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頷首:“講來。”


    簡是之並未立即張口,而是先看了看皇後左右而立的宮人,皇後知曉了他的意思,令她們退下。


    滿屋之中僅剩他們母子二人後,簡是之肅了肅神色,問出了心中所惑:“您可認得……喬貴妃?”


    話一脫口,他當即緊張起來,眼睛一瞬不瞬盯著皇後,生怕錯過任何一點她的神情變化。


    聞及此,皇後唇角笑意消了幾分,卻依舊和顏道:“不認得,怎麽會好端端提起這個人?”


    “沒有,隻是偶然聽到的,隨便一提。”


    簡是之神情淡然,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將這件事翻了過去,隻是他握著茶杯的手愈加收緊,他分明瞧見了在他提到喬貴妃那一刻,皇後未來得及遮掩而流露出的片刻驚慌。


    皇後顯然在說謊,這事背後的玄機,怕是沒有那麽簡單。


    皇後又起了話頭,道:“你今日不來請安,本宮亦要差人去傳你。”


    簡是之疑惑道:“母後可是有事要交代?”


    “自然是有要事。”皇後唇邊笑意更濃:“你如今已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紀,本宮為你擇了幾位世家小姐,明日進宮,你可要好好拾掇拾掇,且去相看一番。”


    第16章 、天真愚蠢


    “啊?”簡是之未料到此事,遲疑了一瞬後頗有些不情願,拉長話音辯道:“成親之事……兒子不急。”


    皇後立刻變了語氣,駁道:“你不急,本宮倒是急得很,本宮少時閨閣中的三五友伴,這兩年皆接連抱了孫子,你可倒好,現在婚事還沒個著落,你且去打探打探,這曆朝曆代有哪個皇子是打光棍的?”


    簡是之撓了撓頭,又急道:“母後說的是,男婚女嫁,禮法如此,豈能違背?隻是……”


    他眸子微動,立即道:“什麽事都要講個長幼有序,太子殿下長我三歲,母後若是想要孫兒,也該先操心大哥才是。”


    危難時刻及時推出大哥,這是簡是之在宮廷十九年悟出的獨家秘笈。


    雖然有一絲卑鄙,但是確實好用。


    不過這次好像出了岔子,皇後壓根不吃這一套,隻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旋即接道:“少拿你大哥來擋劍,明之為當朝儲副,他的婚事乃是國事,可由不得本宮做主,自有陛下與滿朝臣工操心。”


    簡是之再欲開口,皇後卻並不給他機會,高了音調直截了當道:“就這般說定了,明日各地推選而來的貴家小姐便要入宮,本宮就在正陽宮後苑與她們拉拉家常,你可萬不能來遲了。”


    “好了好了,今晨起的太早,本宮現下身子乏了,且入內屋歇一歇,你先退下吧。”


    簡是之瞧皇後的樣子,神采奕奕,神清氣爽,看著比誰都精神,到底是親娘,連說謊都懶得做樣子。


    簡是之在心內暗吐苦水,麵上唇角一牽,朗聲答道:“兒子記下了。”


    簡是之從正陽宮而出,抬眼望了望天,東方日出熹微,不過也隻卯時。


    現下他腳下正是一岔路口,朝東為東宮,轉西為齊王宮,簡是之一腳剛踏進西行路,猛然間想起老師幾日前曾告知他,若今日無事,便於巳正時刻至天章閣講學。


    簡是之當機立斷,收回那隻不聽話的腳,轉身直直朝東宮而去。


    “大哥……”簡是之出入東宮向來不需宮人通傳,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兀自就進了內裏。


    雲紋皂靴堪堪停於殿門前,簡是之望見內裏之景,不自禁眸色沉了沉,方才微揚的眉眼亦攢蹙了些許。


    正殿之內簡明之正落筆成書,而他身側,是江稚魚在垂目研墨,兩人皆默然不語,卻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落在旁人眼中,倒如一幅書畫般養眼。


    “鍾術那小子跑哪偷懶去了?大哥竟要麻煩江大人做這等下人活計。”


    簡是之兩步並做一步邁入殿內,直走至江稚魚身旁,一把奪過了她手中的硯台,自顧自研起墨,邊道:“江大人入東宮那可是做朝廷重臣的,一雙手隻書天下論道,做此等粗鄙這事,可是委屈了。”


    江稚魚與簡明之對簡是之的突然到來皆是一愣,江稚魚一下兩手空空,隻無措地瞧向簡明之。


    簡明之幹笑了兩聲,對簡是之道:“不是江大人搶了鍾術的活計,隻是本宮在與江大人商談朝事,一道也方便些。”


    簡是之沒抬起眼眸,隻一直垂目看著硯台,手中動作也未停,接著他的話道:“哦,原是如此,那你們繼續。”


    江稚魚與簡明之相互對視一眼,簡明之並未說什麽,江稚魚倒是覺得這場麵,甚是怪異,搞得她有些不舒服,隻朝著二人躬身施禮後便退了出去。


    江稚魚甫一出殿,簡是之手上的動作也隨即停了下來,三兩步走至門口將殿門緊緊合了上。


    簡明之瞧他麵色低沉,一臉神秘兮兮的樣子,與往日那般的紈絝樣全然不同,不由詫異地看著他。


    簡是之回望向他滿帶詢問的眸子,沉了沉嗓,一字一頓道:“你可知道,宮中有位喬貴妃?”


    聞言,簡明之的神色瞬時陰了下去,低頭不語。


    捕捉到他陰沉的神色,簡是之心內一緊,他暗想,簡明之大抵是知曉內情的。


    “大哥,我昨日於一荒墟處……”簡是之緊接著欲說起自己昨日的怪異經曆,卻被簡明之出言打斷。


    “我知道。”簡明之依舊低垂著頭,並未看簡是之,也似乎並不關心他的言辭,隻沉著嗓音淡淡道。


    簡是之心跳頓時快了起來,蹙起眉目光灼灼看向他,揚聲問道:“你如何知道?!”


    “是江……”


    ”不是。”


    簡明之兩指緊捏眉心,輕聲歎息道:“宮中哪有不透風的牆,陰暗之地都會有千百雙眼睛盯著,那幾個宮人敢刺殺王爺,自然是滔天的罪愆,已經於昨夜子時悉數斬首了。”


    簡是之頓時一窒,片刻後扯起嘴角微微冷笑,這般急著降罪,究竟是罪孽滔天,還是怕被人,知道些什麽。


    他斂了斂神色,繼續道:“那幾個宮人同我說的話中提到了母後,所以我猜想,這位喬貴妃,或許與母後有關……”


    聞及此話,簡明之突然換了神色,揚起頭,眸底滿是陰鷙,拍案而立,粗聲道:“粗蠻之辭如何當真!宮中也從未有過喬貴妃這個人,此事你休要再提。”


    簡是之心內無法沉靜,直迎上他的目光,道:“可若真是清白,內宮之中怎會容忍那幾個奴子私燒紙錢數年!”


    他極力壓下心內洶湧,繼續沉聲道:“你若知曉真相,為何不告知於我,喬貴妃到底是何人,又是如何駕鶴而去,還有……那些人口中的二皇子,又是誰?”


    簡明之閉口不語,簡是之卻並未泄力,依舊直愣愣瞧著他,半晌,他才開口,直與簡是之四目而視,隻道:“有些事,你不必知曉。”


    簡是之心內如一團火燒,他與真相好似隻隔了一層素紗,他極力想要看清真切的樣子,故而不曾停歇一刻,旋即接道:“為何?!我隻是想要知曉真相,僅此而已。”


    見他依舊不依不饒,簡明之積攢的火氣亦被燃起,怒聲回他道:“你果真天真,簡直天真到愚蠢!你總道清白,可這是宮裏,從來無有陽春白雪,聖人之說!”


    簡明之一步一步逼到簡是之身前,暗含怒意低聲道:“你以為,母後從一個從五品閑官家的庶女坐到鳳位之上,靠的僅僅是與陛下的鶼鰈情深嗎?還是你覺得,如今我位至東朝,你亦為天底下唯一的親王,都靠的是你我的運數和陛下的憐憫嗎?!”


    “你醒醒吧簡是之,你就是自小被養護得太好了,任何風雨都沾不到你身上,故而你如今幼稚得可以,可你別忘了,你終究是這深深宮苑裏的人,水至清則無魚這樣的道理陳尚書也該教過你,望你好生品悟。”


    “哦,對了。”簡明之似乎又想起來什麽,一下轉怒為笑,拍了拍他的肩,道:“聽聞明日母後便要為你選妃,你瞧,這是祖宗定下的禮法,無論過了幾載春秋都是這樣的,日後你也會有妻,有嬪,有妾,到那時你便會知曉你今日的匆匆質問,有多麽愚蠢。”


    話畢,簡明之又恢複了往常般的清明神色,重新於太師椅上落座。


    而簡是之卻好似一下失了魂,簡明之的字字句句,直直戳進他的心窩,令他一時渾噩,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見他兀自呆立原地,簡明之隻好朝外喊道:“鍾術,送齊王殿下回宮。”


    一炷香後,簡是之回到宮中,仍舊懵楞,他說不清自己此刻的感受,許是困惑,許是驚慌,許是恐懼……


    他癱坐於檀木地板上,下意識將頭埋進臂彎,腦中一片混亂,他唯一能感知到的,隻有透心的冰冷,自他的足底一直升到額頭。


    平生第一次地,他感到深切的無力與渾濁。


    由此,他一直呆坐到了月上柳梢頭。


    “王爺?”


    他忽然聽到有人在喚他,那聲音很輕,倒讓他有些懷疑是否是自己聽錯了。


    “王爺……”


    那聲音又響了一次,他這才從那方泥潭之中拔出,微微揚起頭。


    原來不是幻覺,他望見了江稚魚。


    她大概猜得到簡是之與簡明之爭論了些什麽,亦知曉他如此頹唐的緣由,這事本與她毫無幹係,她也盡力不再去想,可腦中仿佛不受控製般總是升起要同他一起麵對的念頭,她隻覺自己真是病得不輕,打一入宮便被他捆著一道行事,如今好容易得了清淨,竟還要自己找上門。


    可她還是來了。


    並且在看到他這般模樣時,她忽而覺得幸虧自己來了。


    江稚魚朝地上的人伸出手:“先起來,地上涼。”


    簡是之費力扯出一個笑,用一如往常般開玩笑的語氣打趣說道:“江大人倒是稀客,怎麽不在東宮勞作了,倒來本王宮中巴結起來了,看來終於是想明白,準備棄暗投明了。”


    他雖是歡快語氣,吐出的話卻暗含歎息,饒是他怎樣遮掩,也蓋不住他此刻的低沉失落。


    江稚魚隻覺得他的嘴比院內的石頭還硬,什麽樣子了還想著瞎扯皮。


    “朝貴,取酒來。”他朝外吩咐了一句。


    江稚魚立時道:“你明日還要去與那些貴女相見呢,還是不要飲酒了,到時一身酒氣可不好。”


    簡是之眸光頓時亮了亮,右手一下搭上江稚魚尚未收回的手,一使力站起了身,同時也將兩人的距離迅速拉進。


    兩人相距不過分毫,簡是之嘴角微微一牽,似帶著笑意低低道:“江大人怎知本王明日要與貴女相見?”


    江稚魚感知到兩人之間那種若有若無的氣氛,頓時紅了臉,垂目不言。


    簡是之又故作恍然悟道:“本王知道了,江大人莫不是暗中打探本王?”


    他又忽而湊至她耳畔,溫聲道:“怎麽,就如此關心我?”


    第17章 、清月無塵


    他溫熱的呼吸撲在江稚魚耳畔時,她瞬時一驚,轉眸卻正對上他繾綣挑弄的雙眸,她隻覺耳尖都燙了起來,也不顧禮數,下意識雙手向前一推,隔遠了兩人。


    “沒有……臣隻是偶然聽得宮人閑傳。”她弱弱辯道,故作沉靜下卻滿攜慌亂。


    簡是之唇角一牽,意味深長道:“本王這前腳剛出正陽宮,那些宮人竟都知曉了,還如此巧合的,不偏不倚正傳到江大人耳朵裏……”


    江稚魚垂首而立,心內陣陣漣漪,她隻能盡力斂神屏氣,不使他看出自己此刻的方寸大亂。


    “王爺,酒來……”朝貴一手提著一壇酒,快步而至。


    這尖銳的一聲,正巧打斷了兩人之間的微妙氛圍。


    江稚魚不由朝他投去感激的眼神,他此刻出現,當真是恰如其分。


    簡是之卻陰下臉色,朝貴向來不懂得察言觀色的道理,看來日後是該好生教導了。


    簡是之接過朝貴遞來的酒壇和酒樽,反手扣住江稚魚的手腕,還未待她反應,便徑直出了殿外。


    簡是之扯著江稚魚大步流星,直轉過了幾處角門水榭,終在東角一隅停下。


    江稚魚望了望四周,並未掌起燈,幽暗之中倒越發襯得月明星亮,清暉一片灑落在二人周身,伴著點點螢火流光,好似天地一瞬間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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