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劍呢?”她說。


    曲不詢頓了一下。


    他剛要抬手召回自己的劍,便覺腳下忽地一陣轟隆,不由微怔。


    那聲響一開始隻是細細輕輕,比方才靈氣奔湧小巫見大巫,可沒幾聲後,便驟然響徹整個東儀島。


    整座山丘都在劇烈晃動,更勝過方才,無數山石從山體上搖落,山丘上驟然裂開巨大的裂痕,仿佛有什麽看不見的刀劍將之劈開一般,最終融成一聲巨響。


    “轟——”


    山丘轟然崩塌,沙石俱下,滾滾而落。


    半山腰,還困在陣法裏的鴉道長和剛剛走到山丘之下的章員外,連一聲慘叫也來不及喊,便已陷落在轟隆的山石之下。


    半空中,沈如晚還立在雲端,垂眸望著兩人身影轉瞬湮滅。


    “不救?”曲不詢問她。


    “又不關我的事。”她冷淡地說,“和我無關的事,我不愛管。”


    曲不詢沒忍住,大笑起來。


    沈如晚冷眼瞪他,可沒一會兒,唇角也微微一翹,自己也笑了。


    無邊夜色裏,忽而雲聚,轉眼淅淅瀝瀝落下小雨。


    這是靈氣氤氳,浮雲匯聚,自然落雨,每一絲雨水中都蘊藏著濃鬱的靈氣,澤被大地與碧波。


    從這千頃鄔仙湖八方而來的靈氣,又歸於這渺渺湖水。


    遠方燈火漸依稀,長夜猶寂。


    管他什麽靈脈匯聚、神仙顯靈,浮雲散後,不過是人間尋常一夜。


    第30章 殘荷留聽雨(一)


    章員外和鴉道長埋在坍塌的山石下, 除了章大少這個孝子賢孫哭了兩聲外,東儀島好似沒什麽不一樣。


    章家的產業頗多倚仗姚凜,章大少又不甘心, 時不時上演一出鬥法, 又怕姚凜再拿出什麽法術的手段來下狠手, 自己又縮回去。


    倒是章清昱,當年不願與母親分開, 故而沒把握住修仙的機會, 如今無牽無掛,收拾了部分財物, 竟然來問沈如晚如何去蓬山。


    “我在這裏是待不下去了。”章清昱神情有些傷感,“我也算在東儀島長大,可又不屬於這裏, 東儀島從來不是我的家, 我也沒有家。”


    留在東儀島,是半個外人, 可要走,也沒處可去。


    四海之大, 何處可以存身呢?


    “不如去尋仙吧。”章清昱笑了, “隻盼不要嫌我年紀太大,叫我懊悔當年為什麽沒跟著你走。”


    當年章清昱的母親請沈如晚帶女兒回蓬山,自己卻不願意跟去,修仙地是傷心地,她願求女兒的前程,卻不願意自己去。


    沈如晚靜靜看她, 抬手撫了撫枝上柳綿。


    “朱顏白發, 隻在轉瞬, 俯仰天地,不過滄海一粟,是韶年尋仙,還是晚年求仙,沒什麽區別。”她說著,折下一枝柳條,“隻是當年我引你去蓬山,和你自己去蓬山,區別可就大了。”


    由沈如晚引著進入蓬山,怎麽都能被收入宗門內的,可若是章清昱自己尋去,她的資質不足,成與不成便是兩說了。


    “我不怕等。”章清昱笑,“一次不成便兩次,等個十年八載,總有機會進宗門的。”


    沈如晚輕聲笑了。


    她伸手,把那剛剛折下的柳條遞給章清昱,“退隱之人,別無所有,送你一枝柳鞭,祝君多掃前塵,歸路坦蕩,後會有期。”


    柳葉梢頭,露水滴落,靈光氤氳,儼然不凡,章清昱雖然看不出沈如晚對這柳條施了什麽法術,卻也知道絕對是好東西,珍而重之地接了過來。


    “沈姐姐,咱們蓬山見!”


    沈如晚不覺微笑。


    她已經很多年不曾回過蓬山了。


    那一年交還碎嬰劍,循青鳥出蓬山時,她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去了。


    就如東儀島之於章清昱,蓬山之於她,見證她成長,卻終究不是她的歸處。


    “放不下就放不下,別一副冷淡不在乎的樣子。”曲不詢笑她。


    沈如晚輕嗤,“先把你的故作灑脫收起來,再來和我說這話。”


    終究是誰也不讓誰,誰也沒被往事放過。


    鴉道長在東儀島待了大半年,行動總是瞞不過姚凜的,“我知道他要找的那個地方,他說,雨霽虹出後,龍宮始現時。洞府就隱藏在島上,但不到雲銷雨霽、飛虹橫跨時,是找不到那個地方的。”


    這兜兜轉轉還真有個龍宮?


    沈如晚半信半疑,鴉道長引靈脈匯聚,也沒見雲銷雨霽虹飛啊?


    ——不對,其實是有的。


    靈氣散去後,化為雨露,下了半晌,又止住,雲銷雨霽。


    可當時是在夜間,不可能有飛虹的。


    “要虹飛,倒也不難。”曲不詢挑眉,“東儀島就在湖上,掐個法訣,下場雨還是好辦的。”


    就是太容易了。


    又或許華胥先生收下的徒弟都不是修士,更不會引訣降雨,所以對修士來說很簡單的事,對徒弟們來說卻不那麽容易。


    沈如晚將信將疑,伸手,指尖一點靈光盈盈,在半空中輕輕點了那麽一下,轉眼天際便凝起沉沉的雲霧來,兩三個呼吸間,倏然雨落,一時如碎珠。


    姚凜還站在邊上,許是大仇得報,也不必如前戰戰兢兢,如今他是比從前更意氣風發了些。看見沈如晚和曲不詢兩人還有事,自覺退避。


    待要走,又頓住,問她,“沈坊主,章清昱她……”


    沈如晚在蒙蒙細雨裏回頭看他。


    “她去蓬山求仙問道了。”她淡淡地說,章清昱托她轉告,若有人問起就說,沒人問,就當沒這回事。


    姚凜緊緊抿唇。


    沈如晚望著姚凜遠去的背影。


    “同病相憐伊始,同道殊途為終。”她若有所思,“世事總是聚少離多。”


    曲不詢忽然把手伸到她麵前。


    沈如晚垂眸一看,是他那把匕首,“給我看?”


    曲不詢的語氣理所應當,“不是之前你說想看的嗎?”


    沈如晚頓了一下,慢慢接過那把匕首。


    入手極沉,不似尋常靈材,注入靈氣稍一運轉,在她手裏挽個劍花,化為一把幽黑重劍,冷光照眼,望之生寒。


    是把極佳的寶劍。


    她目光一轉,落在劍身篆刻的兩個小字上。


    “不循?”她抬眸看他,“……你的名字?”


    曲不詢看著她笑了一下。


    “我的名字就是從這把劍上來的。”他說。


    沈如晚聞言沒問下去。


    這在修仙界也是很常見的事,有些人家裏有一件傳家的法寶,便會給最器重的小輩取個相近的名字,以示期許。


    “這把劍很好。”她把不循劍還給曲不詢,“未必比碎嬰差。”


    神劍碎嬰,當然是神州最一等一的寶劍,但若說是天下第一、無餘劍可比,那又有些小覷神州鑄劍師了。隻能說,碎嬰劍是絕世神劍中最有名的那一把。


    曲不詢接過劍,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他從歸墟醒來的那一刻,見到的第一樣事物便是不循劍,帶給他第二次生命,心髒在胸腔裏不甘地重新跳動,把尚未完成和了卻的都重拾。


    寧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千難萬險亦不循曲。


    故而他給自己取名叫曲不詢。


    他提著不循劍凝視了一會兒,像是透過幽黑的劍身凝視他的過往,可沒兩眼,又翻手變為匕首,收了回去。


    往事不可追。


    “殊途亦可同歸啊。”他忽然感慨,語調悠悠綿長,在綿綿細雨裏,像是落寞的誦詠。


    “怪腔怪調,故作深沉。”沈如晚是怎麽也要刺他一下的。


    曲不詢也不理她,隻是笑。


    笑了一會兒,忽然伸手,輕輕在她鬢邊一拂,須臾便收回手。


    沈如晚頓了一下,擰著眉毛,伸手去撫鬢邊。


    “柳絮。”曲不詢攤手給她看掌心一點白絮,“給你拈掉了。”


    沈如晚凝眸望著他攤開的掌心,不知怎麽的竟不言語了。


    雨霧朦朦,襯出她頰邊容光如清雪,雖神清骨冷,卻又昳麗入畫。


    曲不詢望著她,腦海裏不知從哪冒出一句“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細雨中”來。


    才想到,又猛然一驚,仿佛被誰燙了一下一般。


    待收回手,卻又強行止住,仍攤在那裏,哂笑,“看清楚了?我可不是在你身上下了什麽機關暗害你,可別胡亂猜疑我。”


    沈如晚似嗔非嗔,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細雨澆了一時三刻方始休,雨過天晴,不一會兒便在天邊掛起一道似隱似現的長虹來。


    沈如晚神色微微一動。


    她時刻留意著,果然探尋到一點異樣的靈氣波動。


    循著那點異樣尋去,沒見著龍宮,卻尋見了一道隱晦的陣法。


    “四重變換。”曲不詢試了一試,沉吟,微感訝異,“倒是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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