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又怎樣,不來又怎樣?”她偏過頭,看向無窮碧葉,沒什麽表情,語氣疏冷,“我來東儀島,又和你有什麽關係?”


    曲不詢又笑了一聲。


    “說得也是。”他並不反駁,反倒附和她的話,“也沒準你是聽說東儀島的龍王廟落成,特意前來道賀的,你做什麽都有你的決斷。”


    他把話說得這麽順,連理由都搶先一步給她找好了,沈如晚反倒有口氣憋在那,咽不下,可也發不出,隻是沉著臉不說話。


    她不說話,曲不詢也不說。


    他探身掬了把湖水,閑閑地往外一灑,水珠點點落在周遭荷葉上,讓那碧綠的荷葉微微顫動,一動一動地,水珠從葉麵上滑落,荷葉搖搖,又慢慢地站穩了。


    他就再拋灑,於是荷葉又顫動起來。


    一來一回,反反複複,悠悠閑閑的,竟也不覺得膩。


    沈如晚無言。


    無聊,她在心裏翻白眼。


    她淡淡移開目光,看了一圈,滿眼幽綠,盡是人間孟夏風光,讓人直覺得這樣的日子再長也有意趣。


    “這裏沒蟲?”她挑眉質疑。


    作為整日與花花草草相對的木行道法行家,沈如晚是太清楚所謂“放舟蓮葉間”能有多招惹蚊蟲。詩家談風月,總把置身香草花叢形容得無限美好,引人遐思仿效,可真正到嚐試,才意識到,風月再好,敵不過蟲蠅環伺。


    可此時她坐在這裏,周圍靜謐,不聞蟲聲,隻剩水浪汨汨,聲聲如吟,風卷蓮動,忽疑人間天上。


    曲不詢偏頭看她,唇角一點笑意。


    他伸手,拍了拍舢板內側,懶洋洋地說,“和你學的。”


    沈如晚蹙眉看去,在那內壁上看見一道淺淺刻痕,筆鋒飛揚,畫成一道驅趕蟲蠅的符籙,前後深淺如一,符形不那麽工整,可刻下符籙的手卻很穩。


    他竟學她,直接在船身上畫了符籙,把周遭蚊蟲全都驅走,留下滿眼幽靜。


    沈如晚輕輕哼了一聲。


    “你還挺會享受。”她意味莫名。


    曲不詢悠閑地敲敲船麵。


    “過獎,過獎。”


    沈如晚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而一抬手,小舢板微動,繞開風中微動的荷葉,朝藕花叢外飄飄蕩蕩,一路撞入疏闊湖水。


    清風拂過,水麵波瀾橫生,舢板晃來晃去,偏又安穩。


    她坐在舢板上,眉頭微鎖,想了又想。


    “你要找那種花做什麽?”她忽而問他。


    沒頭沒尾的,但曲不詢不用想就知道她在說什麽。


    他忽地坐直,吊兒郎當的勁全都散去,微微向她傾來一點,目不轉睛地盯準她。


    “你知道那種花?”他不答反問。


    沈如晚微微抿唇。


    “我確實知道。”她平淡地說。


    曲不詢追問,“這種花叫什麽?”


    他平時看起來不羈,仿佛什麽也不放在心上,沉下目光,便有一種冷肅沉凝的蕭殺之氣,無端懾人。


    沈如晚靜靜地看他。


    “你先告訴我,”她語氣平平,仿佛主持宗門小考的管事在宣讀考題,“你找這種花做什麽?”


    曲不詢盯著她看了半晌。


    “我找這種花,是因為我有朋友被種下過這種花,我還沒和他說上話,那種花就在我麵前盛開了,他就死在我的麵前。”他慢慢地說,聲音無比沉冷,“我要給他報仇。”


    沈如晚心頭一跳。


    她想起了沈家禁地裏那些行屍走肉般的藥人,也想起曲不詢最初對她若有似無的敵意。


    沈氏覆滅於她,可她始終屬於沈氏。


    倘若曲不詢是為了她後來奉掌教之命所除去的那些修仙界毒瘤而對她有敵意,沈如晚問心無愧,半點也不在乎,他要報仇,她也奉陪到底。


    可若曲不詢的仇怨來自沈氏……


    兜兜轉轉,恩恩怨怨,愛恨難辨。


    羈絆難斬斷,她終究還是把自己當作沈氏弟子。


    沈如晚花了很多年去恨沈氏、恨沈晴諳,也恨她自己身上流著的沈氏的骨血,又花了更多時間同自己和解。過往難斬斷,也不深究。


    她絕不會把沈氏的罪惡背負在自己身上,為自己從未做過的事愧疚一生,但也不會漠然置身事外,對那些受害者的困境無動於衷。


    沈如晚平靜地坐在那裏。


    “要報仇,隻要知道仇人是誰就行了。”她平淡地指出,“你有這個能力,也不像是不敢動手的人。”


    “是,報仇隻需知道真凶,可我想要的還有真相。”曲不詢不錯眼地盯著她,“我要知道誰在研究這種花,誰又不知厭倦地拿別人的性命堆出花開。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這種痛苦裏煎熬,每天都有無辜的人被抓走成為花肥,而我真正的仇人躺在別人的屍體上享盡榮華,我不樂意。”


    沈如晚皺起眉。


    “現在還有人在種這種花?”


    可沈家分明早就覆滅了,又有誰能拿到七夜白的花種,做出和沈家一模一樣的事?


    當年沈家覆滅得太突然,一個活口也沒有,全都死在她走火入魔後,一切和七夜白有關的線索全都斷得一幹二淨,沈如晚一點也沒查到頭緒。


    再後來,線索藕斷絲連,她倒是又找到了方向,可惜什麽也沒問出,最後的知情人也自盡了。


    直到沈如晚心灰意冷退隱前,她也再沒查到七夜白的蹤跡。


    她以為這種花已在修仙界銷聲匿跡,成為她一個人的斑駁回憶。


    曲不詢緊緊盯著她。


    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往後一靠,大馬金刀地坐在船頭,氣勢凝而不散。


    “當年我報仇時就想查明真相,可沒想到對方背後還有主使,還沒等我查到一點蹤跡,就提前把線索斬斷得一幹二淨,包括那些被我發現的那些人,一夕之間,全都被滅口了。”


    “被滅口了?”沈如晚重複。


    曲不詢慢慢頷首。


    “對,有一批人負責滅口,還有負責追殺我的。”他說到這裏,不知怎麽的頓了一下,過了片刻才繼續說下去,“我受了點傷,這事也就耽擱了。”


    這麽說來,曲不詢所追查到的仇人並不是沈家,而是另一支種藥人的勢力。


    神州之上經營這門抽髓扒皮生意的,竟不止沈氏一家,再往上竟然還有主使。


    沈如晚默不作聲。


    曲不詢是找到線索又被主使滅口毀掉,她卻是自己走火入魔誤滅了口……


    當年蓬山隱去沈氏的罪行,倒成了對她的保護,不然眾口悠悠,指不定就有人認定她是為了滅口才做下這等驚世駭俗的凶行。


    她沉默了許久。


    曲不詢不再多言。


    他坐在那裏靜靜等她願意開口,姿態隨意,但氣勢沉冷,不說笑時便如山嶽倒傾,嶽峙淵渟,渾凝蕭肅。


    沈如晚也慢慢向後靠在船頭。


    她眼瞼微垂,眉眼間難得露出一點疲色。


    “那種花的名字,叫做七夜白。”她說。


    第18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六)


    “七夜白?”曲不詢微怔。


    他很快想到,“你之前說過,朱顏花的另一個名字,叫七日紅。”


    先前沈如晚說起“七日紅”這個別名時,意態莫名。


    “怪不得。”他頓時把前後都想明白,“名字如此相似,難怪你說真巧。”


    曲不詢沒說下去。


    他想起沈如晚那時說起這名字時的神態,有喟歎,也有奇異,他拿不準她對七夜白的態度。


    當年蓬山發下緝凶令,追殺他的人數不勝數,沈如晚是最後一個,也是最特別的一個。


    “倘若你有什麽苦衷,我可以幫你,你跟我回蓬山,我幫你洗清冤屈,不管多麻煩,我一定還你清白。”她頰邊還沾著不知是誰的血,雪夜裏她手持昏黃青燈,神色幽冷如霜,“隻要你真的是清白的。”


    那一夜的風雪冷浸骨髓。


    同樣的話,在之前的一輪又一輪追殺裏,被不同的人說起過,一遍又一遍,其中還有和他言笑晏晏的舊友,可最終揭開溫情,都是欺騙。他們給他留下的最好結局,就是伏誅。


    他大笑,聲音穿過簌簌的風雪,在冷到骨子裏的荒川回蕩,像瀕死前的狼嚎,幾乎讓人寒毛驚立。


    “你真信我?”他問,像在看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寒夜裏她眸光也如星星點點的雪。


    “隻要你說,我就信。”她說。


    可他不信。


    他也不敢再信任何人。


    他打斷她,“別囉嗦了,有意思嗎?”


    眼前眩暈般的黑影匯成光怪陸離,他強撐著握起劍,把所有刺骨的痛楚和碎雪一起埋葬在嗚咽的寒風裏,他朝她笑了起來,像個什麽都不在乎的瘋子,“我誰也不信,除非我死。”


    劍尖在風雪夜色裏指向她,黯淡的血汙遮住劍光,卻遮不住寒徹骨的劍鋒。


    “碎嬰劍,你盡管來。”


    其實在動手之前,他就隱隱有預感,他走不出這座荒原了。


    觸見隱秘,驟然被追殺,遠遁三萬裏,血濺十四州,蓬山的緝凶令從來沒有哪一次像對他那樣迅如雷霆,認識或不認識的修士都想在巨額懸賞裏分一杯羹,謊言和刀光劍影把他掩埋,兩個多月了,他已是強弩之末。


    在無邊雪原上,看見她提著一盞青燈,踏著滿途風雪,如一縷淺淡幽風吹入昏黑世界,他想,要是死在她的手裏,倒也沒有那麽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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