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魔頭幾乎是驚慌失措地看著她,然而她身上的血液引誘著其他魔族的嗅覺,無數的黑氣眼看著就要朝著這個方向匯聚。少年咬牙,飛快割開了自己手,讓自己身上魔族的血將她身上的氣息徹底掩蓋,然後用衣服裹著她,把她背在了背上。


    那時候,他不過是萬魔窟裏最普通低級的小魔。


    哪有什麽通天的本領?他沒有好的功法、沒有被人教導過哪怕一天,在萬魔窟裏,活下來已經是拚盡全力。


    小魔頭從未從萬魔窟爬上去過。


    小魔頭是個卑鄙又貪生怕死的混蛋,但是他知道,她留在這裏,必死無疑。


    他咬牙,看著萬魔窟的萬丈懸崖。


    小魔頭都覺得自己瘋了。


    然而,就這樣,在萬丈懸崖之上、在遍布魔氣的萬魔窟中,小魔頭像是一條瘋狗,護著她,愣是沒叫他魔碰到過她一根手指。


    小魔頭都不記得自己爬了多久,隻知道把她丟上去的時候,自己癱在地上不停地喘息,每一塊骨頭都像是被打碎了一樣的疼。


    他永遠會記得那時候看見魔界的永夜、呼吸著和萬魔窟截然不同的空氣。


    然後這個小混蛋憤怒地掐住了身邊她的臉,把她的臉捏成各種形狀。


    魔界的那場暴雨持續了很久,她被雨水一淋,睫毛顫抖,就快要醒過來了。


    他把她放在那裏,想要去給她找點吃的。


    就像是撿到了一隻小貓,迫不及待地想要喂飽她。


    小混蛋盤算得很好,在魔界養一隻貓的確有點難,但是他多打幾次架、多和其他魔族爭幾次,也不是養不活。


    但是他要走,她就下意識地揪住了他的衣擺。


    小魔頭有點得意。


    但是他從沒哄過人,她又死不肯鬆手,小魔頭隻好很敷衍地折了一隻草蚱蜢塞給她。


    她手裏抓住了那隻草蚱蜢,果然就不鬧他了。


    然而等到他回去的時候,卻看見了另外一個和她穿著一樣衣服的少年。


    白衣少年,錦衣華服,正在對她噓寒問暖。


    他們身後仆從如雲,顯然是誤入魔界的世家子弟。


    他渾身是傷,齜牙咧嘴地縮在角落裏,看著少女被那個衣冠楚楚的貴公子帶走。


    小魔頭扯了扯自己破破爛爛沾滿血汙的舊袍子,卻隻能在雨幕裏,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萬魔窟的低級小魔,連件蔽體的衣服都要和其他的魔撕扯爭搶,此時正滴滴答答地滴著水。


    他有過一種非常強烈的衝動——


    衝上去、將她帶走,告訴她,是他救了她。


    他將她帶出萬魔窟那麽難,流了那麽多血,小白眼狼,不許認錯人!


    他想要往前一步,卻發現,自己甚至連一雙鞋都沒有。


    他從前從不知何為羞恥,何為尊嚴。


    魔族都是這樣的,天性就是燒殺搶掠,從不覺得自己會低人一等,隻有著野蠻至極的生存法則。


    然而在那一刻,他從未如此深刻地體會到一個詞:雲泥之別。


    他要帶她去哪裏?回魔界麽?


    高高在上的魔尊,那時候,不過是一個最低級的小魔,連三餐溫飽都不足,明日能否睜眼看見太陽都未可知,朝不保夕、風餐露宿。就像是路邊的野草,在魔界到處都是這樣的低級小魔。


    不起眼極了。


    ——能送給她最好的禮物,也不過是一隻草做的蚱蜢。


    他這樣出現在她麵前,她那麽好心,一定會用同情的眼神看著他,同情他的落魄,接濟他、可憐他。


    不,這個年紀還不大的小魔頭,最落魄的時候,什麽尊嚴都可以放棄,甚至可以和野獸搶食、為一件衣服大打出手。


    可唯獨在她的麵前,不行。


    他可以是把她從萬魔窟裏麵救出來的蓋世英雄,也可以是威風凜凜救人不留名的俠士,唯獨不能做被她同情的乞丐。


    他轉頭大步離去,在暴雨裏再也沒有回頭。


    他想,下一次,下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定要風風光光、體體麵麵,不能遍體鱗傷,不能狼狽落魄,最好一呼百應,最少也要像是他見過的那些威風凜凜的魔族小將一樣。


    然後上前把她搶回魔族,給她金山銀山、吃香喝辣。


    那時候再告訴她,是老子救你的,不要理那個小白臉了,跟我回魔界。


    那是少年的小魔頭,最大的野心和夢想。


    後來,他做到了。


    他在萬魔窟摸爬滾打、為了出人頭地無所不用其極。


    他果然成了惡名昭彰的大魔頭;


    她卻已經是以斬妖除魔為己任的昆侖少宗主。


    她的本命劍,叫伏魔。


    命運好像給小魔頭的夢想開了一個玩笑。


    他越努力,他們之間的距離就會越遠。


    一個正氣浩然,一個惡貫滿盈。


    他們之間隻剩下刀劍相向。


    那隻草蚱蜢,就埋藏在了歲月的深處,一年年地發黃、褪色。


    ……


    小眼睛很安靜地陪著自己的主人。


    它其實試圖去安慰主人,用尾巴去卷他的手指。


    但是效果顯然不怎麽樣,魔尊根本沒有給小眼睛任何回應。


    青年沉默地看著燈火通明的集市,顯然心情降到了穀底。


    一直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燕雪衣!”


    魔族青年回過頭去。


    她氣喘籲籲地跑來,跑得幾乎上氣不接下氣。


    真奇怪——


    明明是個劍修,但是她一著急,連禦劍飛行都不會了。


    魔尊低頭看著她,冷冰冰道:


    “怎麽,怕我在這裏大開殺戒,又要來多管閑事?”


    他轉過身,大步離開。


    她不得不繼續追,聽呼吸聲,都快跑斷氣了。


    然而饒是如此,她也緊追不舍,他不得不慢下了腳步。


    他充滿惡意地低下頭對她說,眼神陰毒至極:“你再跟著我,我就殺他們!”


    顯然,他今天的心情差到了極點,根本沒有半點的耐心。


    她喘勻了氣,仿佛是怕他還要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燕雪衣。”


    她說,“我知道了,我看了他的記憶!”


    朝今歲抓住了他的右手,他的手裏,是那隻草蚱蜢。


    “是你麽?燕雪衣。”


    魔尊嘴角露出了一個冷笑,一字一句道,


    “不要自作多情。”


    她不依不饒,“燕雪衣,你騙人!”


    他冷冷道,


    “那時本座忙著搶地盤,誰會管你一個小修士的死活!你在萬魔窟是死是活,與我何幹?”


    他本來已經釋懷了,然而這麽多年過去了,現在她卻又要翻出那枚草蚱蜢。


    仿佛在提醒他,那個萬魔窟裏麵爬出來的小魔頭,那個夢想何其愚蠢、可笑。


    她又想要什麽答案呢?


    他想要大步離去,離開這個糟糕的,全是人修氣息的地方。


    他要回到魔界,那裏雖然隻有永夜,卻至少不會讓他的心情變得更糟糕。


    他感覺到自己從未有那麽心情憤怒的時候,他都怕再待下去,他會忍不住大開殺戒。


    偏偏她還不知死活地纏著他,不肯撒手。


    他走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


    穿過人群,還在喋喋不休:


    “燕雪衣,我記得,你的魔角我還抓過。”


    “你背著我的時候,我都想起來了。”


    ……


    “你還趁著我睡著,咬了我一口。”


    他腳步一頓,終於停了下來,惡狠狠地瞪著她,丹鳳眼好像恨不得將她身上的肉給刮下來。


    他朝著她步步逼近,一時間威壓傾泄而出,


    “你究竟想怎樣?”


    “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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