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音樂堂出現在緩緩上行的斜坡對麵。一直通向那裏的紅磚路麵的南側,是被草坪覆蓋了的場地,裏麵殘留著一些好像不請自來的森林中的植物。更高一些的地方,是由赤鬆和嶽樺形成的稀疏樹林,林子位於山腳的邊緣處卻被蓬茸藩茂的灌木所包圍。對於林中一株格外高大的赤鬆,古義人覺得還有印象。從相當於人腦袋的高度開始的一段範圍內,鬆樹的樹幹顯出頗有厚度感的花紋,透出紅色光澤的滑溜樹幹伸延而上。陽光尚未映照到地麵,鬆樹的樹皮卻已經反映出漂浮著淡淡雲彩並泛起白光的天空。相同的反映,也出現在嶽樺那平滑而繁茂的新葉叢中。


    行走間,發現樹叢陰影下的窪地裏,宛如白鐵皮製成的玩具軍隊般的機動隊正相互隔著一段距離在整理隊列。像是要斷定遊行隊伍的行將接近,從赤鬆和被雷電擊打而由樹幹中部垂掛下來的嶽樺之間,機動隊開始蠕動起來。那是一支超過三十人的隊伍。他們走下蓬茸藩茂的灌木叢,橫穿草坪覆蓋的平地,向著遊行隊伍的前方而來。不用多久,他們就將遮掩住紅磚路麵,形成迎擊遊行隊伍的態勢。


    “喂,喂,就這麽一種陣勢啊?!”黑野發出似乎不滿的聲音,“咱看,機動隊員諸君膽怯了,對於出動的命令,是要等等看吧……接下去咱們,怎麽辦?”


    麻井反駁道:


    “根本就不是說’怎麽辦?‘的時候!你在說些什麽呀?所有人員,臂挽臂組成一列橫隊!注意不要被單個擊破!


    “道路已經是水平狀態了,如果衝亂了敵人的隊列,即便憑著咱們的腳力,也是能夠衝到音樂堂的。一旦封鎖線被衝亂,對方應該不會縱深追擊的。因為那樣將違反遊戲規則!”


    大家並不清楚這個遊戲規則,卻都對麻井的這番話語點頭讚同。


    “擺出z字隊形前進,讓對方瞧瞧我們的厲害?”織田醫生詢問道。


    “在現階段,那樣可就做過頭了!”黑野勸阻道,可他本人的聲音裏也透出亢奮。


    小小的遊行隊伍裏萌發的戲劇表演般的鬥爭意識,隨即就相互感染開來。


    “就按麻井君指示的那樣,首先臂挽臂地排成一列橫隊吧。”津田招呼起來。“像眼前這個樣子,簡直不成模樣。把標語牌都扔在那一帶。真木彥會收拾、集中起來的。因為,他必須去劇團歸還這些東西。”


    然而,一列橫隊的排列並不順利,遊行隊伍遲遲不能排成橫隊。就在遊行隊伍的前方,下行到平地上來的機動隊隊員們的動作中出現了一些奇妙之處。很顯然,這是一個曾接受過訓練的群體,或者說,是一個正在表演與訓練相關的某種特性的團隊。他們的動作非常迅速,剛剛出現在遊行隊伍的視野裏,很快就來到前方三十米處,在道路兩旁平坦的草地上展開。在此期間,己方所幹的事,隻是圍繞橫隊的排列進行商量,並著手組建隊列而已。後繼隊伍隔著一段距離停下腳步,觀看“蒼老的日本之會”遊行隊伍的處置方法。


    然而,在前方展開的機動隊隊員的樣態卻越發奇怪了。他們每三人排成一個橫隊,組成一個十餘列橫隊的隊伍,從赤鬆和嶽樺的稀疏林地裏往下而來。盡管動作迅速,可隊伍卻顯得歪斜、淩亂。隊列中央的隊員無一例外地強壯而有力地站立或移動著,而兩側的另外兩人雖說裝備並不遜色於前者,卻疲軟無力似的相靠在中間那位隊員的身體上,拖曳著雙腳隨同下坡而來……現在,這些個由三人構成的小組在確定各小組相互間的位置,麵向這邊組成陣勢,隻是不論哪個小組,中間那位隊員都被兩旁的隊員緊緊相靠著……


    “拚湊起來的機動隊。為了不讓沒有鬥誌的家夥逃開,這才讓班長來鼓勁兒打氣的吧。”


    “那裏正是進攻的所在!開始吧,一舉粉碎敵人!”


    在麻井的號召聲中,已組成橫隊的示威者們開始奔跑起來,與此同時,前方卻出現一陣出乎預料的變化。業已展開的所有小組裏的中間那位隊員全都離開隊列,撤向出發來此的那個稍高處的林子裏……


    如此一來,被他們留在身後的機動隊便顯得不堪一擊了。雖然臂挽臂組成一列橫隊的示威者們已經蜂擁而來,可並不見機動隊集結起來進行迎擊,盡管總人數尚有二十人之多,卻連填補撤退者所留空隙的舉動也沒有。他們或身體歪斜,或上身後仰,在這一瞬間,拍攝眼前這個大場麵的攝像機像是靜止了一般,讓時間停滯下來……


    “那是啞劇的演技吧,是劇團演員在搞副業掙錢嗎?”


    “都是木頭人,一幫蠢貨!”


    “不準捉弄我們!我們可是認認真真地衝擊你們的!”


    麻井叫喚著,從緊挽著的臂膀中掙脫出來,跳到正在行進的隊伍前麵,隨即轉過身來,雙腳輪流使勁兒跺著地麵,為大家示範前進的步調。在他的引領下,盡管步伐仍然淩亂,相互緊挽著臂膀的示威遊行隊伍卻漸漸跑動起來,麵向機動隊而去。


    機動隊隊員們穿戴著銀色護膝的腿部被草地上瘋長的草叢掩住,看上去像被遺忘了的白鐵皮軍隊。業已放下麵罩的頭部在閃閃發光,由此可以看出,隨著遊行隊伍的接近,他們還是微微扭轉了身體,麵東而立。


    是“白月騎士”的小隊!古義人在想。在那二十餘人的白鐵皮軍隊中的某處,該不會隱藏著正等候著咱的學士參孫·加爾拉斯果吧?


    古義人想起納博科夫的一段有關堂吉訶德最後那次冒險的批評:這一段情節理應被描繪得富有魅力,可全是一些並不生動的描寫。大概是因為塞萬提斯疲憊了吧……古義人繼續想道,現在,盡管自己有了關於“白月騎士”的聯想,卻並不因此而感到振奮,這也是因為疲憊吧。


    然而,前出到自己身旁來的織田醫生卻是勁頭十足。


    “這是一支何等無精打采的機動隊啊?!對於這幫家夥,堅決予以粉碎!……什麽?!這是,怎麽回事?”


    原本站立在疏林一側斜坡上的機動隊隊員,卻向前方倒了下去,然後就一個壓一個地接連倒下,所有隊員都翻倒在地。已經跑到近前的遊行隊伍這才發現,此前一直視為機動隊隊員的那些人,隻是將砍下的雜木用繩子綁成一束,再糊上紙製服裝扮成的假人。然而,緊挽著手臂的隊列氣貫長虹,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在重新轉身向前的麻井率領下,將那些倒地的假人踩踏得亂七八糟,很快就突破封鎖線,繼續往坡上奔跑而去。


    遊行隊伍因勝利而一片歡騰,一舉衝上音樂堂的正麵台階。麻井隻兩三步便躍上台階,像踩大風箱一般變換了方向,情緒激昂地號召道:


    “輕鬆取勝!太棒了!從’民族獨立行動隊之歌‘第二段開始唱!


    “爭取民族獨立的勝利/將故鄉的南部工業地帶/再度化為熱土之源/對於暴力,要以團結的力量加以驅逐/民族之敵,那些賣國的家夥!


    “前進!前進!團結起來/民族獨立行動隊,向前向前向前進!”


    古義人等全都大聲唱了起來。雖說也是因為麻井的指揮雄壯有力,還存在著其他因素:大家不僅很好地把握了歌曲的旋律,在歌唱時對歌詞也有了自信。大家在唱歌的同時從坡上看下去,隻見早先後退了的那些人,又從高大的赤鬆和嶽樺樹叢間走了下來。毫無疑問,這都是活生生的人扮演的機動隊隊員。他們開始收拾散亂在草叢中的紙糊假人。避開磚鋪道路、向北側鼓脹開去的後續遊行隊伍連看也不看機動隊一眼,慢吞吞地經過他們身旁往坡上而來。


    “不論哪一個家夥,實際上全都是委靡不振的東西!比起咱們來,絲毫沒有鬥誌。一幫騎牆派!”麻井罵道。


    機動隊把那些紙糊假人歸攏在一起並堆積起來後,重新橫越磚鋪道路、整頓隊列。其實,較之於正仰視著這裏的機動隊,遊行隊伍倒更像是被追趕著的無精打采撤退的一方。


    “從鬆山收羅來的那幫家夥,簡直是一幫廢物!再次讓他們看看,咱們是怎樣粉碎機動隊的!用實力摧毀那幫家夥對於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示威遊行所抱有的懷疑理論吧!也讓真木彥的弟子們、也就是那些臨時培養出來的機動隊隊員諸君嚐嚐苦頭吧!”


    “但是,不要受別人挑撥呀!”


    黑野雖然作了這具體內容並不清晰的製止,但他本人現在顯然也處於興奮之中。麻井跳下地麵,輕快地來到四人前麵,微微踮起腳尖踏著步子,引導大家或左或右地擺出z字隊形前進。黑野緊隨在最前方,另外三人也隨即跟上,大家漸漸奔跑起來,頗有氣勢地向前衝去。


    “蒼老的日本之會”的挺進,給拖拖拉拉地拐回到磚鋪道路上來的後續遊行隊伍造成了衝擊。看著對方周章狼狽的模樣,他們越發鼓起勁頭,加快挺進速度,衝到了已列為橫隊的機動隊麵前。在挨近機動隊的地方,麻井止住挽著手臂前進的隊伍,加入到隊列之中,在他正要再度發出突擊號令的時候……


    就是那個時候。與此前不起作用的站立姿勢全然不同,玩具軍隊甩去護膝,隔著肩頭把盾牌往身後拋去,然後從正麵壓迫過來。很快,麻井和黑野就各被兩名機動隊隊員夾裹住。對方把抓捕到的人夾持在中央,看上去猶如手臂相挽一般儼然一體,隨即踏上草地斜坡,向坡下猛跑而去。最先跑出去的小組,由於麻井的抵抗而扭成一團,倒在了草叢之中。而把黑野夾持在中間的那個小組,卻越發加快速度向坡下奔去。盡管三人往後仰起身體,可緊挽著的手臂並沒有鬆開,不時跳躍起來,隨即繼續沿著斜坡往坡下奔去。四處響起的恐怖的驚叫和高亢的哄笑已難以區分。


    古義人恍若在幻覺中觀看吾良的電影腳本。皮特被修練道場的那幫年輕人追趕,後被扛在肩上,沿著這麵斜坡往坡下高速奔去,摔倒後滑溜溜地滑動而下,後來再度被四至五人抓住手腳,如同抬著神輿似的被豎立著奔跑……


    不過,夾裹著古義人的白鐵皮軍隊的士兵們已經不容分說地開始奔跑起來。那些以發出脆響的紙製服表明職業身份的家夥,緊緊抱住古義人的雙臂,毫不客氣地將他往斜坡扯去。古義人也如同跳動似的踢打著腿腳,終於穩住了體姿,卻隻能任由身體被加速奔跑而去。


    在奔跑中,古義人漸漸將身體往後仰去,卻突然被咯噔一下拽過一側的肩頭,於是上身便向前彎下。如此一來,該不會從頭部撞向斜坡下方吧?古義人感到一陣恐怖襲來。看來,隻能緊緊摟住另一側白鐵皮軍隊的士兵,從而調正身體的姿勢……


    在這過程中,古義人感到從兩旁抱住自己手臂的那兩人在降低速度,將自己往斜坡上坡勢平緩的地方引去。抓住自己這兩個白鐵皮軍隊的士兵,該不會分別是真木彥和阿動吧?


    難以控製的憤怒再次襲向古義人,他用整個身體猛烈掙紮,試圖讓兩條臂膀獲得自由。總算設法將右臂拔了出來,可就在那個瞬間,仍被牢牢抓住的左臂,卻使得自己的身體就像被掄開的鏈球一樣飛旋起來!懸浮在空中的古義人看見了黑黑的、龜甲般的赤鬆樹幹。自己的頭部就將猛撞在那樹幹上了。毋寧說,古義人是以自身的意誌跳起來的。他抖擻起精神,倘若對方再不放開左臂,就讓那個以全部體重用力叉開雙腿而立的白鐵皮軍隊的士兵上一個大當……


    二


    千從柏林經由關西國際機場抵達鬆山機場,在很短時間內,就與麻兒、阿紗和阿亮一同探視了古義人的病房。隨後,便麵臨著本地報紙、中央係統報紙、共同通信社的本地支局、電視台的記者們的采訪要求。


    千原本並不喜歡由自己積極主動地發表意見,她認為,會見記者大致就屬於這一類。已經得到的確切信息,惟有頭部遭受嚴重撞擊的古義人仍然昏迷不醒,而與自己素無交往的黑野則因心髒病發作而死亡。在法蘭克福換乘的大型噴氣客機和飛往鬆山的飛機內,千已經閱讀了相關新聞記事。腦外科專家和一直陪護著患者的織田醫生也對千作了說明,可在談及古義人的意識狀態——自從事故發生以來,已經過去了三十個小時——時,卻也沒有超出在報紙上所讀到的範圍。


    暫短的問答結束後,當千返回正在古義人的綜合治療室所在樓層等候自己的阿亮和麻兒身邊時,當地報紙的兩個記者卻追趕上來,開始向她提出問題。充任千隨行人員的羅茲覺察到這是在十鋪席與之爭吵的對手,就試圖予以製止,可千卻站立不動,開始接受采訪。


    “長江先生與外國女性共同生活在一個家庭裏,作為夫人,您有何感想?”


    千淡泊地回答道:


    “在柏林,我也與德國男性生活在一個家庭裏。像我們這樣年歲的人,有時也想體驗一下不曾體驗過的生活樣式。”


    “迂藤先生是長江先生初期作品的理解者,後來卻成為他長年的批判者。此人割腕自殺了吧?他留下的那封大氣凜然的遺書引起了廣泛關注,那遺書說是腦梗塞後的迂藤已經不是原先的迂藤。”


    “我卻聽說,他是因為手腕擦傷而在入浴時淹死的,是在飲用了白蘭地之後……”


    年長的記者從一旁接過了話題:


    “如果手腕處不流血,是不可能神誌昏迷的吧?”他嚴肅地接著說道,“塙吾良先生的跳樓自殺,也是在喝了法國白蘭地而酒醉之後啊。”


    “在柏林,我曾遇見一個研究日本電影的人,他認為那事實在’可惜‘。”


    “對於這個被認為遺憾的事件我表示同情。這次也是如此,祝願能夠恢複健康。


    “隻是當長江先生身體康複後重新工作之際,假如那時寫的文章不同於長江先生以往的文章,則又當如何?”


    “我不知道長江將會如何。不過,我想我會請求他繼續寫他的文章。


    “剛才您也提到了,壓迫長江大腦的淤血腫塊已被取了出來。即便如此,關於他的意識會在什麽時候恢複過來還是就這樣一直昏睡下去,卻是難以確定的問題……我們將等待他恢複意識。長江非常倚重的編輯金澤先生,就因腦出血而長期臥病在床,最終也沒能恢複意識就故世了,可長江直至最後都抱著希望。


    “您剛才問到,即便長江恢複了意識,可那以後的文章倘若與長江此前的文章大相徑庭的話又當如何。我不懂有關文章之事,隻是,我決不允許長江自殺。”


    “長江先生既不是藝術院會員,又不是文化功勞者,因而兩方麵的年金都得不到,對於夫人和阿亮來說,這可真是夠嗆啊。”


    “這與你有什麽關係嗎?”


    看上去,麻兒猶如一隻高度戒備的小鳥,她把直至黑眼珠周圍都洇出濃濃陰影的眼睛轉向母親,毅然決然地起身站到曾坐著的沙發與屏風之間的地方。羅茲站在麻兒身旁,成為遮斷那些記者的厚重肉壁。千終於從這場不知其試圖采寫何種主旨新聞的采訪中解脫了出來。


    “令人難以置信的提問!”羅茲大聲而有力地說道並歎息著,“千的回答,我覺得即便從古義人的角度來講,也是正確的。因為,關於這個主題,也不知該說是充滿睿智的……還是紳士式的,我曾聽古義人和真木彥交談過……”


    “吾良在攝製電影之餘也寫了書,出版這書的編輯們甚至因此而與他親密交往起來。可他們對自己所在出版社的周刊雜誌貶低吾良之死,竟也無動於衷,並不在意。長江假如真的死去,情況恐怕會更加糟糕。即便能夠活下來,他們隻要發現古義人失去了抵抗力量,就會立即……”


    麻兒重新回複到等待——無論如何,為了不讓更為惡凶之事發生,也是為了讓善好之事到來(即或非常微小)而在等待——狀態之中,隨著時間的流逝,盡管麻兒的臉色仍與先前相同,但其中的怒氣卻已經消隱,她將安靜下來的眼睛轉向千:


    “說是在柏林與其共同生活在一個家裏的那個德國人,是個什麽樣的人?”


    “是吾良生前女友浦君將要與之結婚的人。”


    “千是個對自己很有信心的人呀。”羅茲說,“我的家族是愛爾蘭人,這麽說也許會讓人覺得有些奇怪,千的身材也好,麵部的感覺也好,都和我的叔母相似。最初見到你的時候,因這似曾相識而好像感受到了親情。”


    “我發胖了,這次很長時間沒坐榻榻米卻在勞動,腰部姿勢與德國同齡婦女越來越像了。”


    “什麽時候回柏林去,媽媽?”


    “不回去了。浦君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雇了專職人員,接替了我的工作。柏林現在是睡午覺的時間,浦君的電子郵件該發到了。”


    “如果千能夠照料古義人,我就可以放下心來和織田博士結婚了。謝謝!”


    “羅茲君,該是我感謝你呀!”


    麻兒俯下身子,把使勁兒相互擦蹭著手指肚的右掌,放在坐在身旁正讀著《袖珍樂典》的阿亮膝頭。阿亮的表情中似乎兼有不可思議和興趣盎然的成分,把視線移向已經不再擦蹭手指肚的手掌。


    阿紗借助大兒子駕駛的汽車往來於醫院和真木町之間,在電梯前聽織田醫生介紹病情之後,把紙袋和看似濃綠色封麵的薄書親手交給了千。原本她想這樣告訴千:“想找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必需品,再看看是不是有什麽可以閱讀的書,在十鋪席的書齋兼寢室裏,卻隻有這麽一本日語小說,是中野重治在戰後最早發表的短篇小說集,就站著讀了這本叫做《軍樂》的作品。”……


    “當年,古義人決定當小說家的時候……必須提出報告,以撤銷升讀研究生院的申請……就前往六隅先生的府上拜訪,便得到了這本書。上麵寫有中野重治題贈先生的署名,在古義人來說,這是一本非常特別的書。


    “他曾說,這是決定今後當小說家這一天的紀念,停止寫小說那天還要閱讀這本書。該不是他有一種預感,或許要在生育了自己的森林裏迎來那一天?……”


    “哥哥身上有愛撒嬌的毛病,對於值得信賴的親友,他經常會說諸如停止做某事的那一天之類的話。羅茲就曾規勸他’最後的小說這種話不要再說了‘(現在,她正陪護在古義人的病房裏)。


    “中野本身呀,是個因戰敗而剛從軍隊回來的中年知識分子,從澀穀步行去日比穀的途中,就碰上了美軍的軍樂隊。


    “……哥哥是否想要查明那是什麽音樂呢?為此我查找了一下,便發現在阿亮的cd旁,有一個收集了軍樂隊樂曲cd的波紋紙箱,就搬了出來,放在兒子正等候著的車上拉來了。至於《軍樂》這部作品裏寫的是什麽感覺的曲子,阿亮,我會向你說明的……請你和麻兒去車上找找看。我還帶來了用電池驅動的美國bose牌高保真音響裝置。


    “在哥哥的病床旁邊,羅茲一直在呼喚著……在書上,古義人或是六隅先生用紅鉛筆做了標記。我想,千嫂子就把這些做了標記的地方讀給他聽,播放軍樂隊的音樂cd……或許,會成為恢複意識的契機……”


    阿亮對於有關囑托給自己的工作的話語非常敏感,早已站起身來,露出莊重的待機神情。然而,千的性格卻使她在這種時候不能做出反射性反應。這其中也有長途旅行後疲勞的原因。


    同樣因為疲勞而在濃茶色臉上浮現出雀斑的阿紗,則按照自己的性格繼續發表意見:


    “……即或意識不能恢複,作為送給悲慘的古義人的贈言……贈送的音樂,也是比較合適的。”


    三


    自己也知道,激烈的頭疼很快就會襲來。是那種無可躲避的疼痛。不過,眼下則處於疼痛來臨前的時間段。這時,頭部本身,嗵地一聲落在黑暗的水中岩石間的夾縫裏。正想更為清晰地打量那些隱約可見的物體,兩隻耳朵以上的部位卻被緊緊卡在夾縫之中。一陣恐慌襲來……稍後,巨人的手抓住自己的兩隻腳,將整個身體猛然塞入夾縫裏麵,毫不留情地擰轉成朝向側麵的姿勢。


    在這巨大的疼痛之下,自己無聲地叫喚起來,感到頭部正咯吱咯吱地從那夾縫間擠壓過去。頭部流出的血液彌漫為煙幕,在濃淡不勻的紅色河水中,自己的身體被撇開,任由水流衝向前方,最終仰麵擱淺在淵潭溢流而出的淺灘,麵向藍天喘息不止,歪斜著身子靜止在那裏……


    孩童時代的自己為什麽要冒如此之大的危險,把腦袋潛入大岩石間的夾縫之中呢?那夾縫深處恍若橫置了一個碩大的壺,使得視野豁然開闊起來,數百尾雅羅魚正在微光中遊弋。指示出一個方向,靜靜地與水流等速遊動著的、泛出銀灰色澤的藍色雅羅魚。數百個小腦袋朝向自己這一側的黑點,由數百隻眼睛所構成,在這些眼睛裏,映現出一個“童子”的麵龐。


    感受到強烈的誘惑,想要挨近一些以便看得更為清晰。向雅羅魚那邊轉動的腦袋,卻被岩石緊緊夾住。恐慌來臨了……巨人的手捉住在水中撲打的雙腳,向裏麵塞了進去。然後擰轉身體。向著難以估算的巨大疼痛……


    在腦袋沒有疼痛的這段時間裏,不,是疼痛剛剛開始不久,一個女人的聲音(此人所說的日語顯然不是她的母語)總是在遠方隱隱約約地向自己召喚。有時則突然挨近過來,話語也顯得明了易懂。疼痛之中的頭腦對此簡直難以忍受。“古義人、古義人,”那女人在呼喚著,“cogito,ergosum?”1


    1cogito,ergosum,原意為“我思故我在”,其中的cogito與古義人的日語發音相諧,因而“cogito,ergosum?”全句意為:“古義人,你還在嗎?”亦可理解為:“古義人,你還能思考嗎?”——譯注。“古義人、古義人,醒來吧,寫那部小說吧。就是那部描述非常巨大的、猶如複雜機關一般的做夢人,躺臥在森林深處的小說。


    “’童子‘們從森林中的做夢人那裏出發,前往世界各處,然後再回到森林裏來。永遠這樣周而複始。古義人、古義人,你把永遠的時間以二百年為一階段,決定寫出故事來。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以二百年為一階段呢?


    “我所明白的,是森林深處那個猶如巨大機關般的做夢人——我認為,原本他也是一個’童子‘——所見到的夢境,是’夢中浮橋‘。通過這座浮橋,無數’童子‘在各不相同的時間,前往各不相同的工作場所,前往現實世界。但是,做夢人卻從不曾迷失無數’童子‘中的任何一人。這一個個’童子‘的工作,就映現在做夢人夢中的銀幕上。莫如說,或許由夢境中的銀幕合成的形象,以電傳形式在各不相同的時間送往各不相同的場所,最終具體化為現實的場麵……


    “當然,也有人像銘助托生的’童子‘那樣,在舉行暴動的農民走投無路而召開軍事會議之際躺在會場,借助夢境返回做夢人處討教戰術。即便不如此,森林深處的做夢人也會通過夢境,向散布在世界各地的所有’童子‘傳送指令。在所有時間,向所有場所的’童子‘。倘若在澳大利亞土著人的神話裏,那就是向’永遠之夢中的時間裏‘的’童子‘們。這裏所指的,既不僅僅是現在的時間,也不僅僅是過去的時間,而是把未來時間也包孕在內的、夢境中的時間。


    “古義人、古義人,你那二百年的故事中的時間,要超越現在進入未來!


    “古義人、古義人,你即便上了歲數依然非常活躍,可眼下你卻完全不能動彈,是因為回到森林深處,把你頭腦中的電路連接在做夢人那巨大構造上的緣故嗎?因為這連接電路的工程,你的頭部才這般血肉模糊的嗎?可憐的古義人、古義人。


    “可是,倘若果真如此的話,那麽你現在正緊挨著做夢人,反複觀看被映現在夢中銀幕上的一切。假如把這些轉換為語言書寫在紙張上,古義人,那大概就是你迄今想要寫卻無法寫出來的小說了。現在,借助與做夢人直接相連的電路,一直在觀看那小說整體的你,不正是那’二百年的孩子‘嗎?!


    “古義人、古義人,喂,醒來吧!你曾數度說自己已是老人了,但是,隻要你醒轉過來,返回到這邊,我就會認為你是’新人‘。你要想起經常引用的布萊克!即便你緊閉雙眼、無法出聲,像你這樣的人,也肯定會以文字的形式在頭腦中浮現出這些語言。融入你的靈魂之聲與我一同朗誦吧!


    “rouseup’o‘youngmenofthenewage!


    “古義人、古義人,你把這句話翻譯成’新人啊,醒來吧!‘了吧?”


    四


    可是,為什麽要醒來呢?假如眼下自己正將插頭插放在做夢人的電路上,或者說,自己的電路現在就是森林裏的做夢人的電路……這種事態,不正說明自己升往森林高處、成為“童子”了嗎?!假如自己果真是映現在大岩石縫深處那幾百尾雅羅魚眼睛裏的“童子”,那就太好了。那時,自己為什麽還要忍受將要來臨的巨大疼痛,返回到這一邊來呢?當時,巨人不是擰轉自己的腿腳了嗎?既然如此,現在巨人尚未出現,自己為什麽要主動在那疼痛之中醒來呢?


    決不會再出現這樣的事態了——巨人的手把自己的頭從岩石縫隙裏用力拉扯出來,再把自己帶回到這一邊來。為什麽決不會?當自己在那淺灘上仰麵喘息之際,巨人粗野地踏著沙礫,經由自己身旁走上河灘。河灘東麵,是村落的火葬場。


    在示威遊行期間也決不荒廢時間的那個家夥……那是醫生……在攀爬斜坡的途中,談到了現在正讀著的書。關於過去,他引用了德國一位哲學家的話語……視角倘若被錯開(而不是基準!),便會從那個部分中出現嶄新而積極的部分,也就是說,將會出現與先前被認為是積極的那部分相異的東西,而這部分還將無限延續下去……倘若是過去之中的“富有成果的”部分、“包孕著未來的”、“非常生動的”而“積極的”部分,自己不是早已充分體驗過了嗎?!沒有必要因此而生還。即或生還了,也因為是相同之事……在喝彩之中,用燕尾服上的白色蝴蝶結包裹住身體,向北方的國王送去僵硬的微笑,這又將如何呢?


    哲學家好像在書上這樣寫道:如果能夠生還,那也是為了對以往的生之中空虛的部分、遲緩和死滅的部分賦予意義。“過去”的整體,就是完成某個曆史性的回歸,在現代之中進行鑽研。哎呀,迄今為止,對自己來說,所謂曆史或現代,一直都是不能勝任的語言。觀察自己個人性“過去”的視角倘若被錯開(而不是基準!),某種東西就會成為積極的部分了吧?


    錯開視角……


    直至先前,疼痛才平息下來。因了這疼痛而少氣無力的、身為孩子的自己,擱淺在淺灘上,仰著的臉麵承受著陽光,淒慘地喘息不止。在自己的身旁,巨人……曾用暴力之手把自己的頭部從岩石夾縫中拉扯而出,使自己的傷口鮮血淋漓的那個人……卻縮身化為身材短小的婦女模樣,粗野地踏著沙礫走上河灘,往上遊而去了。靈魂從仰躺在淺灘上的孩子身上飄忽而出,搶在了她的身前。這靈魂看到這位顯露出憤怒神情、仍殘留著青春痕跡的女性,她的一隻耳朵垂掛到了上顎處,此時,她正擰著濡濕了的包頭巾……


    是母親!如此一來,盡管自己因疼痛而發出了無聲的叫喊,卻也不可能被拉回到那苦澀的生那邊去了。母親早已死去,在那上遊被火葬了,現在,已經長眠在了塵埃之中。因著母親矮小的身材而準備的骨灰罐過於狹小,無法放入其中的骨殖就投入河水中衝走了。數百尾雅羅魚因此而充分補充了鈣和磷了吧……


    “我要救助自己!”這段文字浮現了出來。這是自吾良那裏學來的富永太郎的詩句,在與小林秀雄翻譯的《蘭坡詩集》相同的創元選書之中。接著,新的認識便來到了。眼下在這裏的自己,是塙吾良的朋友長江古義人……


    十六歲的自己,曾與十七歲的吾良做過“語言遊戲”,圍繞“一生之中,在倫理方麵最為羞恥之事”,吾良的回答是“正在****之時,被母親所發現”。是倫理方麵嗎?“是的。”吾良說道。古義人的回答則是“正要自殺之時,被母親所發現”。是倫理方麵嗎?“為什麽、不是?”古義人說。


    古義人第一次由自己引發那巨大的疼痛,他主動而強烈地扭動著——疼痛很快就開始了——身體。已經太遲了,他被無力的憤怒所包圍。古義人繼續扭動自己的整個身體,因為他不能控製已在岩石棱角上被兩三度弄傷頭部的自己。生還之後,一切又將如何?即或如此,不也隻剩下三四年光景的老殘餘生嗎?!


    因古義人流出的血而開始渾濁起來的水流深處,數百尾雅羅魚將詢問的眼睛——就像它們的祖先們朝向幼小時分的自己時一樣的眼睛——朝向自己:如此生還之後,一切又將如何?他便這樣回答那些雅羅魚:強行把我帶回生還之境的巨人的手既然已經失去,我就將救助自我!


    “古義人、古義人,你為什麽如此狂亂地扭動身體?連腦袋都撞上了點滴的台子!你的頭部動了手術,剛剛取出淤血的腫塊,可怎麽沒像阿亮那樣用塑料板封閉起來?”


    已經意識到對自己說話的那個人,就是一直與自己一同閱讀《堂吉訶德》的女性。她說,“是的,和堂吉訶德共同經受苦難的運送者的名字叫駑騂難得。雖說該名字源於岩石這個名詞1,與薔薇並沒有關聯,卻因為同自己名字的發音相近,倒是讓我感到高興……”2薔薇與岩石?把自己生育到這一側來的運送者,甚至連經由岩石夾縫去往彼岸都受到她的嚴密防範。可是,她已經在岩石上遊的火葬場裏被燒為灰燼,掩埋在了塵埃之中……


    1在西班牙語中,“岩石”(roca)與“駑騂難得”(rocinanate)的詞首發音相諧——譯注。


    2表示“駑騂難得”的rocinanate與表示“薔薇”的rose相近,進而與羅茲名字的發音相近——譯注。不過,不是又一個母親般的女性運送者出現在自己麵前,把“新人”親手交給了自己嗎?!不要顧及疼痛,向那邊直接挺過頭去,以便摸索剛剛出現的思路的脈絡。更為激烈的疼痛襲來了。不僅如此,血水也漫了出來,半邊臉龐都被暖暖地濡濕……那是眼淚。


    “古義人、古義人,你為什麽流淚?是痛苦嗎?究竟怎麽了?啊啊,究竟怎麽了?千,請過來!古義人已經不再狂亂地扭動,卻哭泣了!意識沒有恢複,安靜地……像是將要死去的人一樣安靜地……哭泣!”


    五


    主治醫生和護士離開了病房。阿亮和麻兒也被阿紗帶回真木町去了。羅茲坐在織田醫生正假寐著的褥墊邊緣,她抬頭向坐在高腳病床旁椅子上的千望去:


    “你真是一個堅強的人。”羅茲說,“我隻會驚慌失措地吵鬧,而你則保持安靜,不去幹擾大夫們的工作。


    “千和古義人在深層次裏進行相互交流,我卻在比較淺的層麵上,隻是一味因恐懼而吵吵嚷嚷。”


    “我也很害怕呀……目前還在害怕。隻有我,什麽也幹不了,隻得閱讀阿紗帶來的那本書。”“聽了阿紗的說明以後,阿亮查找了cd……雖說花費了一些時間,卻從各種cd中選出了三支曲子。


    “麻兒說,古義人從寫有占領軍音樂狀況的書籍中,收集了可能找到的所有曲目的cd,卻也沒能確定下來。”


    “由於是篇幅很短的小說,我讀了好幾遍……我也認為,還是大家都聽了的音樂是正確的……就按照那個順序,演奏了一遍……


    “明天早晨,阿紗把阿亮他們帶來後,我想就照她說的那樣進行朗讀。今天,當阿亮再次從第一張cd開始播放的時候,我沒能讀出來……是感情上有了波動……”


    “感情上有了波動、為什麽就不能朗讀?那是武士的倫理嗎?


    1text,意為文本——譯注。”但是,為什麽會創作和選擇這個text1?“羅茲用發顫的聲音詢問,”我也曾讀過,卻弄不明白。為什麽,他們一相情願地認為今後不會再發生戰爭?已經發生了兩次、三次,即便現在也是,同樣的美軍,還在繼續發動著戰爭。“


    “我也弄不明白。吾良也好,古義人也好,還在那般瘦小的少年時代就承擔了這苦難……其中一人在苦惱中死去了,剩下的另一人則生活在苦惱之中……阿紗似乎在考慮為他們與某種勢力進行調解……”


    又過了一些時候,正反複閱讀著同一本書的千泛起了一個念頭:


    “都是讀不懂這書的人,幹脆練習一下吧。”千說,“古義人已經不流淚了……像是正側耳傾聽似的。


    “播放cd時請注意放小音量,以免把織田醫生吵醒。請從阿亮選好的第二支曲子開始……”


    再度回響起了新的音樂,是以第一樂隊、第二樂隊以及槍隊全都靜止的形式回響而起的。那是一種較之於此前的寂靜更為寂靜的極度靜謐的音樂。當曲子進行到某處時,男子知道旋律已經以虎鉗般的力量抓住了自己。對於音律全然不曉的男子,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向自己解釋。男子感覺到了一種發顫般的、疼痛般的東西。對男子而言,它既不屬於西洋,亦不歸於東洋,甚至也不是民族性的東西。就性質而言,看上去,它好像具有一種性質——宛若洗濯人們靈魂的清水一般潔淨,與所有國家和民族概無關聯,它不容任何分說,卻又極為憐愛地進行著整理。


    ……


    曾彼此殺戮的人們,相互被殺的人們,寬恕吧!必須準備隨時互相廝殺的幸存者們,寬恕吧!……曲子的這般靜謐,似乎是因為人們曾流淌了那麽許多的鮮血,才從這血泊之中生發而成的吧。不會再度發生這一切吧……與所有國家和民族概無關聯,它不容任何分說,卻又極為憐愛地……


    作品中所引譯文大多出於以下譯者之作,在此謹表感謝之意。餘者,則皆為作者本人所譯。


    《堂吉訶德》塞萬提斯;牛島信明譯,岩波文庫/《古代感情論》廣川洋一,岩波書店/《李爾王》莎士比亞;野島秀勝譯,岩波文庫/《塞萬提斯再閱讀之批判》卡爾羅斯·富恩特斯;牛島信明譯,水聲社/《曆史哲學論綱(關於曆史的概念)》本雅明;野村修譯,岩波現代文庫/《哈克貝利·芬曆險記》馬克·吐溫;中村為治譯,岩波文庫/《神曲》但丁;山內丙三郎譯,岩波文庫/《古者與新者——從堂吉訶德到卡夫卡》瑪爾特·羅貝爾;城山良彥、島利雄、圓子千代譯,大學叢書/《巴黎拱廊》本雅明;今村仁司、三島憲一等譯,岩波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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