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籠罩在男子陌生的氣息下,魏無晏茫然無措,呆愣在原地,就連後半截子話也卡在喉頭。


    陶臨淵俯下身為小皇帝係好領口長帶。


    男子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月色下幹淨修長,掛著薄繭的指腹偶爾滑過小皇帝緊繃的下巴,使得少年新帝紊亂的呼吸聲更顯雜亂無章。


    皎白月光渡在二人身上,遠遠瞧著,真當是一副君賢臣恭的美好畫麵。


    魏無晏心頭砰砰作響,她慌忙垂下眼皮,輕聲道:“多謝愛卿...”


    男子清冷的聲音在她頭頂上響起:“陛下,叛臣魏潯逃至荊州,準備在江南自立為王,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魏無晏心中一沉,驚訝七皇兄居然大難不死,還逃到了江南。


    如果沒有記錯,七皇兄的祖父乃是荊州安撫使兼轉運使,掌管地方軍事,財賦大權。七皇子也因其母家勢力,得江南世家大族鼎力支持,故而在朝中敢與太子叫板。


    魏無晏腦中飛快轉著,她抿了抿冰涼的唇,小心斟酌道:


    “金人兵臨城下,朕臨危受命襲成正統。隻是朕年紀尚小,對朝政之事一竅不通,更未踏過禦書房半步,還好鎮北王神兵天降,解救京城百姓於水火之中。故而....日後朝中政事,有勞鎮北王代為執掌...”


    魏無晏說完,惴惴不安等待麵前男子的回應。


    耳畔除了呼嘯北風,寂靜無聲。


    魏無晏不敢去看男子的神色,生怕觸及那雙深不見底的漆色眸子,會忍不住從實招來,最終失去她僅有的價值。


    此刻的鎮北王,需要的是一個豪無根基且腦袋空空的傀儡皇帝,好任他揮舞起正統大旗,給魏潯打上叛軍的稱號,趕盡殺絕。


    魏無晏覺得身上的墨絨大氅變得愈發沉重,宛若一座巨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旭日東升,熹微晨光撕破黑暗的天幕,灑落在金黃色的琉璃瓦重簷殿頂。


    小皇帝纖細的脖頸微微低垂,顯得頭頂上的通天冠格外碩大,日光渡在少年瑩白如玉的肌膚上,泛著淡淡的光澤。


    雖看不清少年的神情,但從那對輕顫的鴉睫上,還是能窺出幾分懼意...


    陶臨淵似是欣賞夠了少年新帝擔驚受怕的模樣,緩緩開口道:


    “既然陛下心中已有抉擇,便早些回去擬旨。”


    魏無晏誠惶誠恐點點頭,表明自己回到福寧殿後,便會差人將玉璽送到鎮北王手中,隻是辛苦愛卿剛剛卸下甲胄,又要肩扛輔政重任。


    一番虛情假意客套完後,魏無晏鬆了口氣,正準備轉身離去,突然聽到男子雲淡風輕問了句:


    “陛下方才要對微臣道明什麽?”


    作者有話說:


    一尺深紅蒙曲塵,天生舊物不如新。————出自溫庭筠《南歌子詞二首/新添聲楊柳枝詞》


    第3章 君臣執手


    魏無晏呼吸一滯,抬眸凝視陶臨淵深邃的眸子。


    天邊朝霞旖旎,細碎柔光落在男子古雕刻畫的五官上,卻照不透他眸底的情愫。


    魏無晏曾聽幾位皇姐私下裏議論,說鎮北王龍章鳳姿,天質自然,堪稱大魏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尤其是鎮北王在秋獵時身著戎裝往眾位大臣裏一站,卓卓如仙鶴之在雞群,引人側目。


    今日魏無晏有幸近觀大魏第一美男子,發現那幾位喜歡誇誇其談的皇姐們在鎮北王的容貌上倒是沒有言過其實。


    男子劍眉星眸,鼻梁挺直,薄唇紅潤。


    不知何時,二人竟離得如此之近,近到魏無晏能看到男子冰冷墨眸映出自己僵硬的小臉。


    魏無晏咽了咽口水,結結巴巴道:


    “朕...朕聽聞鎮北王與皇後曾是舊識...心想愛卿與皇後多年未見,正所謂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朕與皇後還未飲下合巹酒...不如愛卿今夜就...就歇在福寧殿裏,替朕與皇後飲下合巹酒,再...再...”


    魏無晏紅著臉說了一半,就羞於再言了。


    帝後大婚當日,一國之君居然明晃晃幹起花樓老鴇的活計,主動將亂臣賊子迎到龍榻上與皇後共赴巫山。


    自己可真是個連史官都不忍落筆的窩囊帝王啊!


    沒等魏無晏感歎完,忽聞頭頂上傳來一聲輕笑。


    “微臣聽聞,金人將領在城下對皇後言語輕浮,陛下怒發衝冠,不僅怒斥羽林衛統領,還聲稱大魏男兒寧死不屈,鼓舞守城軍與金人血戰到底...”


    魏無晏驚訝地抬頭來。


    鎮北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自己幾個時辰前在垂拱殿撂下的話,這麽快便傳到他耳中,想必宮裏早就布滿了此人的耳目。


    看來就算沒有金人來襲,大魏王朝亦是大命將泛。


    “莫非在陛下心裏,覺得微臣比燒殺搶掠的金人還貪得無厭?”


    男子神色淡淡,語氣平靜,聽不出喜怒,但身上散發的凜然寒氣,卻隔著密實的墨絨大氅,蔓延至魏無晏的四肢百骸。


    魏無晏不禁後退兩步,腳下被逶迤氅擺一絆,直直跌了個跟頭。


    這一次,男子沒有再出手相助,而是冷冷睥著跌坐在地上的少年新帝,淡漠道:“陛下忍辱負重,獻妻為妾,是想學勾踐臥薪嚐膽,最終手刃吳王嗎?”


    男子高高在上,泛著冰碴兒的鳳眸微微眯起,修長手指不經意滑過腰間垂掛的龍淵劍。


    “鎮北王說笑了...朕的母妃在病逝前飽受頭疾所擾,故而,朕曾在太醫院習得一套推拿之法。朕見愛卿與金人鏖戰至天明,內心大受感動,隻可惜朕兩袖空空,無以為報,便想留愛卿在福寧殿歇息...容朕為愛卿推拿頭穴解乏....”


    魏無晏強忍臀部傳來的刺痛,眨巴著真誠的大眼解釋道。


    她之所以要談及自己身份不高,至死才被明德皇帝冊封為妃的生母,是為了提醒眼前殺氣騰騰的鎮北王,勾踐在為奴時還有範蠡,文種等忠臣不離不棄,而自己在宮裏毫無根基,就算舔遍全京城的苦膽,也翻不出什麽浪花。


    果然,聽了小皇帝的拍馬逢迎之詞,陶臨淵搭在劍身上的手指緩緩放了下來。


    少年頭上碩大的通天冠微微傾斜,不合身的龍袍稍顯臃腫,形態雖狼狽,但那對水盈盈的眸子在溫煦朝陽下波光瀲灩,配著鼻尖上的一抹紅暈,更顯嬌憨。


    “陛下若能安分守己,微臣自會確保陛下榮華富貴,福泰安康。”


    陶臨淵衝跌坐在地的少年新帝伸出手。


    魏無晏盯著眼前的手掌,男子的手掌骨節分明,修長有力,宛若玉雕。


    不過這完美的手掌微泛著一絲冷意,令人望而生畏,甚至想逃離其中...


    隻可惜,她別無抉擇。


    魏無晏垂下雙眸,終將自己的手放入男子掌心...


    ———


    待魏無晏回到福寧殿時,皇後已然離去。


    遣退殿內伺候的宮人,魏無晏拖著沉重的步伐,一頭栽倒在寬大的紫檀木嵌寶拔步床上。


    “陛下,您身上這件大氅是....?”


    聽到是蕊伈的聲音,魏無晏懶得抬起眼皮,悶悶的聲音從瑪瑙紅鴛鴦刺繡錦衾下傳出來:


    “是鎮北王的大氅。”


    蕊伈看向一臉疲憊的魏無晏,輕輕歎了口氣。


    她走上前將魏無晏身上的大氅解開,又將龍榻四周的鵝黃色床幔放下來,拿來一套明黃色寢衣,輕聲道:


    “陛下,且換上寬鬆的衣裳再就寢...老束著那東西入睡,對您的身子不好。”


    魏無晏睜開眼,呆呆望向鵝黃色的軟金紗幔,一條條金光閃閃的刺繡金龍晃得她眼眶發澀。


    待寬大的龍袍從身上退下,又摘下胸口緊繃的一圈圈束帶,朦朧紗幔內呈現出女子玲瓏有致的曼妙身軀。


    蕊伈替魏無晏換上寢衣,從奩盒裏取出一罐子珍珠粉,用蓬鬆又柔軟的貂毛粘取珠粉,輕輕拍打在女子袒露的玉背上。


    嬌嫩肌膚被厚重的束帶捆綁了一日,勒出數道紅痕,在白皙對玉背上更顯猙獰可怕,需以混合金盞花,薄荷葉粉末的珍珠粉輕敷上一層,方可緩解紅腫。


    “所以...因七皇子逃到了江南,陛下最終在鎮北王麵前改了口風,沒敢提起您女兒身之事。可陛下以往不常在外露麵,故而從未惹人生疑,可如今您被架到明麵上,又整日在那些大臣麵前晃悠,奴婢著實憂心...”


    蕊伈沒有將話說完,她盯著女子吹彈可破的肌膚和愈發張開的眉眼,將後半截子話咽了下去。


    哎...要怪就怪陛下的生母虞美人,為了固寵,將好生生的一個大魏公主蒙塵十餘載。


    原來在十八年前,大魏明德皇帝微服下江南時,遇到魏無晏的生母虞氏。


    虞氏雖出身商賈,但容貌迤邐,憑著江南女的吳儂軟語,深得明德皇帝喜愛,後在返京時將虞氏帶回宮中,並封其為美人。


    隻可惜花無百日紅,尤其是在偌大的後宮裏,明德皇帝又非是專情之人,日久天長,對虞美人的熱乎勁也冷了下來。


    虞美人還算爭氣,在明德皇帝寵愛新人時有了身孕,還懷得是雙生子。


    待虞美人誕下小皇子和小公主後,又在明德皇帝跟前短暫回春了數月,便再次被湧入後宮的一批鮮嫩嬌花衝散了。


    幾年過後,京城爆發了一場瘟疫,疫情傳到宮中,虞美人膝下年僅三歲的九皇子不幸染上瘟疫歿了,虞美人擔心失去皇子的她會從此失去了依仗,神使鬼差下,竟對外謊稱死的是五公主魏清晏。


    從此,懵懂無知的魏清晏便頂上了已逝哥哥的名字,在宮裏默默無名活了十四載。


    魏無晏攏好衣襟,苦笑道:“事已至此,朕也隻能在鎮北王眼皮底下苟延殘喘了...”


    其實在虞美人死後,魏無晏買通好宮裏小內監,準備趁著太子大婚當夜,舉國歡慶之時,神不知鬼不覺溜出宮外。


    一個不受寵的皇子突然在宮裏消失,算不上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消息。至於她那位連麵都沒見過幾次的便宜父皇,估摸也不會興師動眾,派人去搜尋她的蹤跡。


    隻是沒料到,金人這麽快就攻打到京城,而她貪生怕死的父皇還帶著一眾皇子皇孫逃走了。


    得知自己被父皇丟棄在宮中,魏無晏心花怒放,急忙收拾好細軟準備趁亂逃走,卻被蜂擁而至的一群老臣迎上了金鑾殿。


    回憶至此,魏無晏仰天長歎。


    如今,她也隻能祈禱遠在江南的七皇兄爭氣一點,與陶臨淵這條惡蛟龍打得昏天黑地,不死不休,好容她這隻小泥鰍尋到機會,遁地而逃。


    ————


    相比於大魏新帝寒酸又落魄的登基大典,攝政王的冊封典禮可謂是讓禮部挖空了心思。


    含元殿正中央的台基上燃著手臂般粗大的檀香,煙霧繚繞。


    禮部不知從哪裏尋來了九隻通體雪白的仙鶴,一早就養在太液池中,配合著鳴鍾擊磬,樂聲悠揚。乍一眼望去,仙氣繚繞,仙獸清鳴,還真像是身處瑤池仙境。


    殿內華麗的鎏金龍椅上,端坐著身量清瘦的大魏新帝,冕旒垂下的玉珠遮擋住新帝的表情,也不知親眼目睹這等輝煌氣派的冊封典禮,匆匆登基的新帝內心會作何感想。


    魏無晏透過珠簾,望向從氤氳仙氣中走來,拾階而上的攝政王。


    男子身姿挺拔偉岸,一襲絳紫窄袖蟒袍,頭戴紫金冠,腰係白玉雲紋帶,勾勒出男子寬肩窄腰。那對深邃鳳眸微微上揚,眸光銳利,不經意間流露出凜然氣息,便給在場眾人一種強烈的壓迫之感。


    這種壓迫的感覺,自然也威懾到了龍椅上的小皇帝。


    魏無晏急忙從龍椅下跳下來,從詹公公手捧的紫檀木匣中取出冊封詔書和玉璽,親手交給攝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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