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像現在這位在雪原踽踽獨行的劍者,任平生思來想去, 隻餘“純粹”二字。


    大荒八大道成歸中其五為人類, 有四位她都早早就見過, 唯獨這位劍尊是初次相見。


    即墨青夜手中的長劍樣式很是古樸,亮銀色的長劍並無任何的其他的裝飾, 唯劍鞘用鴉青色的軟綢纏了一截,軟綢垂下一節,乖順地落在她身側。


    橫舟輕聲道:“聽聞劍尊入道前曾是流民,原就住在落日城, 後來蠻族試圖擴張,侵占了落日城, 大批的人類流亡, 向南方逃離, 劍尊在那之後失去了所有家人。”


    “她應是前不久剛晉升拜星月,到了化神境便能遊天下,想來……她此行是去報仇的。”


    落日城在多年前就成了一座空城,蠻族占據這裏後不事生產,隻是偶爾會在城中作樂,駐守在落日城的仙府和仙官早就已經撤離此地,能逃的百姓也逃得差不多,餘下些沒有能力逃走的,都在多年間被蠻族殺盡了。


    任平生跟在即墨青夜身後,看著她輕巧地躍上城門,身影一閃就潛入城中,不緊不慢地在城中走著,似乎在辨認這陌生又熟悉的一景一物,最終在一個窄小的院落前停下了腳步。


    院子裏生了大片的荒草,院牆上的磚掉了一地,從外麵就能直接透過磚塊間的漏洞看清空蕩蕩的內部。


    她在院外停留了很久,舊到蠻族來巡邏的衛兵發現了她的身影。


    蠻族久居極北,身上的皮毛格外厚重,哪怕即墨青夜在人類女性中已經算得上高挑的身型,可比起小山高的蠻族,還是顯得瘦小。


    因平時基本不會有外人來,蠻族常駐落日城的人並不多,隻有固定的三百巡邏衛兵,此時見到竟有人類出現,當即吹響了號角,紛紛圍了過來。


    三百蠻族衛兵的身影將落日城過於漫長的夜襯得格外幽冷,影影幢幢,皆向即墨青夜圍堵而來。


    即墨青夜目光清幽,向著遠方的地平線上投去一瞥,日未升。


    就在瞬間,她拇指輕推,古樸的長劍出鞘,擦過劍鞘上柔軟的鴉青色緞帶,掀開一陣沉鬱的浪。


    分明日未升,可就連非此境中的任平生和橫舟都感覺到眼前閃過極其刺目的光芒,仿若旭日初升,清冷又燦爛。


    三百蠻族衛兵中有三個領頭的也是拜星月修為,照理說本該和即墨青夜相差無幾,可整整三百人,竟誰都沒能從她的劍光之中逃開。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一夜酣戰,劍鋒飲血後,落日城難得的一縷微蒙的陽光,灑在了染血的雪地上。


    後來很多年,人們回憶起劍尊和她的青天劍,以及落日城冷然孤絕的一記“孤城寒日”,也隻餘驚歎。


    那日後,落日城被從蠻族手裏奪了回來,盡管如此,當年逝去之人卻回不來了,因著北地寒涼不宜居住,西邊又有蠻族在虎視眈眈,哪怕落日城被奪回來,也沒多少人敢回到落日城去。


    即墨青夜索性將劍閣七座主峰之一遷到了落日城,每個劍閣弟子出師後第一個曆練的地方就是落日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殺蠻族。


    任平生輕喃道:“孤城寒日……”


    即墨青夜的劍意和硯青全然不是一個路子,唯獨孤城寒日這一式,她卻從中窺到了幾分硯青在上古時代最後幾年的影子。


    那時的硯青,放下了他一貫瀟灑不羈暢快淋漓的劍,最終孤絕地走上了裂天山那條絕路。


    後來午夜夢回,任平生無數次地想到他,會想他在裂天山戰死時遇到了什麽事情什麽人。


    若論戰力,硯青是唯一能同她一戰的人,她是遭暗算才走到這一步,卻難以想象,若非真仙親至,會有怎樣的敵人能讓硯青戰死。


    天衍飛來峰的兵庫裏還存放著他的斬風九劍,可劍仍在,人卻已不在了。


    任平生垂眸半晌,看著即墨青夜沿著時間線往後走,到了道成歸的最後一步渡劫飛升的關頭,發現了這個世界的秘密。


    那日天壓得極低,像極了落日城的夜晚,即墨青夜在劍閣的至高峰,準備迎來自己最大的一劫。


    天外的雷聲幾乎攪得整個世界都不得安寧,劍者渡雷劫的方式是以劍相迎,雷霆愈重,劍鋒愈厲,仍是那一記孤城寒日,幾乎將天幕都撕裂,即墨青夜怒目而視,窺見了天高雲外那雙始終窺伺著這個世界的眼睛。


    冥冥之中出現某個聲音,仿佛蠱惑,仿佛誘導。


    “即墨青夜,天資非凡,以凡人之身入道,最終勘破迷障,道心圓滿,特賜渡劫飛升,準其飛升入真靈界,拜入真仙座下。”


    這個聲音居高臨下,似乎此事對於即墨青夜而言是莫大的恩賜,甚至並未想過她會拒絕。


    身邊雷霆環繞,仿佛下一刻就要刺穿她的身體。


    即墨青夜提劍,站在劍閣最高處靜靜思索了一番,最後嗤了一聲,好笑道:


    “你哪位啊。”


    那聲音大怒,周遭的雷霆映襯著他的心情,狀似怒吼咆哮,即將吞沒即墨青夜。


    隨後被即墨青夜毫不猶豫地一劍斬開。


    腦海中回蕩著那人的聲音:


    “既不領情,那就和這個世界一起被埋葬吧。”


    某種並不屬於她的力量悄然侵襲進她的身體,即墨青夜“嘖”了聲,未持劍的左手一合,用劍尖將這股無形的力量釘在地上,隨後掏出一顆圓潤的仙核在手中拋了拋:“你是不是在找這個?”


    “怎麽可能?你怎麽可能毫發無傷地將其排出體外,這不可能!”


    這聲音隨著天幕的閉合越來越淡,最終徹底消失。


    天幕徹底閉合,通往上界的裂隙徹底關閉。


    她飛升失敗了。


    即墨青夜站在原地許久,隨後揚眉,輕聲道:“就這樣而已?”


    任平生和橫舟圍觀許久,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最後一次時間線變動,任平生想了想,將時間線往回,推動到距離落日城一戰前一段的時間。


    那是即墨青夜破境拜星月之前,那段時日……她一直在雪原上練劍。


    那片雪原距離裂天山隻有不足三公裏,某日夜深,她練劍得了興致,沒趕上日落前回到擁雪關,不慎在雪原中迷失方向。


    在雪原中摸索著前行了許久後,天邊月輝傾灑而下,照在刺目的雪地上,竟成了一條悅動流淌著的月輝河,悅動的月光似是波濤,指引著即墨青夜一路走到了裂天山腳下。


    她在裂天山下一直等到天亮,半夢半醒間,似乎參悟到了劍意,再睜眼時卻什麽都沒有看見。


    任平生看著這一幕,久久不曾言語,最後鬆開了幻境中的時間線,帶著橫舟一道重回了現世。


    夢黃粱,別人是度過了自己的一世,她們卻經曆了每個人的一世,雙腳落在地麵上時,橫舟有種似乎心也被拉了回來的感覺。


    眼前仍是天南學府房間中令人眼花繚亂的水鏡,有不少人已經完成了夢黃粱的考核,在分割開的獨立空間之中,眼睛迷蒙,似乎還沒有從夢中醒來,就像是做了一場夢,醒來後夢中的記憶卻淡了。


    纖長的手在橫舟眼前揮了揮,她抬眼,對上任平生打趣的笑:“醒醒,已經結束了。”


    夢黃粱中沒有時間變化,她們分明在一個個幻境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百年千年,可千年鬥轉,重回學府後,竟還是最初進去的時間,前後相差不過一個呼吸。


    任平生收回水鏡,正欲推門而出時,身後橫舟突兀地開口:“我有個問題,疑惑了很久,雖然現在也不見得是好時機,但我還是想問清楚。”


    橫舟深深看著她:“你在那麽多個夢黃粱的幻境中,除了核驗最終問心關的考核結果,是不是還有別的目的,比如……尋找什麽人?”


    任平生揚眉,回看過去:“為何這麽說?”


    橫舟卻道:“沒有為什麽,直覺而已。”


    她頓了下,輕呼一口氣,又道:“這些日子,我將和光前輩留下的陣圖來來回回翻看了許多遍,陣圖中偶爾夾雜些她留下的隻言片語,盡管零碎,卻也能大致知曉,上古時代不隻有雙璧和三聖,你們是五個人,對嗎?”


    “天南學府重新現世後,你將和光前輩的陣圖留給了我,將斬風九劍的劍譜交給了天衍,餘下兩人的傳承雖不知去向,但我猜測,你應該也為它們找到了最合適的歸宿,那你自己呢?”


    橫舟眉峰斂起,沉聲道:“修士修行一生,所圖不過二者,飛升可成仙,道法得傳承,前者已經被堵死,你為何從未想過收個親傳弟子,將自己一身所學傳下去,若是如此,複蘇時代的符修一脈也不至於淪落至此。”


    任平生始終含笑不語地看著她,聽到這裏,反問道:“天南學府中的學子,都是我的弟子。”


    “不,這不一樣,你知道的。”橫舟緊緊盯著她,“你不收親傳弟子,究竟是不願,還是根本就無人能夠接受你的傳承。”


    任平生輕歎一聲:“還真是聰明。”


    橫舟眼瞳猛地一縮。


    她猜對了。


    “你的功法,究竟有何特殊之處?”


    任平生勾了勾唇角,轉而道:“我在找一個,能看到一些特殊東西的人。”


    這是她功法的根基,可這些年,在沒有第二個這樣的人出現,所以明燭的功法哪怕被流傳下來,也無人能夠真正學通。


    橫舟徹底愣住了。


    她眼前的任平生,包裹在紫金交織的氣運之中,顯得神聖而空靈。


    看到……特殊的東西?


    作者有話說:


    第146章 沒有答案


    見橫舟怔愣的表情, 任平生了然道:“你眼中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她頓了下,又問道:“你眼中的我是什麽樣子的?”


    橫舟從未想過自己自幼隱瞞的秘密竟是被如此輕描淡寫的發現並戳破了, 她心中有種說不出的緊張和異樣。


    那點微不足道的異樣來自於明燭的眼神,似乎並不欣喜,反而有些悵然。


    “我能看到每個人身上的氣運。”橫舟如實道,“而你,你身上是紫金色交織, 金色代表你是能夠影響這個世界走向的重要人物, 可紫色我迄今為止隻見到過兩次,尚不清楚那代表著什麽。”


    任平生若有所思道:“還有一次,是誰?”


    雖然如此問, 但她心裏已經大體確定,橫舟所見的另一個身上有著紫色氣運的人,同樣也是她自己。


    那紫氣是來源於帝休給她的鴻蒙紫氣。


    任平生輕呼一口氣, 雖然早有懷疑, 但是橫舟的這個回答, 還是讓她徹底確定了內心所想。


    她表情有些複雜道:“可惜了,我要找的人不是你。”


    橫舟愕然一瞬, 說不上自己是失落還是鬆了口氣,敏銳地察覺到了任平生那點異樣的情緒,問道:“你似乎早已經料到我能看到些不同的東西,不僅如此, 你甚至知道我能看到的是什麽,所以才能明確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是這樣嗎?”


    橫舟思忖著, 突然心領神會, 緩緩道:“是不是因為你曾經認識一個這樣的人?因為我和她相似,所以你確定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說的隱晦,但那個答案卻呼之欲出。


    她想起了前不久任平生說起的那個詞,突然道:“你說那個來自大光明寺的小和尚是佛子在千年後的同位體,那我……是否也是?”


    所以你才會將那個人留下的東西交給我。


    任平生卻隻是笑了笑,看了橫舟一眼。


    橫舟的靈魂在燦爛的悅動著,生機勃勃。


    她直接看到每個人的靈魂。


    這是她能夠成為神降傀儡克星至關重要的原因。


    “好好保護你的眼睛,入學考試的事情交給你收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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