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蘿衣並攏腿:“我……我緩緩。”


    “好。”


    總之兩個人都不太平靜。


    師蘿衣自己安靜地待了一會兒,等到身上那股奇怪的戰栗感過去了,她也不再如驚弓之鳥。她視線下滑,看了眼卞翎玉:“你……是不是挺難受的?”


    卞翎玉沉默片刻,說:“嗯。”


    “那我……”她遲疑道,“也幫幫你?”


    卞翎玉也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他頓了頓,這次先問師蘿衣:“你想嗎?”


    師蘿衣現在手抖得很,她握住了被子,用一雙濕潤的眼睛看著他。


    “不必,你等等我,我回來,有事同你說。”這種事得慢慢教,卞翎玉知道她現在沒什麽力氣。


    “……嗯。”師蘿衣輕輕應,明白兩個人該說正事了,她看著卞翎玉起身去屏風後。


    半晌,師蘿衣用手臂蓋住眼睛,她努力不去想方才發生的事,被子下,她什麽都沒穿,不過這次知道,卞翎玉不是不喜歡她,他是……很喜歡。


    她等了不知多久,卞翎玉終於回來了。


    師蘿衣知道他是去做什麽的,有些不太敢看他。這件事本來是她起的頭,可現在看上去卞翎玉比她自然多了。


    好在卞翎玉沒有靠得很近。


    “打傷你的東西,是用我斷尾煉製的護身麟,在我少時,被母親用來贈予我同母異父的弟弟,夙離。”


    見卞翎玉主動說起正事,師蘿衣這會兒也顧不上其他的情緒,認真聽著。


    她驚訝道:“你弟弟也來了?”


    卞翎玉頷首。


    夙離定是來殺他的,他活著一日,夙離就敏感不安。


    旋即,卞翎玉把十年前和卞清璿墜入凡間,誅殺墮天妖魔的事,以及和夙離的恩怨,給師蘿衣簡單說了一遍。


    師蘿衣終於明白,卞清璿為什麽要針對自己,那些不合理的事情,又是為何會發生。


    師蘿衣久久沒有說話,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是靠著一顆神珠,活到了現在。


    她不清楚神沒有神珠會怎樣,但她見過修士沒有內丹。失去內丹的修士,最後會變得比凡人還要多病,幾日間就衰老而死。


    她想起卞翎玉最虛弱的時候,連走路都做不到。


    師蘿衣仿佛見到少年神明,枯坐在院中,等了她一輩子,他垂垂老矣,白發驟生。他孤零零地在荒山上,可到死,也沒能等來她回眸看他一眼。


    她甚至從不願想起他。


    師蘿衣向來以為自己沒有什麽無愧於心的事,到了現在,師蘿衣才知道,她錯得離譜。她多麽想責備過去那個自己。多麽想回到過去,去荒山上擁抱那個狼狽痛苦的卞翎玉!


    她沒讓卞翎玉看見自己眼角沁出的淚,別過臉,將聲音悶在枕頭中,道:“神珠是你的,你拿回去吧。”她一刻都不想卞翎玉再受這樣的痛。


    “神珠還關係著你父親的命。”師蘿衣若還給了他,師桓在妄渡海,也會魂飛魄散。


    師蘿衣愣了愣,平複好心情,才抬起臉,對他搖搖頭:“卞翎玉,你見過我父親吧?他是修真界最磊落的師桓,他怎麽願意踩著旁人的屍骨而活?”


    她沒繼承到師桓別的,但偏偏和師桓一樣脾氣傲,骨頭硬。


    卞翎玉看著她的雙眸,冷冷道:“可我不願。”


    師蘿衣鮮少見這般強硬的卞翎玉,她輕輕吸了口氣:“你看這樣行不行,你不是神麽?我還給你,你再想辦法救我,這樣我們兩個人都能活下來。”


    她越想越覺得可行:“就像當初你救我父親那樣,我也有一盞魂燈,裏麵藏著一絲散魂呢。”


    卞翎玉冷淡地別過頭:“你和師桓不同,他已是半神之魂,本就可以飛升。”


    師蘿衣的魂魄脆弱,他無法嚐試。何況,卞翎玉要恢複神力為師蘿衣重鑄身軀和魂魄,得找回他的神魂。


    “十年過去,母親不可能留著我的神魂。”


    他沒有神魂,沒有完整的身體,他用什麽來救師蘿衣?他不想抱著她的那縷殘魂,日漸瘋魔。


    師蘿衣心裏像被輕輕戳了一下。她今日一晚上的為卞翎玉感到的疼,比曾經一生都多。


    卞翎玉說起他母親會毀了他的神魂時,他臉上一片冷漠淡然,習以為常,她卻很難受。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母親,這樣的母親還配做母親嗎?


    兩人爭論了好一番,都沒爭論出結果。


    想不出辦法,隻好先休息。


    第二日,蒼吾等在外麵,卞翎玉對師蘿衣道:“清璿和夙離早晚會找過來,屆時所有人都不安全,你動身去妄渡海。”


    柳叔和趙婆婆已經被先行遣散了。卞翎玉將已經煉好的天璣丹給師蘿衣。


    蒼吾在外麵等著,充當師蘿衣的坐騎。


    “你打算留在這裏,讓他殺?”她說這句話時,心裏有點生氣。


    “不,我和你一起去妄渡海。那裏有罡風,夙離不敢去。”


    夙離的元身很弱,不敢在凡塵久留,等他走了,師蘿衣就安全了。


    師蘿衣說:“那你之後如何?”


    “你怕怪物嗎?”


    師蘿衣立刻搖頭:“如果你說的是你,我才不怕。”


    卞翎玉眼裏明澈,這麽多天來,他的神色第一次這樣:“那還覺得醜嗎?”


    師蘿衣難得有點不好意思:“明明就很漂亮。”


    “我化作元身後,就不再有自己的意識,我若死在妄渡海的罡風中,你將我的骨頭帶給清璿。”


    卞清璿愈發虛弱,也不得不離開。師蘿衣在妄渡海,隻用修煉幾年,就不再有危險,可以回到不夜山。


    這個辦法師蘿衣不置可否,她昨晚想了一夜,已經有自己的主意,她就當沒聽見卞翎玉的話,反正她不會讓他死:“卞清璿那麽可惡,你還守諾?”


    “清璿是戰士。”卞翎玉平和地說,“神族敬重每一位誅魔的戰士,我不會因私人恩怨處決她。”


    他默然片刻,又道:“但你日後飛升,必定比她強大,你們之間有因果,你可以殺她。”


    師蘿衣點頭。


    她知道這個道理,就像修士也不殺斬妖除魔的同門一樣,在天下大義前,這些正義之士都值得敬重,但個人恩怨,可以個人解決。


    “好,我記下了。但走之前,我得回去安頓一下不夜山。”


    軟肋總得處理好。


    那個夙離一聽就不是好人,若為了找她和卞翎玉,屠戮不夜山,那時候她也不可能藏著。


    一行人連帶著阿秀,趕了半日的路,回到了不夜山。


    師蘿衣也不多話,徑直遣散他們。


    “什麽時候我父親回來,大家再回來吧。”這些精怪習性全都很好,就算藏進山林,也能好好生活,凡人就更簡答了,往山下的鎮子一住,就是普通的百姓。


    阿秀也走入了凡人們中間,她抹著淚:“仙子,我不舍得你。”


    “我答應你,若有一日回來,就來看你。”


    阿秀一步三回頭離開了。


    大量精怪做不到一次遷徙,好在如今宗門大比,將靈力留在不夜山的大能們也不會立刻趕過來。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師蘿衣讓眾精怪在夜色裏分批次離開。


    師蘿衣唯一擔心的變故就是宗主。


    她帶著刀,在下山的路口上站著,她知道宗主不可能沒派人監視不夜山,這是件很冒險的事。


    稍有不慎,她和卞翎玉就會被攔住。


    她悄悄給蒼吾說:“若發生什麽事,你先帶著他跑,放心,他現在打不過你。”


    蒼吾:“……表嫂,不,師小姐,你不是答應翎玉兄,去妄渡海嗎?”


    師蘿衣輕輕笑了:“先哄哄他嘛,哪能真的靠他活命,他已經……讓我活過一輩子了,欠他太多,我沒法飛升的,何況,我還想看他殺了夙離,拿回他的一切呢。”


    他們憑什麽這樣對守護眾生的少年神主?


    神珠在師蘿衣身上隻能被封印,在卞翎玉身上,就有可能殺回神界。


    見蒼吾獸不聽自己的話,師蘿衣說:“你不是想見到你主人嗎?卞翎玉活著,拿回神珠,你才能如願。”


    “你怎麽知道?”


    “你喝醉後,什麽都說了。”師蘿衣眉眼含笑,“希望你早日找到她。”


    蒼吾如今也覺得師蘿衣很好,他有些明白卞翎玉為什麽會喜歡她了:“可你有把神珠還給他的辦法嗎?”


    說到這個,師蘿衣有些支支吾吾:“……嗯。”


    “什麽辦法?”


    “別問那麽多。”卞翎玉最不願意做什麽,那就一定是神珠物歸原主的辦法。她又不是真的傻,知道了這麽多,還想不通。


    那天晚上,他們戛然而止,卞翎玉再難受也沒碰她。


    他就像生怕弄錯什麽似的,白日也沒和師蘿衣太親近。他就算不說,師蘿衣也猜到了,昨晚的一切,大抵是卞翎玉以為她實在想要,才發生的。


    蒼吾很快答應下來,畢竟他跟著卞翎玉,也就是為了自己的主人。誰有辦法讓他見到主人,他就聽誰的。


    師蘿衣相信卞翎玉,她願意賭一把,她相信天道不會這樣薄待神族。


    她要這墜落人間十年的神明回家,她要他斬夙離,償所願。


    她也相信時光冉冉,卞翎玉會有辦法讓她回到他身邊。卞翎玉不敢用她的生死來賭,但師蘿衣敢,左右不過賭輸了,一切都回到了本來的位置。


    沒有卞翎玉,她十年前在罡風中就死了。


    她拿出天璣丹,扔進嘴裏,是甜的。那是一個人,兩輩子的真心。


    卞翎玉在另一個山口,看著精怪們撤離。


    他盤坐著,漆黑的長眸,看向另一個地方。他感覺到了朱厭的氣息。


    他誅殺朱厭的時候,就覺察到,朱厭隻剩殘魂。但另外的一些殘魂,去了哪裏,卞翎玉卻短時間內找不到。


    不過朱厭隻剩下那麽點力量,不足為懼。就算沒有自己,也會被修士們誅殺。


    但出現在不夜山,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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