了卞翎玉,讓船家先把畫舫靠岸。


    師蘿衣低聲對卞翎玉道:“你等我一會兒,我給他個教訓就回來。”


    千景翌挑眉看她指揮著畫舫靠岸,然後又朝他們的畫舫飛了過來。


    他還以為這美人聽到自己的家世認了命,沒想到從天而降的是一柄火紅的神隕刀。


    師蘿衣就沒打算留手,本來這麽好的氛圍,連她都不舍得破壞。卞翎玉是第一次出來玩,千景翌和他的狗腿子不去河裏泡個幾天幾夜,難解她心中的火。


    她的刀帶著冷光,砍得幾個修士亂了陣腳。


    當即有兩個落了河,這還不算完,師蘿衣刀氣揮出,修士們身上瞬間凝霜,沉入河中。


    千景翌也沒想到這少女二話不說直接動手,他反應過來,和剩下的兩個師弟狼狽躲開,就與師蘿衣纏鬥了起來。


    畫舫這頭,卞翎玉已經走出了畫舫。


    滌魂丹作用下,他油盡燈枯,已經徹底等同一個凡人。好在他能看出來,師蘿衣不論是對戰經驗,還是修為,都比千景翌等人不知高出多少。


    幾乎把千景翌壓著打。


    千景翌也沒想到,這個看著年紀不大的少女,自己在她手下過不了幾招。


    眼見幾個師弟陸陸續續被她扔進河裏變成冰人,他也發了狠,從懷中拿出一物。


    本來不舍得傷師蘿衣,可再不動手,這美人都快把他打殘了!


    那是一塊銀白色的鱗片,在萬千燭火中依舊明亮若冷玉。


    卞翎玉看見那鱗片的一瞬,臉色慘白:“師蘿衣,躲開!”


    師蘿衣自然聽見了卞翎玉的提醒,可惜已經來不及。她的神隕刀落下的一瞬,千景翌的手骨被打斷,那鱗片化作萬千銀絲,將她包裹其中。


    師蘿衣覺得丹田一痛,與千景翌一同墜入了河中。


    歌女和船夫都被這變故嚇到了,眼睜睜看著畫舫上清冷如玉的公子再也沒了那身出塵的淡漠和冷靜,他發了瘋似的,一頭沒入冰冷的河水中,朝師蘿衣墜河的地方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河中終於有了動靜,那少年懷裏抱著一個人,一步步朝畫舫走來。


    五月初的河水還那麽冷,他卻全然無所覺,他衣衫亂了,把師蘿衣放在岸邊,發現她已經沒有氣息。


    卞翎玉臉上的神情有一瞬空洞,空洞得歌女和船夫都覺得可怕。


    他顫抖著,咬破自己的手腕,他們驚恐地看見少年俯身,將他自己的鮮血喂給她。


    但少女一直沒有吞咽,鮮血從她唇角流下,卞翎玉閉上眼,終於發現無濟於事,抱住了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女。


    師蘿衣有意識的時候,感覺頸窩濕了。


    那鱗片確實厲害,好在她今日有所準備,希望卞翎玉和自己坦白,她把她爹壓箱底的金絲衣都穿上了,也打算讓自己的人真動手,還帶上了替傷的傀儡法器。


    銀白鱗片不知什麽來曆,帶著無盡威壓,冷銳可怖,師蘿衣掉下河水,丹田被重創,她幾乎一瞬就沒了氣息!與此同時,傀儡法器發揮作用,封鎖住了她的丹田和氣息,傷害轉移到傀儡上,傀儡替她承受了傷害,師蘿衣卻動彈不得,隻能像傀儡一樣無聲無息。


    落水的一瞬間,師蘿衣聽到了歌女的驚呼,知道卞翎玉也跟著跳了下來。


    師蘿衣隱約有些意識,直到卞翎玉把她撈上去。


    少年的懷抱冷冰冰的,她感覺那雙手抱著她拚命想要上岸。


    可他如今成了凡人,這樣的努力,顯得蒼白又可笑,隻會令他看上去狀若瘋魔,狼狽不已。卞翎玉甚至徒勞地捂著她的丹田處,仿佛這樣就能把銀色鱗片弄出來,他一直在發抖,比大婚夜他瀕死的時候更甚。


    沒一會兒,她嘴裏感覺到一股帶著甜味和香氣的東西被喂了進來。


    那時候師蘿衣並沒有意識到是卞翎玉的血,直到聽到有人尖叫。


    師蘿衣隔著冰冷的河水,第一次感覺到一個人的絕望和痛苦。傀儡還在轉移傷害,她努力想要睜眼,卻醒不過來。


    卞翎玉做完了所有的努力,直到頸間感覺到溫熱,師蘿衣才知道,壞了。


    她的計劃用另一種意外的方式成功了,卻沒想到卞翎玉難受成了這樣。


    他甚至把他自己的血渡給她,想要她活過來。


    她第一次直麵卞翎玉的情愫,才知道,明白和親身感受是不同的,這份情愫濃烈得她幾乎也跟著他一起疼。


    師蘿衣心裏被狠狠撞了一下,來不及等到傀儡轉移完所有傷害,便強製睜開了眼睛,她無措到語無倫次:“卞翎玉,你別……我沒事。我身上有很多法器……那個鱗片沒有傷到我什麽。”


    他身子僵硬許久,手腕上還在流血。


    師蘿衣感覺自己被緊緊抱住,懷抱緊得她發疼,她卻半點兒都不敢動,丹田還在泛著疼,她伸出雙手回抱卞翎玉,安撫他。


    她看著頭發淩亂,衣衫濕透的卞翎玉,感覺到唇齒的血氣,更用力抱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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