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鳥去補習學校的時候,借了火見子的體育賽車。在補習學校學生成群結夥的校園裏,純紅色的賽車總是散發著醜聞的氣息;鳥把車鑰匙放到口袋裏的時候,才注意到這一點。他感到,自從孩子的異常事件發生以來,自己意識的皺褶裏就出現了一些欠缺。鳥繃著臉,從圍在賽車四周的補習學校的學生中間穿過。在教員室裏,那個總是日僑派頭、穿著花哨短外套的矮個子外語專業主任告訴他說,學校的理事長要見他。但主任的通報恰巧潛入了鳥的意識裏被腐蝕的部分,因此,他的反應非常平靜。


    “鳥,該怎麽說你呢,人不可貌相,膽量驚人,或者傲慢自大?你很果斷呐。”主任像開玩笑似的快活地說,同時用銳利的目光研究鳥。


    走進上課的大教室時,鳥不能不膽怯。今天上課的學生和前天的學生不是一個班,而在補習學校,班與班之間沒有橫向聯係,今天的學生,大都不會知道我那丟人的事件吧。鳥這樣給自己打氣。上課的時候,鳥確實看到了幾個似乎知道自己底細的學生,但他們是從東京都的高中來的都市浮浪少年,他們把鳥的行為滑稽地理解為英勇的舉動,當他們的目光與鳥的目光相遇時,甚至送來充滿親愛情感的揶揄的微笑。而鳥徹底地無視他們的表示。


    下課後,鳥走出教室,在螺旋樓梯口,一個學生在等他。他就是前天為鳥辨護,把鳥從學生暴動中救出來的那位。這位學生放棄了別的教室的課,特意來到陽光暴烈的螺旋樓梯等待鳥。他鼻翼上沁出的汗珠閃耀著光,貼著樓梯坐著的藍色勞動布褲子上帶著幹泥巴。學生微笑著打招呼:


    “啊!”


    “啊。”鳥回報了一聲。


    “被理事長傳喚了吧?那個壞蛋,真的直告到理事長了呀。你嘔吐的證據,他也用小型照相機拍了去!”學生有些羞澀地微笑,露出了很整齊顆粒很大的牙齒。


    鳥也微微笑了。那家夥大概平時總是帶著小型相機,以便抓住我的缺點去告發吧。


    “他向理事長告密說,老師宿醉未醒,上不了課了。我們有五六個同學想證明說,不是酒醉,而是食物中毒。我們想和老師統一一下口徑。”學生狡猾地說。


    “那天確實是宿醉未醒啊,你們錯了,事情確實和那個正義派人士告發的一樣。”鳥說著,從學生身旁擦過,沿螺旋樓梯往下走。


    學生緊跟了上來,一定要說服鳥:


    “可是,老師,你要是坦白了的話,會被解雇的呀。學樣理事長是禁酒同盟文京區的支部負責人哪。”


    “瞎說!”


    “現在正是這樣季節,就說是食物中毒,怎麽樣?工資低,自然要吃一些不太新鮮的食品。”


    “是宿醉未醒,我不想騙人,也沒要你們做偽證呀。”“嗯,嗯,”學生說:“這兒的工作不幹了,你去別的地方工作嗎,老師?”


    鳥決定不理睬這個學生。他現在沒有認真研究所謂新策略的情緒。他現在變得極其保守。這也與他出現欠缺的意識皺褶有關。


    “那麽說,你是沒必要幹補習學校老師的工作了吧。我看見那輛紅色賽車了。理事長想辭退開這樣車子的老師,也總有些不好下手呀。哈哈!”


    鳥目不旁視地走進教員室,並沒有再回頭看看那個放聲大笑的學生。當他把粉筆盒和教科書放到文件櫃裏的時候,看到了一封寄給自己的信。這是那位斯拉夫語研究會負責人的信。研究會的緊急會議上,關於戴爾契夫的對策已經決定了吧。鳥本想拆開信封讀信,但他猛然記起學生時代一個蓋然率的迷信說法:兩件內容不明的緊要事情同時出現的時候,如果一件包含著不幸,另一件就應該包含著幸福。想到這裏,鳥把未拆封的信放進衣袋,就向理事長室走去。如果和理事長的談話非常糟糕,鳥就有理由對衣袋裏的信寄予最高期待。鳥向寫字台對麵理事長仰起的臉看了一眼,立刻預感到這次會見將產生最壞的結果。鳥想,無論如何,在會見理事長的這段時間內要保持好情緒。


    “出了麻煩呀,鳥,其實我也很為難。”理事長說。像企業題材小說裏的精明的經營者似的,他的態度既實際又莊重。三十多歲的時候,他把遍地可見的學習塾轉換為大規模的綜合補習學校,現在又在籌劃建立短期大學。他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大而難看的腦袋剃得精光,戴著一副特製的、厚厚的、懸著簷滴水型圓輪的眼鏡,相貌的特征由此得到了突出強調。然而,那虛張聲勢的眼鏡裏麵的眼睛,一直對鳥流露著淡淡的好意。


    “明白了,那是我的責任。”


    “來告密的學生,其實是一個經常給考試雜誌投稿的家夥,很討厭的家夥。如果引起大騷亂就麻煩了。”


    “哎,哎,”鳥答應著,他想讓理事長的情緒立刻放鬆,搶先說:“暑假的特別講座,秋季開始的講座,都辭掉吧。”理事長仰頭歎息,臉上浮現出悲憤交集似的表情。


    “對教授很不好呢,但是,”理事長說,這大概是讓鳥對嶽父解釋一下的意思吧。


    鳥點了點頭。他感到,自己如果不立即起身告辭,可能馬上就會表現出焦躁神情。


    “可是,鳥,聽說也有些人說你是食物中毒,威脅那個告密者。那告密學生說是你煽動的,不會吧!”


    鳥嚴肅地搖頭否認,說:“那麽,我告辭了。”


    “辛苦了,鳥。”理事長眼鏡後麵的鼓脹眼睛裏滿含著感情,聲音也蘊含著真實的情緒。“我很喜歡你的性格啊,實在遺憾。那麽說,你確實連醉了兩天?”


    “嗯,是的。”鳥說著退出理事長室。


    鳥沒有再經過教員室,而打算從雜役室前到內院去。此時的他,完全像是遭受了無端侮辱似的,覺得陰鬱而激奮。老雜役工已經聽到了關於鳥的消息,打招呼說:“老師,辭了工作了呀?真讓人舍不得呢。”鳥是雜役室裏名聲很好的講師。“這學期裏還請多關照。”鳥說。他覺得如果對老雜役工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的表情掉頭不顧,那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走到停在內院的賽車門前,鳥彎下腰,那位一直援助鳥的學生,頂著灼熱的陽光,正愁盾苦臉地等在那裏。因為鳥是從雜役室裏門突然出來的,學生慌慌張張地站起身。鳥鑽進了車內。


    “怎麽樣?咬定說是食物中毒了嗎?老師。”


    “那是喝醉了呀。”鳥說。


    “你看,你看!”學生很不高興地嘲笑鳥,“老師會被解雇的呀!”


    鳥插上車鑰匙,引擎開始發動。突然間,鳥的下肢像洗蒸汽浴似的汗流不止。方向盤熱得發燙,鳥的手指一挨上,馬上縮了回來。


    “這畜生!”鳥罵道。


    “被解雇後,您幹什麽去,老師?”


    我被解雇後,準備幹什麽去呢?鳥想,還有孩子和妻子的住院費問題。但是,他那暴曬在太陽裏的腦袋,一個有效的辦法也想不出來,隻是大量地往外沁汗。鳥再一次茫然而不安地發現了自己的極度保守狀態。


    “去當導遊怎麽樣?不掙應考學生那點兒小錢兒,可以大賺國外旅客的美金呀!”學生愉快地邊笑邊說。


    “你知道導遊介紹所一類的東西嗎?”鳥產生了興趣。“馬上可以調查清楚,到哪兒給你報告呢?”


    “下周上課的時候,拜托了。”


    “放心吧!”學生高興而昂奮地喊。


    鳥慎審地把賽車開上馬路。擺脫那個學生的麻煩,鳥想拆開那封信看。然而,車加速跑起來後,他又感覺到自己很感謝那個孩子氣的學生。如果沒有這學生帶來的開玩笑似的氣氛,那對於開著一輛半新不舊髒兮兮的紅賽車從被解雇的學校出來的鳥來說,該多麽淒慘啊!像他弟弟一樣年輕的小夥伴確實救了他的急。鳥想著,把車開進一座加油站。略一思索,他說要高辛烷汽油,然後拆開信來讀。按他學生時代的那個蓋然率玩笑,這封信百分之百有希望帶來好消息。朋友的信這樣寫道:戴爾契夫先生毫不理會公使館的招喚,仍在新宿和那位不良少女同居。但戴爾契夫既不是從政治方麵對他的祖國不滿,也不是想做間諜,更沒有亡命避難的意圖。他隻是離不開那個日本姑娘。當然,公使館方麵最擔心的,是戴爾契夫事件被政治利用。如果西方勢力把戴爾契夫的隱遁生活當材料進行宣傳,那肯定要引起很大的風波。因此,公使館想盡快把戴爾契夫收容回館,然後遣送回國。但是,如果請日本警察出麵,事情就會公開化;如果公使館館員自己動手呢,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抵抗運動的鬥士,戴爾契夫肯定要拚命抵抗,最終還是要訴諸警察。左右為難的公使館因此請托戴爾契夫信任的日本人團體——鳥們的斯拉夫語研究會,希望他們秘密勸說戴爾契夫。


    星期六,下午一點,在鳥的母校前麵的西餐廳再一次召開緊急會議,請與戴爾契夫最親近的鳥一定出席。鳥想,星期六,也就是後天,我去參加吧。他把信又放回衣袋,向加油站的青年工作人員付了油錢。像蜜蜂渾身散發著蜂蜜的味道一樣,那青年渾身滿是刺鼻的汽油味。不要說今天,就算明天,後天醫院方麵報告孩子死訊的電話不來,能夠充填那空虛煩燥時間的事情來了,這真是夠幸運的。鳥想,這封信確實是一封吸引人的好信。賽車發出猛烈的排氣聲,開出了加油站。


    在食品店,鳥買了鮭魚罐頭和麥酒。回到火見子的家前,停好車,抱著裝東西的紙袋剛要登上玄關,發現房門鎖著。鳥想,火見子外出了吧?他的腦海裏立刻鮮明地浮現出電話鈴長時間空響的情景。鳥立時竄起一股自私的怒火。即便如此,鳥還是慎重地把紙袋倚放在門旁,繞到臥室窗下,他一呼叫,火見子的眼睛便出現在窗簾的縫隙間。鳥喘著氣,流著汗,又返回玄關口。


    “醫院來電話了?”鳥神情僵硬地問。


    “沒有啊,鳥。”


    鳥感到,他駕著紅色賽車繞著夏日的東京奔馳,是一個半徑龐大的徒勞行為,他極度疲勞。似乎如果醫院方麵孩子的死訊來了,他這天的全部行為就被賦予了意義和正確的位置。鳥抱怨說:


    “你為什麽大白天也鎖門呢?”


    “總覺得害怕呐,覺得會有倒黴不幸的鬼推門進來。”“鬼來嚇你?”鳥驚訝地說:“現在任何不幸都不會來糾纏你了吧。”


    “我丈夫自殺的時間並不長呀,鳥。你是不是想自豪地說,被不幸的鬼糾纏的人隻有你一個?”


    鳥受了猛烈的一擊。可是,火見子並沒有再次出手,而是迅速轉身返回了臥室,鳥因此幸免被擊出界外。鳥注視著火見子裸露的豐滿的肩膀,同時穿過客廳。客廳光線暗淡,且凝聚著貓肚子似的溫熱而沉滯的空氣。鳥本想直接走進臥室,但途中狼狽地停住。室內彌漫的香煙的霧藹裏,一位和火見子同樣不很年輕的大塊頭女人,裸露著肩膀和胳膊,坐在床上。


    “好久不見了,鳥。”那女人沙啞的聲音從容不迫地打招呼。


    “啊,”鳥無法掩飾自己的疑惑,隨口漫應著。


    “不想一個人在家等醫院的電話。所以請她來了,鳥。”鳥問:“今天廣播電台休息?”


    這個女人也是鳥的同班同學,大學畢業以後,她懶懶散散地玩了兩年。和鳥的母校的多數女生一樣,她覺得自己的才能很高,把可以就職的單位都拒絕了。結果,碌碌無為的兩年之後,她成了一個傳播範圍有限的三流電台的節目主持人。


    “我負責的是深夜節目,鳥,你聽到過幾個家夥在一起交媾似的討厭的絮語聲吧?”火見子的女友故意鄭重地說。由此,鳥記起這個女人所在的倒黴電視台發生的種種醜聞,並且進而清晰地想起大學時代,自己對教室裏這位又高又胖、鼻子和眼睛像狸子似的同學的厭惡。鳥把裝罐頭和麥酒的紙袋放在電視上,不無顧慮地對兩位尼古丁中毒的女人說:


    “這些煙還是放一下吧。”


    火見子去廚房開換氣扇,但她的女友卻根本不在意煙薰疼了鳥的眼睛,染著銀指甲的粗俗的手又點上了一支煙,雖然她垂下的頭發掩住了前額,但在鍍銀打火機燃起的深橙色火光中,鳥還是看到她過於寬闊的額頭上深深的皺紋,和顯露出青筋的上眼臉時不時的痙攣。鳥感覺到她和自己心存隔閡,不由得警惕起來。


    “你們倆都是耐熱體質嗎?”


    “都怕熱呀,像要熱暈過去似的呀。”火見子的女友憂鬱地回答,“不過,和好朋友慢慢聊天的時候,屋子裏空氣流動太多,會不愉快的。”


    火見子從電視上的紙袋取出麥酒,放進冰箱製冰盤的格層裏,又看了看是什麽罐頭,動作非常麻利。深夜節目的主持人用批判的眼光看著她。鳥想,這個女人將大張旗鼓地宣揚我和火見子的最新新聞吧,說不定會借助深夜電台的電波來傳播呢。


    火見子把鳥的非洲實用地圖用圖釘釘在了臥室的牆上。而他塞到提包裏的那本非洲人寫的小說,則像一隻死老鼠一樣躺在床上。肯定是火見子躺在床上讀的時候,她的女友來了,於是,火見子扔下書去開門,直到現在,書仍然扔在那裏。鳥恨恨地想:我的與非洲有關的寶貝,就這樣被輕慢地對待,這是不吉之兆。我這一生大概無緣看到非洲的天空了。不要說積攢非洲之行的資金,現在,連掙每天的口糧的工作也丟了。


    “我在補習學校被解雇了,從夏季的特別講座開始。”鳥對火見子說。


    “又怎麽了,鳥?”


    鳥不得已講起了自己的酒醉和嘔吐,以及那個正義派的告密。話越說越不愉快,鳥厭煩地早早打住。


    “你本來是可以和理事長抗辨的!如果有肯作偽證說你是食物中毒的學生,請他們幫忙決不是壞事!鳥,為什麽那麽簡單地認可校方解雇?”火見子情緒昂奮地說。


    是呀,為什麽我那麽簡單地接受校方的處理?鳥想,並且,鳥現在開始感到補習學校講師的椅子是那麽值得留戀。那不是隨便開開玩笑就可以丟掉的工作。還有,應該怎樣向嶽父匯報呢?先天異常的孩子出生當天,我喝得爛醉如泥,第二天宿醉未醒,因而導致被解雇。我就這樣向教授說嗎?還要說明,那威士忌,就是教授給我的尊尼喬加……


    “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自己能夠正當要求的權利已經全部失去了,所以,和理事長見麵,隻想盡可能快點結束,管它三七二十一,就那麽隨隨便便地點頭認可了。”


    “鳥,現在你全神貫注地等待自己的孩子衰弱而死,所以感覺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所有權利,是這樣吧?”女節目主持人插嘴說。


    看來火見子已經把鳥遭遇的不幸全部講給了自己的女友。


    “我想可能是這樣吧。”鳥說,他很厭煩火見子的輕率和女節目主持人強加於人的口吻。鳥完全可以預想得到,在廣泛傳播的醜聞中自己是什麽模樣。


    “像這樣開始感覺自己在現實世界裏毫無權利的人都會自殺的,鳥。不要自殺啊。”火見子說。


    “自殺,還太突然了!”鳥說,他從心裏感到了威嚇。“我丈夫就是這樣,產生了那樣的感覺,立刻就自殺了。”火見子說,“要是你也在這臥室裏上吊了,我會覺得我自己真像個魔女了,鳥。”


    “我從沒有想過自殺。”鳥打起精神說。


    “你父親不就是自殺的嗎,鳥?”


    “你怎麽知道的?”鳥吃驚地問。


    “我丈夫自殺的那天晚上,你安慰我,講給我聽的呀,鳥,你想讓我產生錯覺,認為自殺是很普通的事情。”


    “我當時也很驚慌吧。”鳥疲倦地說


    “你還告訴我,你父親自殺之前,打過你。”


    “怎麽回事?”女節目製作人問,她的好奇心也燃燒起來了。


    鳥沉默不語,火見子隻好做一次轉手買賣,她說,鳥六歲的時候,曾經這樣問他的父親:


    “爸爸,出生前的一百年,我在什麽地方?死後一百年,我又在什麽地方?爸爸,死了以後,我會變成什麽呢?”“年輕的父親一語不答,立刻狠狠揍了他一頓,連牙都打斷了兩顆。那結果,便是他忘記了死的恐怖。然而,三個月後,他的父親卻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軍人使過的手槍對準自己的腦袋,開槍自殺了。


    “我的孩子如果現在死了,我至少可以逃掉一個恐懼,”鳥一邊回憶父親一邊說,“要是我的孩子六歲的時候向我提同樣的問題,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我也下不了手那麽狠地打自己的孩子,讓他一時忘記死的恐怖。”


    “無論如何,不要自殺啊,鳥。”


    “沒完沒了了。”鳥說,並把自己感覺有些異樣的目光,從火見子鼓脹而充滿血色的眼睛那裏移開。


    於是,火見子沉默了起來。女節目主持人像等待到了時機似的對鳥說:


    “隻是呆呆等待自己的孩子在遠方的那家醫院喝著糖水慢慢衰弱死去,這不是最不可取的狀態麽?鳥,自我欺騙,不可靠,不安寧!你不就是因為這些而日漸憔悴麽?不隻是你,火見子也瘦下來了呀!”


    “但是,取回來自己動手弄死,這樣的事情我幹不了。”鳥反駁說。


    “我以為,莫不如說這樣做更好,清清楚楚自己的手是肮髒的,也不要自我欺騙,鳥。不管怎麽做,都不能不是個惡人;為什麽非是惡人不可呢,那是因為你們想擺脫先天異常的嬰兒,保持甜蜜的夫婦生活。按利己主義邏輯是說得通的。把血腥味的事情全交給醫院裏的別人幹,本人躲在遠處,裝出一副突遇不幸的善人麵孔,老實巴交的受害者的形象;這從精神衛生方麵說是很壞的呀,鳥,你自己知道吧,這就叫自我欺騙。”


    “自我欺騙?確實,如果躲在一旁焦急地等待孩子死訊的我以為自己的手純潔無瑕,那我真的是自我欺騙了。”鳥否認說,“可是,我知道我對孩子的死是負有責任的。”


    “真的是那樣麽,鳥?”女節目主持人完全不相信,她說,“我想,從孩子死的那一瞬間開始,你的頭腦裏裏外外都會湧現出很多麻煩事,而在我看來,那是自我欺騙的報應。正是在那時候,火見子要為了阻止你自殺,緊張地照看你;但最終呢,鳥還是要回到受了創傷的鳥夫人那裏去吧。”


    “我妻子說,要是我見死不教,讓孩子死了,她考慮過和我離婚哪。”鳥自嘲地說。


    “已經中了自我欺騙的毒的人,不可能如此明快地決定自己的立場,鳥。”火見子繼續她的極端惡毒的預言,“鳥,你不會離婚,而會拚命為自己辨解,極力抹平問題,重建你們夫婦的生活。離婚這樣的決斷,不是你這樣自我欺騙中毒者所能做出的,鳥。並且,你最終也不會得到鳥夫人的信任,自己也會從自身的私生活中發現欺騙的陰影,然後便會自我崩潰呀。鳥,不是已經出現自我崩潰的兆頭了嗎?”


    “這不是絕路嗎?你給我描畫了一個完全絕望的未來呀。”鳥開玩笑似的說。


    而那位肥胖的大塊頭同學認為鳥故意惡作劇,是和火見子針鋒相對。她說:


    “你現在確實是在絕路上呀,鳥。”


    “可是,我妻子生了個先天異常嬰兒,這隻是個意外事件,我們沒有責任。並且,我既不是那種可以立刻把嬰兒捏死的鐵石心腸的惡漢子,也不是百折不撓的善人;這類善人,不管孩子的病殘如何嚴重,都會動員所有能動員的醫生,細心照料,盡最大努力讓他活下去;這兩類人我哪類也做不成,我隻能把孩子放在大學醫院,等待他自然衰弱下去,直至死掉。即使這樣做的結果,是我染上了自我欺騙症,像吃了耗子藥的陰溝裏的水耗子似的,走上了絕境;我也無可奈何,別無他策呀。”


    “並非如此,鳥,鐵石心腸的惡漢,百折不撓的善人,二者之間你必須選擇一個呀。”


    鳥聞到屋內略帶酸味的空氣摻和著酒精的味道。透過屋內淡淡的暗影,鳥看到火見子的女友大得出奇的臉,已經通紅通紅的了,像患了麵部神經疼似的,到處都一抖一跳地痙攣著。


    “你醉了吧,現在我明白了呀。”


    “盡管如此,我還是一直聊到現在,你不可能無病無傷地逃走吧?”火見子的朋友誇耀地說,然後,毫無顧忌地大口呼出熱乎乎帶酒味的氣息,“即使這麽說,但毫無疑問,鳥,孩子死後遺留下來的自我欺騙的問題,現在還沒來到你的眼前。鳥眼下最大的擔心,是如果孩子不死,不是要努著勁兒養活他嗎?”


    鳥的心都提了起來,汗又流出來,他感到自己像個咬敗了的狗,他長時間的沉默不語。然而,鳥又沉默地去冰箱拿麥酒。麥酒瓶挨著製冰格的一邊冰冷冰冷,其它的部分還溫乎乎的。立時鳥想喝麥酒的情緒全都消散了。即便如此,他還是把麥酒和三個杯子拿回臥室,這時,女節目主持人已經打開客廳裏的電燈,在那裏梳頭、化妝,並想換衣服。鳥背對客廳給自己和火見子的杯子倒上了麥酒,麥酒呈混濁的褐色,看起來似乎很髒。火見子招呼客廳裏的女友,女友冷淡地回答:“已經不需要我了,我去電台了。”


    “等會兒好嗎?”火見子表現出了女性的過分媚態。“鳥已經回來了,已經不需要我了?”女節目主持人要引誘鳥上套,然後,又幹脆直截了當地對鳥挑明:“我是我們一起畢業的女大學生們的守護神,鳥。誰要是失意落魄,就需要我這個守護神了。誰要遇到什麽麻煩,我就會來幫忙。鳥,不要讓火見子陷到你們夫婦糾紛裏陷得太深了呀。我個人對你的不幸還是很同情的。”


    火見子和女友一起出門,準備把她送到可以叫到出租車的地方;鳥留在屋內,把溫乎乎的麥酒倒在廚房的水池裏衝掉,又衝起了冷水澡。冰涼的水滴把鳥激得渾身發抖,鳥想起了小學時代的遠足,自己掉了隊,又遭了急雨,他想起了那時候感覺到的孤獨感和無力。現在的我,宛如剛剛脫殼的蟹,不管遭到怎樣卑小的對手的攻擊,都立即屈伏。鳥想,現在的情形最惡劣不過了。孩子出生的那天夜晚,我與那些少年惡棍們搏鬥,能夠顯示出相當的抵抗力,那真是現在回頭想想還有些後怕的不敢相信的奇跡。洗完澡,不知為什麽,鳥竟然性欲昂奮起來,就那樣赤身裸體地仰在床上。外來者的味道消失,屋子裏的角角落落又重新彌漫了獨特的陳腐味道。這是火見子的窩。火見子像一個患臆病的小動物,不在房間裏染上自己身體的味道,就難免情緒不安。鳥已經習慣了這個家的味道,有時甚至嗅到這裏邊也有自己的味道。火見子一直未歸。冷水浴洗得淨爽的皮膚又流出了許多汗水,鳥緩慢地站起來,他想再找一瓶冰鎮的麥酒。


    過了一小時,火見子才回來,她不高興地對鳥辨解說:“那個人忌妒了呀。”


    “忌妒?”


    “她是我們中間最可憐的人啊,所以,我們中間的某某人,就陪她一起睡過,鳥,她呢,就由此一直自以為成了我們的守護神了!”


    自打把孩子扔在醫院,鳥就喪失了道德感。火見子和女友的關係,並沒有給他什麽特別的刺激。


    “即使那些話是因為忌妒而說出來的,”鳥說,“我不可能從她所講的事情裏無病無傷地逃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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