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不夜山,隻餘夏花在山間搖擺。


    蒼吾久久望著蒼穹,一年來認識師蘿衣和卞翎玉的記憶,像是一場黃粱大夢。


    自此人間再無卞翎玉,隻有那個被幽囚七百年,無愛無欲的麒麟少主。


    神域廣闊,入眼一片純白。


    宮殿中,有人在痛嚎。


    夙離緊緊握住女子的手:“母親,你要為我報仇,翎玉他生生斬碎我的神魂,若非母親給我的神珠,夙離恐怕已經回不來,他如此狠辣歹毒,母親要為我做主……啊!好痛……母親救我!”


    神後兮窈望著自己痛苦不堪的幼子,隻覺心如刀絞。


    “離兒,你再忍忍,母親為你凝魂。”


    上屆神君的神珠懸浮在空中。


    神後兮窈沉默不語,她知道,就算凝好了魂魄,夙離安然無恙,可這麽多年的修行,也要重頭開始。


    幼子自小敏感,痛恨自己的天殘之身。如今根骨被毀,夙離如何受得了?


    夙離的神魂被斬天劍生生劈碎,凝魂的過程痛苦無比。兮窈眼見夙離痛得幾乎昏死,恨不能以身代之。


    “母親,你幫我殺了翎玉,啊——”他哀嚎痛恨,“毀了他的神魂!就當夙離求你,我求你……”


    神後身子一顫,閉上眼。


    “我恨他,我恨他,母親!”


    眼見夙離抬起手,竟是要自毀,神後終於啞聲道:“好,母親答應你。”


    她進入內室,一團金色的光暈蜷縮在玉台之上,那光暈清亮,裏麵隱約是一個少年的模樣。


    神後將它從玉台之上取出,來到夙離身邊。


    夙離眸子像是要滴血,恨煞般看著神後掌中神魂。


    三百多年前,神主大限將至,神族終於得知神後將卞翎玉藏在最荒蕪的天行澗,為了保全自己和幼子,神後趁翎玉斷尾虛弱,強行抽走了翎玉的神魂。


    這神魂被困在內室,三百年不見天日。


    夙離也問起過,神後當時沉默片刻,告訴他:“已經毀了。”


    後來有一日,夙離僥幸得到未來鏡碎片,才知道卞翎玉的神魂並未毀去。


    這幾乎成了夙離的心病。


    母親為何不願毀去翎玉的神魂,她不是最恨翎玉和神主嗎?


    神後看著那團金色光暈,抬起的手指顫了顫。


    “母親,”夙離見她還不動手,恨恨道,“你別告訴我,你後悔了,你難不成對那個男人動了情?才會對翎玉那個孽種生出了不忍。”


    “不!”神後立刻否認,“我隻愛過你的父親。”


    “那就毀了他!”


    神後收緊手,那團光暈在她掌中掙紮。


    神珠照射下,眼見光暈越來越薄弱,大殿宮門突然坍塌。


    隔著突然湧入的天光,神後看見了那個一身銀華的男子。


    他神情冷淡,看向她的掌心。


    翎玉回到神宮看見的第一幕,是母親在弟弟的逼迫下,欲捏碎自己的神魂。那一團神魂,仿佛在無聲哭嚎。


    三百多年了,神後終於再一次看見了翎玉。


    她發現,長子和自己記憶中已經不同。


    掌中的神魂懵懂純白,蜷縮痛苦。而長身玉立在宮殿處的男子,一身銀袍被神域狂風吹得翻飛,他衣袍烈烈,冷淡如廝地看著她,出口喚她:“兮窈。”


    他喚她兮窈,而不再是“母親”。


    兮窈心中有一瞬滋味難言。


    他長大了,記憶裏,翎玉還是那個受傷了蜷縮著、懵懂茫然看向她,可憐咬著她衣角的小麒麟。


    但現在,他變得高大,身形頎長,不知何時,已經有了記憶中,那個男子的影子。


    神後臉色難看,眸中慌亂和痛恨一閃而過:“孽障,你這樣對夙離,還敢回來,你怎麽就沒死在下界!”


    此話一出,翎玉神情冷漠,身後的後彌等人神色憤憤。神後做了這麽多錯事,到了如今,仍舊不悔改。


    神君千年的寵愛,令她家族勢大。她拿了神珠,把持著神域,還以翎玉的神魂作為要挾,令他們這些年不敢擅動。


    三百年前,後彌把遍體鱗傷的小少主從天行澗接回來,發現殿下連羽翅都被毀去!


    然而少年懵懂,連疼痛都麻木飲下。


    從那日起,後彌作為翎玉的老師,一麵為他療傷,一麵教他常識。


    誰曾想殿下剛有個人樣,夙離提前刺激封印下的一眾墮魔,天水泛濫,墮魔爭先恐後逃向妄渡海。


    原本墮魔之禍,至少要過千年才會發生,那時候翎玉養好身體,足以對抗,他會像上任神主一般,再次將他們封印。


    隻有天道與上古神族的力量,能打開神域和人間的天門。


    翎玉走出神域,毅然提前帶著一眾赴死的神族戰士,下界清繳妖魔。


    此刻聽神後護著夙離,還口稱殿下孽畜,後彌氣得險些維持不住莊重,看了眼翎玉,生怕翎玉被傷了心。


    畢竟最初的七百年,翎玉被囚禁之時,隻有這個母親。


    翎玉望向神後,她怨恨地讓他去死,翎玉又看看被她牢牢護著的夙離。夙離氣若遊絲,正含恨看著自己。


    記憶裏,有個模糊的影子,在月夜和海潮前,捧著他的臉,對他說:“回到神域以後,好好生活。別再被你的母親和弟弟欺負了,你這樣好,他們算不得你的家人。”


    於是翎玉對神後說:“我能活著,大抵是因為你偷情所生的幼子,是個血統不純的廢物。”


    此話一出,在場靜得針落可聞。


    後彌驚悚地看了殿下一眼,我的殿下,殺人也沒你這樣誅心的啊?你到底在下界學了點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誰都知道,翎玉在回答神後的那句話:你怎麽就沒死在下界!


    夙離是神後偷情所生,本是神族心照不宣的秘密,可誰也不敢說出來,誰也不敢掛在嘴邊。


    可卞翎玉冷淡的一句話,不僅點明兮窈作為神後的不堪,還刺痛了夙離最在意的一點。


    他是個天殘,廢物。


    神後臉色慘白難看。


    夙離卻早已掙脫母親懷抱,不管不顧朝著翎玉襲來:“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神後大驚,一時沒拉住。


    卞翎玉居高臨下看夙離一眼,像神靈注視匍匐在地的蛆蟲與螻蟻。


    他抬起手中的劍,神後才看清那竟然是斬天。


    “不要!你給我停手!”她意識到什麽,瘋了一般奔過去,想要護著夙離。


    然而哪裏來得及?


    她縱然少時天資出色,可這麽多年來,她為了幼子奔走,疏於修行,又因搶奪神珠,元氣大傷。


    神珠在她一時溺愛下,給了夙離,如今還懸浮在空中,為夙離聚魂,她要打得過翎玉,也得先吞了神珠。


    翎玉不曾抬眸看她目眥欲裂的神情,抬手一劍斬下。


    待到神後回神時,臉上已沾滿了夙離的血。


    “啊——”她萬沒想到,卞翎玉竟然真的敢!


    翎玉看見兮窈滿臉的淚,混著鮮血,掉落在地麵。他淡淡地想,原來她也會哭,也會感到痛,隻是這份悲涼,從來不對自己罷了。


    夙離曾搶奪自己力量十二次,十二次斷尾,如今在這一劍下,通通償還。


    雲霧大片湧起。


    後彌每逢記起這一日的場景,都十分欣慰。


    他以為殿下仍舊不會對兮窈拔劍。


    七百年的幽禁,麒麟少主卻不曾生出怨懟,翎玉從出生以來,便沒有受過一日教導,被折磨得像是一個木偶。


    沒有怨念,對這世間,也沒有期待。


    翎玉記得神明的職責,卻對活下去,沒有執念。對神後和夙離的傷害,他也沒有反應。


    三百年前,蒼老的後彌大人,在少年麵前打開畫卷。引著他的手,去觸碰畫卷中的萬物。


    “小殿下,您看,這是盛開的花,這是會叫的鳥,您知道什麽是鳥兒嗎?噢不,不是像骷髏一樣的。您看他們臉上的神情,這是哭,這是笑……”


    “殿下,您要早點好起來,拿回自己的一切。神後和夙離這樣傷害您,您為何半點不怨呢?”


    在無人的深夜,他看著那個遍體鱗傷、沉默寡言的孩子,忍不住老淚縱橫:“殿下,世人皆以為神靈無愛無恨。可沒有感情,沒有怨恨和愛,來這世間一趟,又有何意義?”


    “神靈亦有貪嗔癡念,亦會愛欲橫生,亦該有自己的喜樂,有自己的一生,殿下,你好好活著,老臣才會放心啊。”


    而今,翎玉終於對母親舉起了劍。


    無需後彌再教他什麽,那幾日兮窈一族的叛軍,鮮血染紅了大殿。


    每個戰士,都戰到疲乏。


    越來越多神族,爭先恐後湧入殿中,表明對翎玉的追隨之心。兮窈一族三百年對神域的統治,終於在少年神靈長大歸來這日結束。


    翎玉拿回父親的神珠,沉默坐在宮殿神族之上,凝望神珠不言。


    神後被壓在大殿中,她頭發散了,幼子的死去,刺激得她神誌不清。她匍匐在地,喃喃道:“我早該殺了你這個孽畜,你還我夙離……還我孩子……”


    後彌問:“殿下,如何處置兮窈?”


    “你有何提議?”


    後彌還未說話,其他人咬牙切齒道:“關去天行澗,讓她一嚐當年殿下受過的苦!”


    待到神後被押走,後彌見卞翎玉還在看那顆神珠,他溫和問道:“殿下在想什麽?”


    卞翎玉沉默片刻,也有些困惑,他平靜道:“我不知道。”


    他垂首看著自己的胸膛,那裏仿佛空了一塊。似乎風一吹,就能破開一個洞。可是那裏明明完好,不曾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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