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嬰笑了:“那一會同我一起回臨淵殿,可好?”


    玉衡想了想,道:“好。”


    重嬰上神滿意了。


    他忽然覺得,今夜,這樣的好日子,玉衡神君理所應該是喝醉的了。


    玉衡酒量本就不好,又飲快了幾杯,宴會隻到一半,就趴到了桌上。


    他聽到有人埋怨道:“這酒太烈,喝的我好難受,阿冥,如意袋給我吧。”


    玉衡莫名有些火氣,他想說這酒是司藥神君的珍藏,今日割肉拿出來招待,還有人挑剔!


    他轉頭過去,看到個高大的背影,將說話的人遮掩得結實,隻能看到伸到桌上翻找口袋的一雙手。


    那雙手又白又軟,保養的極好。


    他在布袋裏翻了好一會兒,捏出來個淺綠色的瓷瓶,道:“醒酒丹在這裏。”


    他本要將如意袋還回去,卻忽的“嗯?”了一聲,在布袋中摸到個黃綠色的指環,草繩穿了顆不值錢的珍珠,日久天長,哪怕在如意袋中,也已經失了鮮色,草環幹枯失水,珠子黃如魚珠,好似隨意一碰就會碾成碎渣。


    鈴蘭問:“這是什麽?”


    殷冥看向鈴蘭手上。


    …


    殷冥第一次遇見玉衡,是在南水。


    彼時他年歲尚小,還是北涼國矜貴的小太子。


    剛一入境,他便聞到股花香,似乎入了釀的陳花,沁香微辣,灌了滿鼻,隻是輕嗅,便似醉了。


    他跟著花香走,來到了棵梨樹下。


    小太子仰著頭,看到滿樹梨子,和一朵“生”在樹上的牡丹。


    那朵豔極了的牡丹笑嘻嘻的,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兩隻玉白色的腿懸在樹枝上晃。


    他漂亮的驚人,開口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怎麽進來的?”


    “莫非……是師父新收的小徒弟?!”


    殷冥微微一怔,從未有人,一上來敢問他如此多的話。


    那人咧嘴,訥訥道:“誒,長得如此俊俏,竟是個癡呆的小啞巴?”


    小太子自小身子弱,耳朵卻意外好使,剛要說他不是呆子,也不是啞巴,剛張開嘴,又聽那人道:“不說算了,賞你個梨子吃,我去找師父了!”


    “接好!”


    這話來的突然,他還未來得及抬手,一個大鴨梨劈頭蓋臉砸下來,當場碎成八瓣,頭頂了鴨蛋大小的包,卻濺了他滿嘴甜汁。


    許多年後,二人再提起這事,玉衡在床上笑得打滾,說當時還以為殷冥是個呆子。


    殷冥道:“呆子?”


    殷冥把玉衡按住,玉衡從他下顎親到他的額角,舔他額角那點疤痕。


    後來,他在南水住下了,每日都趴在玉衡身上聞,說來奇怪,玉衡身上這股子香氣,好似隻有他聞得到。


    小太子本是來養病的,可跟玉衡待在一起,卻病的越發厲害。


    玉衡第一次帶殷冥爬樹,連扯帶拽,還給人在腰上栓了根繩子,生生把人拖到了樹頂,殷冥從三四人高的樹上往下瞧,咽了三口口水。


    玉衡拍殷冥的肩膀,樹枝晃悠悠的顫,玉衡道:“好不好玩?”


    殷冥心提到嗓子眼,說不出話,隻能點頭。


    玉衡小聲嘟囔:“挺好的一小孩,怎麽活的像個啞巴?”


    殷冥:“……”


    玉衡站在樹尖兒摘梨子,殷冥扶著樹幹心裏狂跳。


    玉衡眼裏隻有頂上那隻大梨,已經爬到樹梢,殷冥耳邊“劈啪”一聲脆響,低頭見腳下枝幹裂開一道細紋。


    殷冥道:“誒……”


    玉衡道:“嗯?”


    玉衡回頭,見殷冥臉色煞白,以為他是害怕,剛往剛往回走了一步,殷冥便聽到枝幹即將崩朽的悲鳴。


    那日,秋意正濃,葉黃無花的梨樹上,隻開著朵牡丹。


    枝斷之前,殷冥解開繩索,跳了下去。


    那麽高的樹,殷冥摔了個半死,傷震了肺腑,血咳了半月。


    玉衡卻在斷裂的枯枝中尋到隻百年靈蠱。


    玉衡在他床邊,眼睛通紅的說,這樹他爬過千百遍,唯獨這次,他剛下來那根枝子就斷了,以前可從沒這樣。


    殷冥心道,以前是一個人,如今是兩個人,自然是不一樣。


    玉衡:“我……真沒想害你。”


    殷冥看了眼玉衡兔子似的眼睛,道:“我知道。”


    玉衡道:“你不生氣?”


    殷冥搖頭。


    他是自己跳的樹,雖受了傷,卻得償所願。


    這朵牡丹,未掉落碾碎,真好。


    殷冥躺在床上,大病一場時,恰逢歲尾,時隔數月,他的母後終於能進來看他。


    本以為能看到兒子重病微緩,未成想剛進門就看到殷冥全身上下裹滿繃帶,手都發起了抖。


    皇後:“冥兒,你……這是怎麽回事?”


    殷冥抬眼,見玉衡躲在門口,滿臉愧色,嘴開了又合,沒敢進門。


    殷冥淡淡道:“無他,開元尊尋得新療方罷了。”


    女人滿腹狐疑,卻還是信了,她的兒子雖然話少,卻從不撒謊。


    北涼最尊貴的皇後在南水一待半月,這次又是玉衡惹了禍,開元尊也不好轟人。


    女人和她兒子完全是兩個性子,每次見了玉衡都對他招手,等人過來,就變出來塊兒糖,塞進玉衡手裏。


    天寒地凍,玉衡翻出來前年的棉衣,上頭破了七八個口子,漏著棉瓤。女人見了,從她兒子衣裳裏挑出來幾件,把玉衡揪過來,給他套上。


    殷冥生性涼薄,母後來時他也未多高興,走時亦沒什麽傷心,更舍不得的,倒是沒吃過如此甜糖的玉衡。


    玉衡瞧著南水的禁門,不舍道:“人走了。”


    殷冥道:“嗯。”


    玉衡自有記憶,從未見過雙親,師父就如父母,玉衡想著,若是師父走了,他也會難過,便安慰道:“你別傷心,你娘不在,以後我就是你娘……呸……是你……”


    玉衡又欲說爹,仔細一想,似乎更不妥帖。


    殷冥接了一句:“……娘子?”


    玉衡臉色一變,在殷冥胸口重重給了一拳。


    玉衡日日燉雞宰鴨,三個月後,南水的五彩鳳凰雞見了玉衡就跑,堪堪絕種之際,殷冥終於好了七八。


    玉衡帶人出來,去去病氣,樹是不敢再爬,索性把人帶到河邊,叫他在岸上曬曬太陽,看他抓魚。


    殷冥看向水底,眉心微蹙,他並不想玉衡下水,抬眼見玉衡滿臉歡喜,阻攔的話咽進肚子,變成了句:“注意安全。”


    玉衡笑道:“放心。”


    下水之前,玉衡忽想起什麽,又道:“對了……這水裏有蚌,裏頭有珍珠,你見過沒有?”


    從小穿金戴銀的小太子嘴角抽了抽,終還是在玉衡滿眼期待中道:“……沒有。”


    玉衡道:“那好,你等著我!我摸給你看!”


    玉衡一個猛子紮進水裏,隻留了一圈粼粼的水紋。


    殷冥坐在岸邊,一動不動看著水中,那裏有玉衡的身影。


    玉衡在水中摸了半個時辰,扔出來五條大魚,殷冥拿了筐子,一一收了。


    玉衡濕著頭發鑽出來,道:“我就不信,我今日就摸不到這珠子了!”


    殷冥知道玉衡好強性子,也不攔他,輕歎一聲,坐在岸邊等他。


    南水極清,可謂清可見底,玉衡越鑽越深,忽然,殷冥起身直立,瞳孔猛縮,在玉衡身後十數米外,一條成人長的巨魚,一口鋸齒尖牙,正悄無聲息遊來。


    殷冥:“玉衡!”


    殷冥站在岸邊,叫玉衡名字,卻傳不到水下,那巨魚慢慢逼近,無聲無息,仿佛鬼魅,轉眼間已到玉衡身後。


    來不及了!


    殷冥“噗通”一聲跳進水裏,巨大聲響悶進水中,殷冥下水之時便抓起一塊碎石,生生割開了手腕。


    血色瞬間炸開,隻一眨眼,那口獠牙就到眼前。


    那日,他險些被一口利齒撕碎。


    玉衡用鳳翎開膛了這條怪魚,血汙中摸到一顆靈丹。


    那次,玉衡十分愧疚,數日未敢見他,再見麵時,玉衡用摸到的蚌珠,做了這個指環,送給了他。


    殷冥曾十分珍惜。


    後來,他離開南水前,曾下過水,也摸到顆珠子,做成了一對,其中一隻,送給了玉衡。


    那時,玉衡紅著眼睛說,等到我在南水呆膩了,就去北涼找你。


    你可以不記得我,但不能忘了你送我的東西。


    ……


    殷冥打開瓷瓶,尋了清水,喂給鈴蘭一顆醒酒丹。


    鈴蘭賭氣,不肯往下頭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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