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翎玉的神魂被前神後捏碎,又被幽禁了數年,好不容易用了一年多的時日才修補好,這樣關鍵的時候,卞翎玉竟然想要離開陣法!


    卞翎玉看著他們焦急的神色不言,他自然知道這個時刻有多關鍵,他一直都看不清那個女子的麵龐,那些回憶,像是別人的記憶。


    卞翎玉也知道不對勁,可這樣的狀態,並沒有苦痛,他本就是個冷淡性子的人,也沒深究。


    這一年多來,他甚至鮮少再去看她,按理說,他應當過完這兩日,再去看看妄渡海的情況。可他最後還是緩緩站了起來。


    卞翎玉捂著胸口,心裏那個空蕩蕩的地方,促使他朝法陣外走,去將她留下。


    那個聲音在說:你已經沒有拿到她的魂燈,難道還要連她的身軀都留不住?


    其他大祭司再也顧不得旁的,吼出聲:“後彌大人,還等什麽!隻能用前神主的天命牌,封印小神君那段記憶,不可以這個時候讓他去妄渡海!”


    後彌咬牙,祭出一塊金色的天命玉牌。


    這本是麒麟一族世代相傳的東西,最早是上古時麒麟族太子桓麒忘不了初凰神女,哪怕神女愛上妖王,他也想等神女一輩子。


    可是上古之神血脈,本來就漸漸凋零,不管是為了大義,還是為了將來世間有人守護,族人最後選擇了打造天命玉牌,為小太子封印記憶。


    桓麒小太子自己流著淚,封印了記憶,才有了後代誕生。後來天命牌代代相傳,傳到前神主手中,他想要割舍兮窈,卻也已然來不及,死前,他將天命玉牌交予後彌,叮囑道:“吾族守護世間萬年,若我兒有朝一日遇人不淑,他自願遺忘那段記憶,天命玉牌可助你封印。別讓翎玉步吾後塵,好好照顧他。”


    如今情況雖然不同,可融魂在即,他們萬萬不可以看著卞翎玉自此神軀再不完整。


    卞翎玉首先得是一位神靈,得有能庇護六界的力量,否則下一次墮魔來臨,卞翎玉沒有孕育出足以抗衡的子嗣,自己也沒有足夠的神力去誅魔,便是六界的災難,他很有可能隕落。


    天命玉牌光芒籠罩下,上古的戒律加身,卞翎玉才走到陣法邊緣,生生被禁錮住,戒律一道道落下,如同懲戒天雷。他緊抿著唇,抬起手,銀色冷芒在手中聚集,試圖碾碎天命玉牌。


    後彌哀求道:“殿下……您別這樣,天命牌會傷到您的……”


    融魂本就是卞翎玉最脆弱的時候,其他幾位大祭司齊齊動手,加諸神力於天命玉牌。後彌也不得不跟著出手。但他到底留下了惻隱之心,沒有把那段記憶封死——這是他的小殿下不願意做的事。


    八個神域如今最年長的神族齊齊出手,卞翎玉喉間湧上血腥味,融魂五日,已經耗光他的神力,他最終閉上眼。


    法陣外蒼茫一片白色,卞翎玉離陣法邊界,僅有一步之遙。


    後彌等人俱都鬆了口氣。


    銀色聖潔的羽翼從卞翎玉背上長出,那般漂亮耀眼,骨刺慢慢藏在羽翼之下,如炫目的流銀。


    十二次斷尾、天火灼燒,曾讓卞翎玉遍體鱗傷,甚至不像一隻驕傲的小麒麟。這些東西,如今終於慢慢回來了。


    後彌上前扶起卞翎玉,歎息道:“原諒我們這些老東西乘人之危,殿下,自此世間再無人能傷您。您這一生都苦,若今後你們有緣,總會再遇。”


    後彌心道,她若還真能醒來,也不是兮窈那種一心害您、奪您神力的壞女人,屆時後彌再攜大祭司們,再親自向她賠罪。


    可世間緣分,哪裏說得準呢,後彌覺得,神君這一年為了哺育她,都快入魔了,那姑娘依然沒動靜,興許再也醒不過來。


    第72章 醒來


    這是個瘋子!月舞默默地想。


    被帶到神域已經三日,月舞終於知道,青玄要做什麽。


    他用從妄渡海底奪來的神珠,在荒涼的北域深處,布了另一個陣法。


    神器琉璃長笛懸浮在空中,金色光芒籠罩著這片土地。


    那男人坐在高台,北域的冷能滲透到骨子裏,一眾年老瘦小枯槁的赤焚族人,在他的默許和要求下,一個個自願走到陣法前,靈祭放血。


    月舞數不清多少老人和傷者消散在祭台前。


    青玹神情冷漠,月舞卻忍不住道:“你瘋了嗎,到底想要做什麽,這些都是你的族人!”


    青玹沒有搭理她,最後一個老人,顫巍巍走到青玹麵前。


    他的須發盡白,身上到處都是傷痕,他拍了拍青玹的手:“別難過,也別動搖,孩子,這條路艱苦且漫長,外祖父無法幫你分擔,但我相信我的青玹,能帶著族人重新開始。”


    青玹說:“我會。”


    “青玹,外祖父一直想說,你母親太執著了,沒有好好教導過你。我們本就錯過一次,不該再打神君的主意。你想護住所有人不假,可這本就是詛咒和神罰,犯了錯,哪有不付出代價的?赤焚一族曾經叛逃,隻有洗清罪孽,彌補過錯,方能擺脫夙命,如今這條路,才是對的。”


    老者不放心地看向師蘿衣,許是知道神珠來曆不明,他心中難安,又怕他的青玹連最後一條退路都沒有。


    青玹嘴唇囁嚅了下:“我會請罪,不會真的反叛神君。她……我也會救,等她醒來,我會送她回去。”


    老者微笑著點頭,再無牽掛,走向了神笛之下。


    他流幹了血,仍然滿懷欣慰地看向青玹,青玹也望著他,久久不言。


    外祖父是青玹心中最後一個親人,可今日死的,也有旁人唯一的親人。千千萬萬個族人,奔赴為塵埃,義無反顧。


    老者的血液流盡,身軀化作金色齏粉,飄進陣法中。


    那一刻,神珠和長笛一同消融!


    月舞也沉默了下來,她複雜地看了青玹一眼。她沒想到老者竟然是青玹的外祖父,而且這些老人和傷者,竟然是自願為築基神笛和陣法犧牲。


    赤焚族人個個臉色蒼白,卻沒人落淚,他們眼中燃燒著一種更沉悶猛烈的東西。


    一個宏大的、近乎真實的幻境在眼前升起。


    月舞望了一眼,那竟然是一個試煉場,魔氣肆虐,陰森恐怖!


    赤焚族人,不分男女,年幼和孱弱,毅然走入試煉場中,他們的身影被幻境吞噬。


    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女孩,在幻境前摔倒,青玹上前抱起她,低聲問:“怕不怕?”


    小女孩搖頭,嗓音稚嫩:“少主,我不怕。”


    青玹把她放進去:“去吧,不會有事的,阿瑤的爺爺和奶奶會庇佑著你。”


    月舞這才明白,他竟然做了一個可以控製時間流速的試煉場,幻境中一年,便是神域一日,讓族人在裏麵快速成長,待到族人被放出來的那一刻,便是一族逆天改命之時。


    等到安排完族人,青玹終於記起還有師蘿衣,師桓和月舞。


    月舞後頸一涼,幹笑道:“嘿嘿,青玹大人,我就不去了吧?”


    下一刻,被拎著後頸,扔了進去。


    “……”月舞的尖叫和罵聲一同迸發出來。


    青玹充耳不聞,這才看向師蘿衣。


    少女的臉沾上了北域的寒晶,這些東西像是灰色的粉塵,讓原本幹幹淨淨的她,變得灰撲撲的。青玹注視了師蘿衣一會兒,到底沒幫她拭去。


    今日的一切,在他的計劃中,本不必發生。


    但他在下界失敗了。失敗了,就注定要走更曲折的一條路。


    青玹沒法再借神靈的軀體和神力來錘煉族人,如今這條路注定充滿了流血和犧牲。


    青玹很少和外祖父相處,他的記憶裏更多是母親,那個女人愛他,她無力又不甘,疲乏蒼白,一身沉屙,每日清醒的時間很少,一旦醒了,就一遍遍央求和希冀他拯救族人。


    哪怕那時他還是個比阿瑤還小的孩子。


    青玹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宮殿長大,他接觸最多到的隻有族人的不甘心,手足的廝殺,和仲昊的奸猾殘忍。


    今日方第一次有人告訴他,靠流血和犧牲,屍骸遍野去贖罪,這樣才是對的。


    對的嗎?


    他冷冷垂眸,他已分不清對錯,畢竟他早已成為了仲昊那樣的人。


    摒棄良善,不擇手段。


    青玹俯身抱起師蘿衣,走進幻境中。


    幻境被他一分為二。大點的地方,是族人的試煉場,如同煉獄。小的一塊區域,是一個小竹屋,春暖花開。


    青玹把師蘿衣放在竹屋的床上,感受了下腳下的陣法。


    ——這是他仿著海底的聚魂陣做的。


    他的時間並不多,他用卞翎玉的神力潛入妄渡海,才能帶走師蘿衣。卞翎玉現在之所以還能冷漠沉靜,沒有發瘋,是因為忘憂果效用還在,神靈的傳承束縛著卞翎玉,他就像無數神靈一樣,冷漠無情,恪守戒律。


    沒有愛恨的卞翎玉還沒有意識到,師蘿衣對於他,意味著什麽。


    而若無憂果失效……


    青玹想起卞翎玉體內,那顆融合了九尾天狐墮魔的神珠。但願卞翎玉身邊忠心耿耿的老臣有辦法拖住他,讓他暫時別找師蘿衣了。


    青玹拿出師蘿衣的魂燈,放在了她床邊,起身離開。


    他的身後,少女沉眠,一片春花盛開,而他頭也沒回,走入與她相反的、那片魔氣森然的煉獄。


    那裏是他的族人,他的夙命。


    外麵的時日過得很慢,但幻境中一日日過得飛快,季節更迭。


    師蘿衣有知覺時,聞到了淺淺的荷花香。


    她記憶裏最後一次感到荷花盛放,人間爛漫,還是在上輩子的破廟。


    她一時竟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身下溫軟,隱約泛著竹木的清香,她眼皮子沉重,想要醒來,卻如何也做不到。


    她聽見外麵傳來女子高亢的聲音:“什麽,你就給我一團黑泥,讓我用來做元身!我一個漂亮姑娘,你讓我將來回去做泥巴精?”


    另一個男聲笑道:“哦,那你說說,想要什麽?”


    他的嗓音很好聽,夾雜在少年音和成熟男音之間,乍一聽如輕和低語,可師蘿衣莫名從裏麵聽出一絲譏嘲和冷笑。


    師蘿衣聽出來了,那女子顯然也聽出來了。


    “……”但她還試圖垂死掙紮,“青玹大人,我知道您很忙,我的要求也不高,要不您隨便給我找一朵神花,一棵靈草?”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聲。


    師蘿衣聽得一愣,青玹?還是清璿?


    她有些迷糊,可這人應當不是自己認識的卞清璿,卞清璿不可能是男子。師蘿衣的心定了定,或許隻是名字相似?


    女子說完後,那叫“青玹”的男子含笑出聲:“這樣啊,月舞姑娘可能忘了,我北域荒涼,不開神花,不長靈草,有神力的東西隻剩爛泥。但你既然提了,來人,送月舞姑娘出北域,讓她自己去找。”


    他的惡意濃重,師蘿衣覺得,他可能是想說:送月舞姑娘去死吧。


    果然,下一瞬,那個叫月舞的姑娘幹笑兩聲:“我突然覺得黑泥也挺好,黑泥怪,嘿嘿,多有特色啊。”


    “嗤。”


    半晌,月舞討好地問:“青玹大人,你好不容易從那個破地方……哦不,試煉場出來,要進去看看蘿衣小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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