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晚顯然駕輕就熟。


    這回他總算識貨了。


    沈如晚分給他一點餘光,輕描淡寫,“熟能生巧。”


    曲不詢看她。


    沈如晚出自蓬山第九閣,專修木行道法,平時根本沒什麽給靈獸開智的需求,有什麽必要對這件事熟能生巧?


    但他目光在她身上微微轉了一圈,沒問出來。


    “說說吧。”曲不詢伸手,也敲了敲鰱魚妖的背鰭,一副拷問犯人的模樣,“為什麽要去襲擊船隻?”


    第10章 風卷蓮動船(十)


    即使被沈如晚再次開智,鰱魚妖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和常人無異,現在它的心智如孩童,既不懂很多修仙界約定俗成的規矩,也不懂處世的道理,隻有一件事是確鑿無疑的——它打不過眼前這兩個人,為了不被吃掉,當然得聽話。


    “不,不是故意。”鰱魚妖開口,聲音很低沉,有點像從腹腔裏發出來的聲音,但措辭就像稚童,“靈氣,方向變了,有晚霞,要去修練。”


    沈如晚微微皺眉。


    雖然鰱魚妖說得七零八落,但她略一思忖,已然是聽懂了:平日裏鰱魚妖順著靈力流向浮到水麵上來借晚霞之氣修練,沒想到鄔仙湖內靈氣流向忽然改變,順著靈氣一路浮上來,竟然和歸家的島民撞上了,被當成是襲擊。


    她把鰱魚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微轉,看向曲不詢。


    曲不詢也正偏過頭來看她。


    目光相對,心照不宣。


    一地地脈靈氣不會輕易改變,更不會如此突兀快速地改變,除非有人大手筆改動了地形地勢。


    在這碧波千頃的鄔仙湖上,最有可能造成這樣巨變的,不就是東儀島自己嗎?


    一座龍王廟,改換了大半個東儀島的地勢,已然造成島內靈氣流向巨變,若說會影響到東儀島外的環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隻是……


    這一座龍王廟,又不是真的請來了一尊真龍,竟令千頃鄔仙湖為之改勢,至於嗎?


    鰱魚妖有沒有說謊,這幾乎是一眼可辨的事,別說鰱魚妖沒這個智力水平,就算是它有,這個謊言也是稍作驗證便能戳破的。


    曲不詢低頭看那鰱魚妖。


    “你可想好了,要是被我們發現你在說謊,你就在這鄔仙湖裏,可逃不掉。”他曲起手指不輕不重地敲了敲鰱魚妖的魚腦袋。


    鰱魚妖急得在水裏撲騰了兩下,“沒有,沒有說謊。”


    看起來當真是不像謊言。


    曲不詢抬頭望向沈如晚,兩人對視一眼,不語。


    “你先回去。”沈如晚沉吟片刻,抬手,鰱魚妖身上的珠藻巨網飛速消退,轉眼變成一小片浮萍,漂在水麵上,“驗證過後,我再來找你,若你說的是真的,這事便不怪你。”


    她說著,輕輕一招手,讓鰱魚妖堅硬的魚鱗抵在船邊,她從船篷裏走出來,俯下身,纖細白皙的手指撫在其中一片魚鱗上,微一用力,竟直接把那堅硬無比的魚鱗硬生生拔了下來。


    鰱魚妖吃痛,凶性激起,尾巴一甩就要劇烈掙紮,然而仿佛身上有一股山嶽壓頂的巨力,將它牢牢地鎮壓在原地,半點也動彈不得。鰱魚妖僵在那,魚目也仿佛有靈,哀哀地看著沈如晚,嗚嗚咽咽。


    沈如晚把玩著那魚鱗,如臉盆大小,觸手極沉,堅硬如鐵,隻怕尋常刀劍不僅不能在這魚鱗上留下痕跡,甚至還會因此損壞。


    她伸手,輕輕撫了撫鰱魚妖的傷口,那道因鱗片被強行拔下而簌簌流血的傷口轉眼便愈合了,“受人之托,總要留個憑據,讓人相信我真的找著你了。”


    這鱗片是留給章員外和島民們看的。


    沈如晚輕輕拍拍鰱魚妖的背鰭。


    “下次見麵,如果你是無辜的,我再送你一份機緣。”她說著,站起身,垂眸淡淡地望著鰱魚妖,“你可以走了。”


    鰱魚妖浮在水麵上,巨大的魚目靜靜地看著她,像是想要記住她的模樣,過了好一會兒,猛然擺動魚尾,潛入水麵之下,消失不見。


    沈如晚盯著隻剩漣漪的湖麵看了一會兒。


    回過頭,曲不詢坐在船頭,高大寬闊的背影筆挺,眼神一瞬不瞬地望著她,若有所思。


    她微微皺眉。


    曲不詢目光探究。


    “你對這個鰱魚妖還挺好的。”他說,“又是開智,又是送機緣。”


    沈如晚站在原地,對上他探詢的眼神。


    “你想表達什麽?”她反問。


    曲不詢和她對視了一會兒。


    “也沒什麽。”他挪開眼,重新靠坐回去,懶散地倚在那,一條腿支著,“我就是覺得奇怪,你和傳聞中的樣子,不太像。”


    沈如晚知道傳聞中的她是什麽樣的。


    冷血、狠辣、無情、沒有人性,又或者在她離開蓬山後,有人說她不慕名利、急公好義。


    她都不在乎。


    到如今,她已經沒什麽可留戀,也沒有什麽可在乎的了。


    她就像是一盤沙,曾有風來,把她的一切期待和歡悅都吹散了,隻剩下枯燥的生活。


    她的每一天,都像是在等下一陣風的到來。


    要麽,吹走她剩下的所有;要麽,把她曾經失去的都帶回來。


    沈如晚站在船板的最邊緣,遠遠望向交融在白雲深處的湖麵。


    “我從來沒聽說過你。”她說。


    在臨鄔城隱居的這十年,沈如晚幾乎和修仙界斷開了一切聯係。


    她不再和舊識通信,也不去融入周圍的修仙者圈子,更不怎麽打聽修仙界發生的事,她能記起的隻有在她退隱之前的消息。


    曲不詢這個名字,她從前沒有在任何傳聞裏聽見過。


    要麽是曲不詢成名較晚,在沈如晚退隱後才有了名氣;要麽就是他行蹤來曆神秘,不打算揚名。總之,以他的實力,隻要他沒有刻意掩蓋,就一定或多或少有名氣。


    曲不詢輕聲笑了。


    “閑雲野鶴,無名之輩。”他說得很輕鬆,甚至有些快活,翹著腿吊兒郎當,“你沒聽說過就對了,要是名氣太大,我還嫌煩。”


    沈如晚目光一點點落在他身上。


    她沒忍住想,曲不詢和長孫師兄當真半點也不一樣。


    在那些因久遠而愈發明燦的回憶裏,長孫寒永遠是背脊筆挺板正如青竹,意態清正,人如寒山孤月,劍比紫電青霜,從她踏上這條修仙路的那一天起,便成了無數憧憬裏最幻夢的存在。


    “想什麽呢?”曲不詢忽然叫她,“魚湯都好了。”


    沈如晚的思緒被他打斷,轉頭看過去。


    曲不詢盤著腿坐在那盆魚湯前,手裏拿著雙筷子攪來攪去,半點不講究。


    別說什麽寒山孤月了,渾身一股子四海為家,下一刻就能浪蕩天涯的遊俠氣。


    在旁人身上找已故之人的影子,本來就是緣木求魚。


    沈如晚輕輕地抿唇,習慣性地蹙眉,又很快散開,坐到他對麵,手往籃子裏一伸,才想起她隻帶了一副碗筷。


    碗,曲不詢自己也有一個倒酒用的,但筷子隻有一雙,現在就在曲不詢的手裏。


    “喏,你的。”曲不詢麻溜地夾了一條魚出來,倒了半碗湯,連著筷子一起遞給她,“我一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你愛講究,筷子給你先用,你用完再給我,這總行吧?”


    沈如晚微怔。


    她垂眸對著那遞到眼前的碗筷看了一會兒,慢慢伸出手,接了過來。


    接過那碗湯的瞬間,她心裏忽然想,曲不詢不會是想給她下毒吧?


    其實沈如晚不怕毒,到她這種修為,鮮少有毒能傷到她,更別說要她的命了。


    她垂著眼瞼,淺淺地嚐了一口魚湯。


    曲不詢默不作聲地看著她慢慢地嚐味,入口便神色忡怔,久久不語。


    “蓬山第七閣有一味名肴,叫做‘湖上初晴後雨’,正是一道鰱魚湯。”曲不詢沉吟了片刻,仿若隨口道,“我僥幸學到一鱗半爪,也有許久沒動手了。你是蓬山高徒,應當熟悉此味?”


    沈如晚沒說話。


    何止是熟悉。


    族姐沈晴諳當年拜入蓬山第七閣,學的第一道名肴,就是這道‘湖上初晴後雨’。


    那年沈晴諳反反複複練了一遍又一遍,做出來的魚湯能填滿一條小溪,沒處解決,就送給親朋好友吃。


    沈如晚和沈晴諳關係最好,每天早也是魚湯,午也是魚湯,到了晚上,還是魚湯,一天三頓,偶爾再加個夜宵,吃到她往後一進飯堂就要繞著魚湯走。


    十數年一彈指。


    她已有十來年沒有喝過這道鰱魚湯了。


    沈如晚怔怔地坐在那裏,千頭萬緒都湧上心頭,十年前讓她心力交瘁,可十年的折磨一旦成了習慣,便仿佛也蒼白了起來。


    除了忡怔和疲倦,隻剩慘白。


    沈晴諳後來就死在她劍下。


    她親手殺了她曾經最好的朋友、或遠或近的所有族親,和她曾經最憧憬仰慕的師兄。


    她從不後悔。


    沈如晚向來冷心冷肺,所有她認為應該做的事,她絕不後悔。


    可偶爾,她也會想起從前。


    那些被淹沒在歲月裏的小事,那些微小的不能更瑣碎的細節,虛假又真切的快樂,還有那些包裹著謊言的溫柔。


    “很好喝。”她說。


    曲不詢微怔,挑眉,略帶驚異地看著她,沒想到她會直白地誇獎。


    沈如晚把空碗筷推給他。


    “很好喝。”她重複,“就是‘湖上初晴後雨’的味道,你的手藝很不錯。”


    她側著臉,心不在焉地看著曲不詢拿著她用過的碗筷,解決那剩下的半盆魚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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