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他已無可盼望留戀,心劍也蒙塵,而她卻還是不熄的火。


    無望對不熄,能怎麽贏啊?


    修士鬥法,往往隻差在毫厘,是一次猶豫、一點心念、一分躊躇。


    他慢了一寸,結局就是心口一劍。


    這麽多年,他在歸墟下把她那一劍翻來覆去地想,眼前浮現最多的是她那雙眼睛,那雙冷硬如冰又熾烈如火的眼睛。


    一眼十年,念念不忘。


    可等到他終於滿腔不甘地決定討回他失落的過去,從無邊的天川罡風裏搶出一線生機,重見神州日月,再見到她的時候,她眼裏卻已沒有光了。


    “我聽過一些關於你的事。”他沉默了許久,“或許你會想找人傾訴一下?”


    沈如晚沒什麽表情地站在那裏。


    傾訴?有什麽好傾訴的呢?事情不過就是那樣,說來說去也是她親手殺了所有族親,無論是什麽理由、無論當時她是什麽狀態,都不會改變事實,說出來反倒像是一種狡辯。


    她不喜歡給自己找理由。


    人人都說她冷酷無情,她認。


    做了的事為什麽不認?


    做都做了,還怕承認嗎?


    “事情就是你知道的那樣。”她語氣很淡,有種不易察覺的倦意,“一夜之間,我的所有族親都死在我手裏。”


    曲不詢等她說下去。


    可他等了半天,沈如晚都沒再說一個字。


    “沒了?”他挑起半邊眉毛。


    沈如晚回頭看他。


    “不然還應該有什麽?”她反問。


    曲不詢知道沈如晚冷心冷肺無心無情的名聲為什麽這麽響亮了,見了她這麽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樣的話,一句多餘的辯解都沒有,任誰都會覺得她冷血的。


    “你不會以為我會就這麽信你冷心冷情吧?”曲不詢抱起胳膊,側身看她,目光灼灼,“你要真是沒有心,在東儀島你連看都不會看那個小章姑娘一眼,更別提特意關照;七夜白的事和你又有什麽關係,世上任誰被捉去做了藥人,也輪不到你這個丹成修士,你又為什麽要來自找麻煩?”


    沈如晚神色驟然冰冷。


    “誰說我是在意了才這麽做了?”她聲音冷硬,“我閑著沒事,出來找點樂子,全憑我心意,旁人死活和我有什麽關係?誰又告訴你我不是冷心冷情了?你別以為你有多了解我,我告訴你,你隻不過是看見了一半的我,真正的我你根本不了解!”


    曲不詢隻見過她現在的樣子,最多見過她還在蓬山時的樣子。


    他認識退隱後的沈如晚,見過少女時的沈如晚,可真正構成了她這個人的,卻是那個滅家族、弑師尊,戾氣傷人更傷己、斬遍神州不封刀的殺星。


    她是蓬山最誓不回頭的劍。


    這把劍沒有鞘,要麽就此折斷,要麽向前。


    如今劍已蒙塵,是她自己選的。


    她不想劍毀人亡,隻能寶劍束之高閣,任由風蝕蟲齧、冷鐵卷刃。


    他又怎麽可能明白。


    曲不詢抱著胳膊,目光幽晦地望著她。


    “好啊。”他並未被觸怒,反倒語氣輕鬆,“我是不了解你,那你今天能不能給個機會讓我了解你一下?”


    沈如晚微怔。


    “什麽?”她像是沒聽明白,又或是不太相信。


    “今天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信。”他說,“我才不管什麽恩怨道義猜疑,哪怕你今天說你當年是被你族親哭著求著殺死他們的,我也信你。”


    他目光如炬,灼灼逼人,一字一頓,“隻要你說,我就信。”


    十年前的那一夜風雪,她穿過茫茫雪原所持的那一盞青燈,還有寒夜裏她眸中點點如碎雪的清光,重合在這無日月無晴天的碎瓊裏,門廊上蓮燈垂燼玉堂寒,他灼灼目光如炬火,照破似箭光陰。


    隻要你說,我就信。


    沈如晚怔怔然看著他。


    她唇瓣微微顫著。


    “隻要我說,你就信?”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低聲重複,意味莫名。


    曲不詢不錯眼地望著她。


    沈如晚微微闔眸。


    “沒有什麽真相。”她神色如冰,斷然轉過身,“別再囉嗦了,有意思嗎?”


    世事恰如一場輪回。


    十年前的雪夜,他不信她,十年後的碎瓊裏,她斷然轉身。


    曲不詢猛然伸手,一把握住她手腕。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他聲音沉冷,貼著她耳畔簌簌而響,“你根本不是濫殺嗜殺的人,你也從來不是冷血無情,不屬於你的東西,你為什麽要認?”


    沈如晚頓在原地,沒有回頭。


    “你又怎麽知道我不是呢?”她聲音幹啞,像鈍刀劃過枯木,莫名刺耳,“你什麽都不知道。”


    曲不詢用力攥著她手腕,五指一分分收緊。


    “沈如晚,”他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聲音冷澀,竟無限悲涼,“你……是不是對很多人解釋過,可誰也不願意信?”


    沈如晚沒有說話。


    曲不詢心下一腔冰雪。


    這世上竟有如斯陰差陽錯,無人信他時,她捧出滿腔真心來信他,可他誰也不信,等到他來信她時,她已涼了心頭熱血。


    到頭來,竟是誰也不曾信誰。


    “既然你已經失望過那麽多次了,也不差我這一回吧?”他沉默許久,終是開口,語氣不鹹不淡的,“再試一次,就一次,萬一結果不一樣呢?”


    他的側影在昏黃蓮燈下晦暗複雜。


    如果當年他再試著信一次,如果當年他願意信她,他們的結局會不會和現在不一樣?


    沈如晚僵立在那裏,五指不知何時已緊緊攥住,衣角也皺成一團。


    曲不詢低聲說,“至少,我會聽你說完。”


    沈如晚驀然回首,神色複雜到極致。


    “好,”她說,“既然你非要問,那我就再說一遍,信不信隨你。”


    曲不詢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沈家多年豢養藥人,十幾年前我族姐帶我去沈家禁地,那裏至少同時有幾十人被種下了七夜白。我算是沈氏的出眾弟子,又專修木行道法,我族姐想帶我一起熟悉族裏的重要產業。”她緊緊抿唇,太陽穴邊微微跳動著,忍耐到極致,說不清是什麽情緒,“我不願意,她和其他族人拿殺陣威脅我,我想走,就動了手,後來走火入魔……事情就成了你知道的樣子。”


    “沈氏族滅是我做的,我族姐也是我殺的,修仙界一切關於我的傳聞都是真的。”她麵無表情地說,“我就是這麽個人。”


    曲不詢微微一低頭,離她更近一點,目光驟然凝住,“你說沈家也在種七夜白?”


    沈如晚被他的問題問得稍稍愣了一下。


    這樣的反應,她確實還從未見過。


    也對。


    從前所有聽她解釋的人都不知道七夜白,她也不能告訴他們,繞來繞去都像是狡辯。


    但曲不詢知道七夜白。


    “對。”她頓了一下說,“很早就開始了。”


    曲不詢心下一片豁然。


    萬般心思到眼前,他竟然笑了一聲。


    他從蓬山首徒一夜成為逃徒,她從好人緣到人人畏懼,竟都為一株花。


    七夜白啊七夜白,半生困頓都為了它。


    沈如晚聽他笑,不由擰起眉頭,神色乍然冰冷,猛地甩開他手,轉身就要走。


    曲不詢手臂驀然一伸,攬在她身前,猛然一收,摟住她。


    沈如晚神容冰冷到極致,反手去推他,但他也用力,手臂仿佛鐵鑄般紋絲不動,用盡力氣把她箍在懷裏。


    “我知道你說得都是真的。”他垂下頭看她,聲音低低的,“我知道是真的。”


    沈如晚抬眸,冷冷地望著他。


    “因為我也經曆過,我都知道。”他嗓音低啞,像是諷笑,每個字都如用力刻在金石上,“他們最會顛倒黑白、混淆是非,讓你百口莫辯、積毀銷骨。”


    沈如晚微怔地望著他。


    曲不詢凝視她倦意難掩的眉眼。


    “傻姑娘,”他抬手,用了點力,從她眉心慢慢撫到鬢邊,一點溫熱,“不是你的錯,為什麽要認?”


    他說著,也不知是同誰說,一字一頓,每個字都狠到刻骨,“記住,不是你的命,到死也不許認。”


    沈如晚怔怔然,眸光瀲灩,不錯眼地望著他。


    曲不詢微微低下頭,額頭和她的碰撞在一起,他就這麽貼著她的額頭,眼眸和眼眸近在咫尺,幽黑的瞳孔裏隻剩下清晰的彼此。


    “不要認。”他說。


    沈如晚出神很久。


    她不知唇和唇是什麽時候碰撞在一起,也忘了是誰先去吻的誰,在纏綿交錯的呼吸裏,她偶爾想起無邊雪原上殺機冰冷的那一夜,想起風雪夜色裏那個孤高冷絕、不可一世的人,也想起她為那個人落下的抹不完的淚水……


    可最後,什麽都淡去了。


    長孫寒就像她遙遙無期的夢,和她少女時的所有天真快樂,連同性情大變後的最後一點希冀,一起埋葬在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冷雪原上。


    眼前隻剩下曲不詢寬闊堅實的擁抱。


    那樣切近又真實的溫度,隔著十數年的距離,終於有人給她一個擁抱。


    忘了吧,她漠然地想,從前的腥風血雨滿身戾氣,和削骨蝕心的不甘心,還有那個如寒山孤月的少年天才,都放下吧。


    過去難以被她接納,但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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