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在離開齊王宮不過幾步,便正碰見了一玄色身影快步走近,正是簡是之。


    “王爺。”淡竹連忙福身行禮,簡是之卻沒理,這倒不像他一貫的作風。


    江稚魚仔細瞧了瞧,卻發覺他麵色青灰得嚇人,像是剛經曆了什麽不好的事,一股難名的驚慌頓時在她心中升騰而起。


    “出什麽事了?”雖然不過多參知前朝政事,但江稚魚還是有著超越常人的敏捷,尤其是在這並不太平的時候。


    直直撞上江稚魚滿帶急切擔憂的眼眸,簡是之一時隻是歎氣,接連的歎氣,最後才像是不得不麵對一般,沙啞著嗓音無力道:“剛剛前線送來的急報……蕭將軍,以身許國了。”


    聽得這話時,江稚魚頓時腦中一陣轟鳴,恍惚間竟覺天地都倒轉了,還是淡竹上前攙扶了一下,才令她不至於失去支撐而向後倒去。


    默然良久,江稚魚才強忍著苦澀又問道:“那現下戰況如何?蕭將軍戰死的消息可傳去蕭府了?而後朝廷領軍之人又擇了誰?”


    這一字一言中,是掩不去的無盡擔憂,蕭賀是此次與西境抗衡的總將領,如今他身死的消息傳出,任誰都知道意味著什麽。


    簡是之兩指深按著眉心,這消息實在太過突然,留給朝廷處理此事的時間已然不多,他與簡昀之商議到最後,隻餘下一個法子了。


    他拉過江稚魚的手,夕陽下他狹長的身影遮蓋住了她的,雖然此刻無邊暖光如浮金般灑落,但兩隻緊握的手,卻是寒涼無比。


    “陛下已經傳令下去,為他立了衣冠塚,以國喪之儀厚葬,至於戰局,怕是需破萬難才能有轉機了……”


    又是重重的一聲歎息,簡是之仰頭望著夕陽最終落下的地方,道:“朝廷會撤兵,陛下派遣使臣前去求和,至於求和的條件,我們怕是沒什麽選擇的餘地。”


    “這是朝廷的決議,亦是天下萬萬百姓的決議,這場仗打得太久太苦了……我們終是敗了。”


    江稚魚偏過頭,迎著最後一抹餘暉,清晰瞧見有幾滴淚珠滑過他臉側,然後墜落、飄散。


    而後幾日,簡是之並沒什麽氣惱憤慨,亦沒什麽哀戚驚憂,他隻是靜靜的,將自己一整日一整日關在皇家祠堂裏,不許任何人靠近,連著三日水米未進,卻是誰也不能將他勸出來。


    最後江稚魚便下令由著他去,她知曉他在等什麽,更想得到每每深夜靜默之時,他是如何一遍遍在列祖列宗麵前無言懺悔。


    他著實太痛苦,他著實不得解脫。


    終於在使臣回朝那日,他將自己從那心牢裏放了出來,未待整裝,第一時間便衝到垂拱殿去問詢。


    黃金白銀絲綢茶葉這一類條件自不必說,隻是仍有兩件可算作恥辱,一是將西部三省割讓,二是每隔三年送公主或適齡皇室女子前去和親。其上所列種種條件一件不落地應下,西境王才同意暫時退兵,使兩國百姓得以安息休整。


    隻是割地和親,又如何容易?


    祖上一輩輩辛苦打下的江山,兒孫後代竟要拱手送人,甚至還要犧牲女子的幸福來保得他們一群男人的安然,這是何等的窩囊與諷刺!


    那一夜,簡是之與簡昀之在垂拱殿冰涼的地上坐了一整夜,燭火燃盡了便是無邊的黑暗席卷而來,見不到一絲光亮,更找不到半點出路。


    一整晚,簡是之熬幹了心血,如風中殘燭,而簡昀之,白了頭。


    天色將亮之時,簡是之雙手撐著地勉強站起,走至簡昀之身邊,就如尋常人家的兄弟一般輕輕拍了他的肩,更如曾經許多次先皇對他做過的那樣。


    他咽了咽已然幹澀如刀割的喉嚨,才令自己得以發出聲音:“為了大梁的百姓,這場仗不能再打了。”


    簡昀之臉埋在雙手裏,深深吸入一口氣,頹然道:“我知曉的。”


    他們二人都心知肚明,西境開出的條件雖然過分,但他們根本沒能力拒絕,而這一晚,不過是在一遍接著一遍勸說自己,接受它。


    兩相沉默良久,簡是之忽而舒展了眉目,語氣似也活泛了些,緩緩道:“犧牲女人保衛家國這事,我實在做不出,左右西境不過是要個牢固的保障……那便送我去吧,我去做那個質子。”


    聽他說完這話,簡昀之猛然抬起頭,有些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幹動了動嘴,卻實在說不出任何話來。


    簡是之勉力硬擠出一個笑,道:“這是目下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我是當朝唯一的親王,送我去做質子,定然比旁人更令西境放心,況且我一個人大男人,比起皇室那些嬌嫩的女子,更能承受境外的風霜,於你我而言,也更能安心。”


    簡昀之即刻駁他:“是你安心,朕如何能夠?西境仇視朝廷已久,你若去做質子,屈辱摧殘自然少不了,甚至……連自身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所以我更要去!”簡是之接道:“以我一人性命換那些女子的命,豈不是很值得?”


    簡昀之一時啞言,眸底不受控製地蓄滿了淚珠,歎息了許久,才又緩緩開口道:“你若是走了,王妃怎麽辦?你還不知道吧,你又要做爹爹了……”


    這話就如一把尖錐般猛然紮進簡是之的心口,這還是許久以來,他第一次知道江稚魚有孕的消息,想來她是為免他擔憂,於是並著齊王宮的人一起瞞了他。


    江稚魚向來是他不可觸碰的軟肋,舍不得,自然是舍不得的,想念,自然也是會想念的……


    “你要知道,這一走,別說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許是一生都回不來的。”簡昀之將一切後果剖開來,說給他。


    簡是之仰天長歎一聲,末了,道:“我隻是怕我會恨自己,恨自己的畏縮膽小,卑微乞討而來的日子,我如何能過得心安理得,大抵是從前逃避的時候太多了,如今該還債了。”


    “陛下,我心意已決,請您下旨吧。”


    話畢,他推開殿門,外麵已然天光大亮,他一身白色長衫,披散著亂發,赤腳便步入了煙雲裏。


    第71章 、初雪降臨


    景元十一年的寒冬似比往時來得更早些, 不過十月末,天地間便是冰寒一片。


    江稚魚已有孕數月, 雖再不像初次懷孕那般折騰, 但夜裏總是睡得不甚安穩。


    早起披了外衫下榻,身旁人已不在,江稚魚沉了沉眼眸, 近日簡是之總是早出晚歸,她不常見他,心中雖隱隱有些陰沉, 卻也是無方。


    淡竹熬了養胎安神的湯藥, 江稚魚喝過後, 走至窗邊玉案前落座,殿內靜默一片, 不時有呼嘯的風聲擊打窗扇的聲響。


    外頭陰霧灰蒙, 屋裏並未點燈, 淡竹抱著空空的藥碗立在一旁,隻隱隱能瞧見江稚魚側臉瘦削的線條。


    簡是之請命去西境做質子一事已是擬旨下詔,成了定論了, 而這之後連著數日,不單是江稚魚,王宮裏的宮人們, 連同淡竹和朝貴都再未見過他。


    他或許是在逃避,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麵對江稚魚, 也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他的“拋妻棄子”。


    而這幾日, 江稚魚也並未差人尋過他, 甚至對於這事, 她也從未與人商討過, 便好像沒有發生過一般。


    淡竹常常覺得,王妃心底裏是生氣的,與王爺鬥氣也是可以理解,畢竟出了這麽大的事,王爺怎能不與王妃商量一下便一意孤行,就連她一個外人瞧了,都深以為王爺此舉是對王妃與小郡主的不負責。


    江稚魚在窗邊呆坐了一會兒,聽得窗外聲音越發大了,為免她受涼,淡竹本想攙她到榻邊坐著,卻不想還不待她開口,江稚魚略略起身抬手,便直接將窗子大推了開。


    外間的寒風徑直撲入,吹得床邊帳幔都飄蕩了幾下,隨之而至的還有星星點點的銀白色。


    江稚魚將半邊身子探了出去,伸出掌心便接到了一枚小小的雪花,觸之即融。


    “淡竹,下雪了。”她沉沉緩緩道出這一句。


    淡竹立馬接道:“是啊王妃,是初雪,這是好意頭。”


    接著有六七片飛花落入她掌心時,朝貴急急忙忙從外麵跑了進來,也不顧鞋靴底沾著的泥濘雪水,直愣愣衝入內間便急道:“王妃,王爺他……他……”


    許是因為這一路太急,嗓子裏嗆了風,他話都說不順暢,於是更是急得冒出了汗珠。


    瞧他這模樣,淡竹的心都連著被提了起來,忙問道:“王爺怎麽了?你倒是快說啊!”


    朝貴連喘了幾口粗氣,聲音裏卻有了些些顫抖,道:“王爺……王爺走了……”


    “奴方才瞧見的,有一支軍隊護送王爺正往宮門而去,陛下與皇後娘娘在城樓相送。”


    這話說完,淡竹即刻便轉過頭去瞧江稚魚的神情,心裏更是如打鼓般緊張慌亂。


    簡是之走了,不辭而別。


    淡竹實在怕江稚魚懷著身孕出什麽岔子,下意識擔憂地喚了一聲:“王妃……”


    江稚魚這才從方才一瞬間的怔愣中回過神,麵上卻沒顯出什麽波動,隻是淡淡地望了窗外一眼,隨後起身從櫃子裏翻出一個包裹,拆開後裏麵是一件厚重的棉衣。


    她將棉衣交給朝貴,道:“西境苦寒,也不知他帶去的衣服能否禦寒,這件棉衣我又多加了幾層棉,你此刻去,若是趕得上,便交到他手裏,若趕不上……也便算了。”


    朝貴鼻子一陣酸楚,也不敢耽擱,邁出殿門拔腿就跑了出去。


    淡竹心底也泛出苦澀,她才知曉王妃並非與王爺慪氣,這幾日她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待著,原是時時在擔憂王爺,將那本就足夠厚重的棉衣補了一遍又一遍。


    淡竹實在沒忍住,道:“王妃,您要不要去送送……”


    “不了。”江稚魚輕聲打斷她,轉而將那窗子輕輕關上,方才還勉強透進來的一絲光亮此刻又都消散了,四下裏又恢複了一片深幽。


    “你出去吧,我乏了。”


    江稚魚走回床榻邊,又躺了回去,將身子都隱入了黑暗裏。


    淡竹出去後,殿內又陷入了深沉的寂靜,聽得外麵有折枝般的劈啪音,許是雪下得更大了。


    江稚魚輕合上眼,便不由得憶起了從前先皇的猝然離世,先皇後難以逃避的宿命,以及簡明之那血淋淋的退場。


    那都曾是簡是之生命裏最重要的人,而他們的離去卻都是如此的猛烈與猝不及防,叫人每每想起,都當做是一場避無可避的災難。


    是以他向來是不善於告別的,江稚魚深深知道。


    “離別”二字於他而言,本身就是罪孽的殺戮。


    江稚魚隻是默默記下了這個日子,景元十一年的十月二十,初雪這一日,是他們夫妻分別的日子。


    軍隊在雪天裏一路向西而行,越往西北而去,便越覺冬日的冷冽與殘酷,最後到了西境的都城,將簡是之交到西境王的手裏,他們便連忙返回上京了。


    而簡是之就好像是一件物品,在往後的年月裏,注定要承受仇家非人般的對待。


    西境王拓拔長宇的待客之道果真高明,為簡是之準備的臥房不過是一間四麵漏風的草屋,而他帶來的禦寒之物,包括臨別時朝貴急著送來的那件棉衣,都被西境人當著他的麵扯碎了。在這深寒嚴冬裏,他隻有一床薄薄的被子相依。


    論吃食更是不佳,西境的食物本就不比上京精致,好的東西又自然不會流到簡是之那裏,整整幾日下來,他便已瘦削如骨。


    身體與物質上的苛待卻實在算不得什麽,畢竟簡是之是西境的籌碼,憑著他,西境才好連年向朝廷索要銀錢,是以雖是處處苛待折磨,卻並不真的會要他的命,而精神上的磋磨,才足以令人窒息發顫。


    士兵們飲酒後常以拳腳向他而取樂,賽馬時也以先捕到他為頭籌,騎射時甚至將他冠上白玉當做靶心,諸如此類的奇恥大辱,他隻得一一忍受。


    來年春時,冰雪漸次消融,西境人大多入山捕獵而去,折辱他的時日比以前少了許多,又或許是手段都用盡了,覺得實在無趣了。


    他卻並不得閑,王宮裏飼喂馬匹的馬奴瞧不上他,人人都盤算著如何欺辱他,便叫他一人趕了十數匹馬去喂。


    簡是之一人去那荒蕪之地趕馬,也並無人看管他,左右為了大梁,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私自逃跑的。


    他坐在溪邊一塊石頭上,望著澄澈溪水倒映出的影子不由嚇了一跳,不過短短數月,他竟好似全然變了個人,從前那個仗劍走馬、馳騁京城的小王爺早已不在,如今他一身破敗頹然,眉目間卻是半點的少年意氣都沒有了。


    而唯一尚能令他認出自己的,是眸底那一片越發堅定的熾烈光亮。


    “大梁今日所失種種,來日必要一分不差地拿回來。”這是他臨行前對於簡昀之的唯一請托。


    痛苦之時不迷失,便已足夠。


    他用溪水洗了臉和雙手,頓覺清爽了許多,身上久久未愈的傷痕至少也得以幹淨些。


    “啊——”


    突然而起的一道尖銳聲響劃破了此刻的寧靜,接著是連連不斷的女聲:“救命!救命!!”


    簡是之立即回眸瞧去,就見不遠處有一紅色身影急急朝這邊跑來,越近些,便瞧清是一約摸十六七歲光景的少女,邊跑邊大聲求救,而她身後,是一匹窮追不舍的野狼。


    簡是之當下也沒來得及想什麽,拾起石頭旁一根折斷的樹枝便朝那女子跑來的方向衝了過去,將那女子攔在身後,舉起手中斷枝,便將鋒利木屑的那一頭直直插入了野狼一隻眼睛裏,那野狼隨即低嚎一聲,喉嚨裏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響,終究卻是忍不住痛楚,隻得怨怨離開了。


    “多謝。”那紅衣女子即刻上前來,對他道了謝,接著從上到下打量他。


    許是他的服飾與西境不同,那女子不由得多瞧了幾眼,而少女的心思又是絲毫不得遮掩,最後迎著山間烈烈的陽光對他粲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位來自大梁的王爺吧。”


    簡是之沒說話,那少女繼續自顧自道:“我是西境王唯一的女兒,我叫拓拔昭月,父王說我生來便明媚璀璨,最像那沉夜裏唯一的昭昭月明,故而便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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