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以前都是在這裏種花的?”沈如晚微微蹙眉。


    “祖祖輩輩都是在這兒,誰去改啊?”種花人答得很理所當然,“以往在這兒種得都很好啊。”


    這就奇怪了,一地風水輕易不會變,從前朱顏花怎麽就能在這種靈氣混亂的地方安然生長開花呢?


    “最近你們島上有什麽大動靜嗎?”沈如晚問他,“地動、丘陵崩塌,或者是最近有什麽土木變動?”


    她這麽一說,種花人雖然不解其意,卻也答得很快,“少東家帶著不少人,在南邊的小山丘上,要建個龍王廟呢,年初開始的,還挺耗時間的,到穀雨都建不成——沈姑娘,這和咱種花有啥關係啊?”


    關係可大了去了。


    沈如晚沒回答,皺著眉想了一會兒,目光在花田上逡巡了幾個來回。


    “這樣吧,”她微微沉吟,報了幾種常見的物事,“你去找找,最遲後天黃昏之前找齊,到時再來找我。”


    種花人一愣,“這……”


    請來的高人要用些偏方,這是他早有預見的事,可是沈如晚報出來的幾個物事,有食材、有藥材,甚至還要兩隻黃銅做的老香爐——這玩意和種花有什麽關係啊?


    沈如晚神色淡淡。


    “你去找了,我自有用處。”她說著,垂眸理了理袖口,竟不再留在花田裏,抬步便往外走。


    “誒,沈姑娘……”種花人在後麵張了張嘴,看著她的背影,又閉上嘴。


    反正他是沒轍了,高人願意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他隻管聽她的,要真是出了事,錯也落不到他頭上了。


    沈如晚走出花田,卻沒急著往章家的方向走,而是照著種花人說的龍王廟位置朝南走,一路順著靈氣流向找尋,果然在島上見到一座小土丘。


    光是遠遠的看著,就知道這段時間東儀島上動靜不小,不光新開了兩條連通鄔仙湖的溝渠,還挖開了邊上更低矮的土丘,隻剩下孤零零一座,高約三十來丈,若埋汰點說它是個大土堆也沒什麽問題。


    不過是幾個月光景,動了些平時不住人也不耕作的地方,似乎沒什麽大不了,但這些變動對於東儀島整體風水的影響,可就大了。


    沈如晚不遠不近地駐足,遙遙打量這座僅存的孤丘。


    她報給種花人的那幾樣東西,不是用來種花的,而是根據五行埋在花田四周形成陣法,重塑花田四周的靈氣環境。


    那幾樣東西裏,有數年不會壞損的老香爐,也有芝麻這種埋在土裏沒多久就該腐壞的食材,故而這個陣法隻是臨時的,能撐到這批朱顏花開花,卻救不了明年的花,治標不治本。


    風水改易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所有城鎮和建築都會或多或少地改變當地靈氣走向,隻要及時適應就好。不過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罷了,總不能為了風水不變,就永遠不變格局吧?


    等事情結束了,提醒種花人明年換個地方種花即可。


    “沈姐姐?”章清昱拎著個木桶,很是吃力的樣子,從另一條路走過來,正好看見她,有些詫異,“你怎麽在這兒啊?”


    “剛去了趟花田,聽說這裏在建龍王廟,順路過來看一眼。”沈如晚簡短地說。


    “你對龍王廟感興趣?”章清昱笑了,“我正要上去,後廚熬了綠豆湯給修廟的人消消暑,讓我送上去。你要是感興趣,我們一起走?”


    沈如晚對龍王廟本身其實沒什麽興趣。


    在凡人中待久了,就會發現凡人們往往會篤信一些沒什麽根據的事物,比方說她在臨鄔城待了這麽多年,從沒發現城外的鄔仙湖裏有龍的跡象,更沒有什麽龍王在保佑周圍風調雨順,但凡人們就是深信不疑,為此創造出各種各樣的傳統和風俗。


    東儀島要修龍王廟,也不過是凡人們誇張幻想的產物罷了。


    不過她本來也沒什麽事,登高遠眺也算消遣,點點頭,沒拒絕章清昱的提議,和後者並肩順著山路而上。


    “沈姐姐,你去看過花田了,今年的朱顏花還有救嗎?”章清昱問她。


    “有。”沈如晚言簡意賅。


    章清昱點點頭,既不驚喜,也不如釋重負,隻是神色平平,得到答案就行。


    她提著那麽大的木桶很吃力,有點喘。沈如晚本事那麽大、修為那麽高,幫她提著不過是舉手之勞,卻沒有一點伸手的意思,章清昱也不覺意外,更沒惱。


    沈如晚最滿意章清昱的就是這一點,為人做事很有分寸感,能不麻煩別人就不麻煩,故而以沈如晚的冷情,偶爾也願意照拂她一把。


    其實以沈如晚的修為和造詣,她完全可以純憑法術讓東儀島的這些朱顏花直接盛放,甚至經年不敗,隻是她不樂意罷了。


    多餘的、與她無關的事,她不愛做。


    “沈姐姐,我有點提不動,咱們歇一會兒可以嗎?”走到半山腰,章清昱有點不好意思地問她。


    沈如晚本也不急。


    章清昱把木桶放在山道邊,揉著手閑聊,“今年要修廟,比往年還忙,偏偏朱顏花長得也不好,舅父實在是心情不佳,連帶著島上氣氛都緊張了。沈姐姐你能來這裏,實在是幫了東儀島上下大忙了。”


    先前她不過是問了沈如晚一句能不能救活朱顏花,沈如晚說能,她就深信不疑,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無論是其中對沈如晚的信任,還是寄人籬下的心酸,即使以沈如晚的脾氣,也對她柔軟三分。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她淡淡地說,“寄人籬下的日子我也知道,一日捱過一日罷了。”


    說到最後,明明語氣平平,卻也莫名有些悵惘。


    章清昱微微訝異,從未聽過沈如晚這樣的語氣,她從前和沈如晚也不過是救命之恩,細算來隻是一麵之緣,更不知這感慨從何而來。


    以沈如晚的神通手段,也有經年後再回憶仍感悵惘的過去嗎?


    她垂眸想了一會兒,隻做出沒察覺沈如晚心緒的模樣,微微笑了一下,“那我也要感謝姐姐,特意照拂我,幫了我太多。”


    話音剛落,沈如晚還沒開口,邊上不知從哪傳出一聲哂笑。


    沈如晚的神色猛然一冷。


    她根本沒察覺到周遭居然還有第三個人!


    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她三步並兩步走到山道邊緣,在下方約一丈高的地方看見曲不詢。


    他就那麽隨意地屈起一條腿,仰躺在山棱凸起的山石上,枕著一隻胳膊曬太陽,嘴裏還叼著根不知從哪掰來的草根。


    沈如晚從上方低頭看下來,正好和他仰躺著的臉對上。


    目光相對,曲不詢動也沒動一下,隻是無所謂地笑了一下,“我可不是有意偷聽啊,我先來的。”


    沈如晚垂眸望他。


    “既然知道自己是偷聽,就閉上你的嘴。”她語氣冷淡,半點不客氣,“沒有人需要你的反應。”


    曲不詢挑眉。


    “真是對不住,”他一看就沒什麽誠意地笑了一下,“我實在忍不住。”


    沈如晚神色愈冷。


    “咳,那個,曲大哥,你怎麽躺在這兒啊?”章清昱見這走向有點不妙,在旁邊幹笑,打斷他們三兩句就劍拔弩張的對話。


    “閑著沒事,出來看看風景。”曲不詢散漫地說著,稍稍支起身,遙看山外湖光水色,“誰想到有人路過,專挑我頭頂上聊天,我沒忍住笑了一聲,她都要找我算賬。”


    章清昱頭皮發緊——怎麽平日看起來灑脫不羈的曲大哥這麽會氣人啊?沈姐姐脾氣本來就不好,針尖對麥芒,一怒之下出手可怎麽辦?


    曲大哥雖然身手不錯,但沈姐姐是仙君啊!


    “呃,曲大哥想到什麽好事了?”趕在沈如晚開口前,章清昱硬著頭皮笑問,“這麽高興,忍不住想笑?”


    “沒什麽好事。”曲不詢坐起身,仰著頭看她們,笑了一下,不懷好意,“就是覺得你愛把別人往好處想——別人要是真照顧你,你手裏提著那麽重的東西,她怎麽連手都沒伸一下?”


    章清昱看他一笑就覺得不妙,想攔已經來不及,等曲不詢說完,隻能提高音量大聲反駁,“曲大哥未免太偏激!我自己的事當然要自己做,沈姐姐偶爾幫我一把是情分,難道還要把我這一輩子都包攬嗎?”


    曲不詢單手支著地麵坐,盤腿坐在那,仰頭看了她們一會兒,忽而灑然一笑。


    “你說的是。”他居然從善如流,仿佛剛才嗤笑的人不是他,“實在對不住,是我太偏激了。”


    態度迥然,章清昱不由一怔,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朝沈如晚看去,本以為後者應當還神色冰冷,卻沒想到沈如晚早已收斂了怒色,隻淡淡地打量曲不詢。


    “你對我有敵意。”她沒什麽情緒起伏地說,“為什麽?”


    第5章 風卷蓮動船(五)


    從曲不詢出聲的那一刻起,沈如晚心裏就對他升起一股忌憚。


    她已有許多年沒遇到過能完美隱匿氣息,讓她半點也沒察覺到的人了。


    這固然是她安逸久了,戒心沒有十年前那麽強,而曲不詢又待在原地一動不動,沒有半點殺意,真正動起手來一切尚未可知,但沈如晚還是一瞬便回到十年前的那種狀態,哪怕周遭全都收拾得幹幹淨淨,也一閉眼便能聞見血腥氣。


    唯有當五指攏起,卻撈了個空時,她才意識到,這已不是十年前,所有恨她、想殺她的人都死了,而那把震爍大半個修仙界的神劍“碎嬰”,也早已經被她交還給蓬山掌教寧聽瀾,與她再無關係。


    原來已經有十年那麽久了,她想著,仿佛第一次正視這個數字,也在這十年裏第一次問自己:十年過去,她還握得住劍嗎?


    不問則已,一問便成魔障。


    曲不詢隔空看她,背著光,神色難辨。


    “你想多了。”他忽地一翻身,又重新躺了回去,兩手交握枕在腦後,漫不經心地望著遠天碧雲春水,“我就這脾氣,誰來都一樣。”


    沈如晚對他的回答不置可否。


    從酒樓初見起,曲不詢對她就有一股若有似無的敵意,審視裏藏著掂量,隻是不那麽明顯。


    她確定從沒見過他,更沒和他結過仇,但“沈如晚”這個名字本身就藏著腥風血雨和數不清的麻煩。


    “你有親友死在我手裏?”她問,“你們家祖墳被我掀過?還是有什麽日進鬥金的大生意斷在我這兒?”


    章清昱在邊上聽得目瞪口呆。


    這……這都是什麽窮凶極惡的大惡人行徑啊?


    曲不詢也側目看她。


    “我殺的每一個人、斷的每一筆橫財,我心裏都有數,也從不後悔。”沈如晚淡淡地說,“不管誰想找我報仇,我都奉陪到底。”


    曲不詢枕著胳膊,微微眯眼,仰著頭看了她好一會兒。


    “你殺過的每個人,你都記得?”他冷不丁問。


    沈如晚沒什麽表情地看他,“對。”


    “所以你想找我報仇的話,我隨時恭候。”


    曲不詢懶洋洋地收回目光。


    “都說了是你想多了。”他哂笑,“我就一沒錢沒靠山的窮劍修,胸無大誌,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哪有什麽仇能找你報?”


    無論曲不詢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言,是真的沒有殺意還是蓄意掩飾,沈如晚都不在乎。


    她隻是抬起右手,攤開五指,凝視著自己的掌心。


    “你用劍?”她問。


    “沒錯,”曲不詢頭也沒回,“敢問有何指教?”


    “我從小就很崇拜劍修。”沈如晚細細地看過自己掌心的每一道掌紋,語氣淡淡的,“後來我也用劍,我曾經最崇拜的劍修就死在我的劍下。”


    曲不詢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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