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國公府雖說不比十年前的強盛,但已故的這位老太君可是當今太後娘娘的親嫂嫂,除了些身份敏感怕被言官彈劾的,大多人都要給太後這個麵子。


    戚國公此時連連舉杯感謝眾位朝中重臣百忙之中還能來吊唁自己的母親,眾人也都趕忙舉杯應承,安慰戚國公節哀。


    不一會兒,席間就熱絡起來,眾人推杯換盞,交流著朝中政事的看法,氣氛熱鬧的不像是來參加喪禮,倒似友人聚會般和諧。


    謝塵把玩著手中酒盞,他手指修長白淨,捏住酒盞的白瓷細頸時,有一種冰玉相交的美感。


    “謝大人最近辛苦了吧,剛被皇上點做了今科會試的主考官,又攤上這雪災,我聽說吏部連軸轉了好幾日了,這年過的難啊。”


    開口的是禮部尚書錢忠,語氣恭維中暗含試探。


    “還過什麽年啊,江西這事兒指不定要鬧成什麽局麵呢,還是謝大人聖眷最隆,不僅上奏越大人總督江西,這幾日也總被皇上召見,可有什麽風聲?”


    既然有人在謝塵這開了口子,就有人跟著打蛇隨棍上,這次開口的是都察院右都禦史趙巍。


    謝塵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熱,是名副其實的天子近臣,在今上龍潛之時便已常在身側。


    自今上登基後,更是極為重用他,接連提拔,短短幾年便一路從翰林侍讀升至正三品的吏部左侍郎。


    且滿朝皆知,他現在雖然還在吏部左侍郎的位置,但他上麵那位吏部尚書年邁體衰,已經幾次上疏乞骸骨告老還鄉,謝塵早已是吏部實際的掌權人,皇上不過是礙於他的年紀還想再為他壓一壓罷了,畢竟出任吏部尚書也就意味著入閣了。


    可這位吏部的實權人物,離入閣隻有一步之遙的謝大人,如今還未至而立之年,實在是太過年輕了。


    這位謝侍郎平日裏為人淡漠,不是那種愛交際的人,眾人好不容易有機會在私下場合與他接觸,當然想多套套口風。


    謝塵將盞中一點殘酒飲進,然後長指一翻,白瓷酒盞倒扣在桌上。


    他眸色鋒銳寒涼,環視席間眾人。


    “諸位,這不是乾清宮西暖閣,此乃喪宴,不當妄議朝事。”


    他此言一出,席上立時一靜,氣氛有些僵住。


    戚國公見狀忙打圓場道:“今日是我亡母喪宴,不談朝事,不談朝事。”


    隻可惜,謝塵對這位嶽丈大人也沒什麽客氣的意思。


    他站起身整了整暗花雲緞衣袖上的褶皺,衝眾人隨意一揖。


    淡淡道:“酒意上頭,便不與諸位閑敘了,失陪。”


    眾人麵麵相覷,但謝塵如今權勢極盛,席間眾人也多少知曉他的性子,一時間誰也不敢出言再挽留任由他離席而去。


    隻有身為謝塵嶽父的戚國公,此時麵色黑如鍋底,還得強裝不在意。


    謝塵從擺宴席的中廳裏出來,看了看天色,想到還要再呆上至少半個時辰,便有些不耐的皺起眉。


    今日國公府辦喪禮宴,賓客眾多,各處都鬧哄哄的,他便隨意挑了條僻靜些的小路走。


    穿過垂花門,過了遊廊,便是國公府的後園子,如今人都去了前院,這裏倒是安靜些。


    謝塵正準備尋一處清淨地兒,便被一個急匆匆趕路的小丫鬟迎麵撞了一下。


    “哎呦,誰呀——”


    那小丫鬟捂著額頭,剛想埋怨兩句,可抬頭見了眼前人便頓時閉了嘴。


    便是瞧這人的穿著打扮,也知道自己定是衝撞了今日來府上吊唁的貴人。


    她連忙蹲身賠禮,謝塵自然也不會和一個小丫鬟計較,擺擺手就讓她離去了。


    隻是待那丫鬟慌忙走的影都不見,謝塵才瞧見地上落了一個信封。


    他俯身拾起,卻不想那信封也沒有封口,裏麵的信箋隨著敞開的信封口落到了地上。


    一陣寒風吹過,地上的信箋被雪花卷著展了開來,讓人將上麵的內容瞧了個清楚。


    帶著又有暗香的信箋上,隻有一行字跡。


    【唯願君心似我心】


    謝塵掃了一眼,略有些訝異,這手楷書寫的倒是不錯。


    書風遒媚、秀逸,結體嚴整、筆法圓熟,雖然筆力略顯不足,不過這信箋主人應該是個女子,能將字練得這般實屬不易。


    隻可惜,寫的竟然是句以寄相思的情詩,平白壞了幾分字體的風骨。


    不過看來這位思念情郎的姑娘,倒還知道幾分廉恥,沒將那更露骨的後半句一並寫出來。


    想到自己那位“敢愛敢恨”的妻子,他薄唇勾出一個冷淡的笑意。


    這戚國公府裏的姑娘,還真都是個頂個的性情中人。


    他搖了搖頭,隨手便將信箋連著信封一同扔進了一邊盛滿水的太平缸裏。


    第三章


    好容易殯禮結束,開了宴席招待賓客,白歌終於得了閑,跑到廚房墊了墊肚子,又用食盒裝了幾樣菜,準備給蘇姨娘送去。


    剛走出廚房,就見小招火急火燎的跑過來。


    白歌見她神色慌亂,皺眉開口問:“怎麽了,出什麽事急成這樣?”


    小招將她拽到一邊,刻意壓低的語氣裏帶著幾分慌張的哭腔:“姑娘,我,我把你的信弄丟了!”


    “什麽?”白歌嚇了一跳,險些提不住手中的食盒。


    她那信裏的內容便是隱晦些卻也看得出情意綿綿,雖然並未署名,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事關女子名節,若真有人撿了去,湊巧被認出來可是大事不妙。


    “丟在哪了可還記得?”


    小招搖搖頭,急的眼淚都掉下來了。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從後院一路往大門那邊走,剛到前廳就發現信沒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抓住白歌的衣袖,帶著哭腔的道:“都怪我,姑娘怎麽辦啊,都是我的錯,我會不會害了你啊!”


    白歌穩了穩心神,開口安慰道:“你先別哭,小心叫人瞧見起疑。我們先沿著你走過的路找一找,說不定能找得到。而且我那封信沒有署名,就算真有人撿到隻要沒見過我的字跡也認不出的。”


    小招聽了這話,才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勉強止住哭聲。


    白歌見她冷靜下來,便叫她把剛剛走過的路線,經過的地點,發生的事情,仔仔細細的回想一遍。


    想著想著,小招突然低呼了一聲,道:“姑娘,我剛剛在後園子的長廊裏撞到了人,摔了一跤,可能就是那會兒把信掉出去了。”


    白歌忙問:“還記得是撞到誰了麽?”


    小招臉色煞白搖頭,顫聲道:“我,我不認識那人,但看穿著儀態,應該是來府上參加喪宴的貴人。”


    貴人——


    白歌輕蹙眉心,道:“你講那人穿著模樣說來聽聽。”


    因著當時害怕,小招對此印象倒也深刻:“是個年輕男子,著鬆青色錦袍,腰間佩玉,身量高瘦,長得又冷又俊的。”


    白歌閉目回想之前在殯禮上見過的賓客,將小招所說的特點一一對應。


    應該就是那位矜貴疏冷的謝大人,國公府嫡長女的夫君。


    她懸著的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


    ·


    如今的戚國公府早前乃是前朝的親王府,後被先皇賞給了上代戚國公,不僅在位置極佳,景致便是在京中也算是難得。


    後花園裏既有靜湖流波,又有假山怪石嶙峋,便是冬日裏幹枯的樹枝,也有仆從每日修整打理。


    連日的大雪,使得到處銀裝素裹一片,更顯清冷幽靜。


    “三爺,可算找著您了。”


    謝塵正斜倚在長廊下的石柱邊,一邊賞景一邊心中思慮不停,不遠處近隨李濱捧著那件皮毛油亮的裘皮大氅,小跑著過來。


    將大氅給謝塵披上,他才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三爺,徐威剛剛親自送來的,說是半個時辰前到的府上,應該是急事。”


    謝塵接過李濱遞過來的一封信,展開快速瀏覽一遍,眸色瞬間一凝。


    “這些家夥,還真敢串通上下,沆瀣一氣。”


    他輕嘲一聲。


    李濱一聽他這口氣,連忙問道:“爺,難不成江西越大人那邊出事了?”


    近來能讓自家三爺關心的,屬江西的雪災當先。


    謝塵撣了撣薄薄的信紙,神色微冷的道:“此次雪災將整個江西官場積弊暴露無遺,派越敬澤去就是想著能梳理整頓一二,會遇到阻礙我早有預料,隻是沒想到那些家夥膽子這麽大,竟然敢誣陷江西總督貪墨賑災款,攛掇當地災民鬧事襲擊總督府。”


    李濱疑惑道:“越大人此次奉命總督江西,不是已經與內閣談妥的事,江西的勢力錯綜複雜,本應相互製衡,怎麽突然就勾連在一起對付越大人?”


    謝塵掃著信紙裏的幾個名字,轉了轉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淡淡道:“能讓江西官場這般縱橫聯合,自然少不了宮裏摻和,這事兒司禮監功不可沒。”


    李濱一臉訝異道:“司禮監?可您不是早與張公公達成一致,此次江西必要整飭的?”


    謝塵眸色深諳,看向紫禁城的方向,聲音低沉裏帶著冷肅:“如今的司禮監可不止有張公公啊。”


    李濱瞬間想到一個人,這兩年崛起的司禮監二把手,秉筆太監陳泓。


    他忍不住驚訝道:“那,那不是太後——”


    話還未出口,謝塵忽然抬手打斷了他,將那張信紙折好遞了過去,一邊轉身快步往回走。


    “立刻回府,讓徐威跑一趟馮閣老府上,江西如此情勢,我倒要看看他這病還能養的住麽?。”


    李濱低低應了一聲,正低頭將那信紙收進袖口,就聽一陣“砰”一聲,接著是劈裏啪啦的脆響和女子的驚呼。


    他詫異抬頭看去,隻見自家三爺已是停住腳步,鬆青色雲緞直裰下擺上此時沾滿油汙菜湯,滴滴油漬順著衣擺邊緣滴落到玄色緞麵靴的靴尖上,就連那油亮的狐裘鬥篷邊角都濺上了汙跡。


    再瞧三爺的臉色,果不其然,那清俊如玉的臉上,此時陰沉的仿佛能滴出水來。


    他心中歎口氣,自家這位爺最是愛潔,此時又趕上事急心焦,眼前這姑娘怕是沒得好果子吃了。


    他順勢就向那女子看去,卻在看清女子臉龐時,驚愣在原地。


    ·


    下人來稟報謝塵已經離席的時候,戚白玉正在母親的院裏用午飯。


    聽到這消息,她頓時一股氣堵在胸口,哪裏還吃得下飯,恨得將手中的碗狠狠揮到地上,上好的官窯甜白釉瓷碗在地毯上無聲的滾了兩圈。


    “哎呦,我的兒這是做什麽,別氣壞了身子。”


    戚國公夫人薛氏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拍著女兒的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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