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沈如晚踏上仙途起,這世上就有希夷仙尊這個尊號了。


    誰也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也不知他的來曆,甚至連他的跟腳也不太清楚,隻知道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手段離奇,非同凡響。


    希夷仙尊偶爾會在蓬山,但更多時候雲遊四方,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插手,好似也從未聽說過有什麽雷霆之怒殺伐果決,偶爾才被請出來主持一些大變故,但世事就這麽奇怪,他不怎麽露麵,反倒人人都信他公正。


    她低聲說,“我養傷時,希夷仙尊也來探望過我,問了當時的情況,也問過七夜白的事,他讓我安心養傷,還開解過我,聽說我用劍,還建議我去找長孫寒討教。”


    她說到這裏,很淺地笑了一下,有點澀意。


    可她沒去,也永遠不會去的。


    在她安逸快活的那些年裏她沒去認識長孫寒,往後麵目全非的每一日夜,都不會再去了。她不想讓長孫寒印象裏的沈如晚是滿身鮮血、漠然又無趣的,還不如幹脆不要認識。


    其實雖然總說念念不忘,但在她手上沾滿族親的血,滿身戾氣,隻剩寂然之後,她就已經放棄了。


    曲不詢微怔。


    他驀然想起,希夷仙尊見他時,也讓他有空認識一下沈如晚。


    “說起來,我有些奇怪。”沈如晚說到這裏,忽而抬頭看向他,她神色狐疑,打量起他的神情,“在神州,滅門慘案絕非小事,我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哪一件裏和你有關。”


    曲不詢啞然。


    一個沒注意,沒把她說動,倒是又被她抓住馬腳,這個“長孫寒舊友”的身份還不知道能經得起她多少次質疑,早晚有一天縫縫補補,會被她發現“曲不詢”這一輩子都和長孫寒重疊在一起,其實就是同一個人。


    他一時無言,目光在她眉眼間流轉,忽而心念一動,一點猶疑,重生之事聞所未聞,就連典籍故章乃至傳說神話裏也從未有過……他是否能坦然相對,把自己最後也是最駭人聽聞的秘密無保留地說給她聽,哪怕他們之間橫亙著一劍之仇?


    時至今日,若再不說,隻會越來越難啟齒,可若說了,她會信嗎?


    若信了,她是會驟然冷了神容,還是毫不猶豫地再給他一劍?


    思來想去,這一點猶疑凝在心頭,他還沒答,房門便忽地被推開了。


    陳獻興高采烈地衝進來,“師父,我們都商量好了,這就出發去桃葉渡找人,來個甕中捉鱉,保證一舉拿下葉勝萍!”


    第55章 垂燼玉堂寒(四)


    一點猶疑稍縱即逝, 錯過就是錯過。


    曲不詢微出一口氣,說不出是慶幸還是後悔,隨手擲了棋子, 向後一仰, 懶洋洋地看向陳獻, “你就這麽確定那個騙子真能找到葉勝萍?就不怕他們是扯虎皮拉大旗?”


    林三是扯著長孫寒的名字騙人,同行難道就不會拿葉勝萍的名字騙人了?


    “我覺得不會。”陳獻這次回答得很肯定。


    曲不詢挑眉。


    “葉勝萍經常拿仇家的親友做威脅, 一方麵固然讓人忌憚, 另一方麵,親友本身又有親友, 隻會讓仇家越來越多,所以他這人處處結仇。還是丹成修士的時候無所謂,虱子多了不癢, 但被沈前輩一劍斬破金丹, 往日的行徑就成了如今的催命符。”陳獻說得頭頭是道,“這人來碎瓊裏, 必然也有躲仇家的意思,聽說有人在賣自己的行蹤消息, 無論如何都會來查探一番的, 這夥人現在還能活著,一定和葉勝萍打過交道。”


    “楚瑤光教你的?”曲不詢對陳獻那點斤兩心裏門兒清。


    陳獻嘿嘿笑了,撓撓頭,“對,這都是瑤光說的,她是真的聰明。”


    曲不詢不置可否, 隻是問, “如果葉勝萍去摸了那夥騙子的底, 發現對方隻是扯虎皮拉大旗,於是決定不與對方接觸,並且留著對方來誤導打探他消息的仇家呢?”


    楚瑤光從門口走進來,正好聽見這個問題,微微一笑,底氣很足,顯然早就把這問題盤算過一遍,“那我們就想辦法把他激出來。”


    “怎麽激?”曲不詢抬抬眼皮。


    “林三說,那夥騙子在桃葉渡待了很久了,慣用招數就是拿葉勝萍的消息當魚餌,騙了不少為了葉勝萍而來的人,因此我們推斷葉勝萍即使和這夥人沒有聯係,至少也會隔三差五地關注他們,從而來判斷外界仇家的動向。”


    楚瑤光細細地分說,“如果這夥騙子真的完全不知道葉勝萍的下落,那我們就反其道而行之,大張旗鼓地來找他,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他擔心被找到,肯定要關注我們。這時候我們再去找這夥騙子,他多半會鬆一口氣,認為我們暫時被騙子迷惑了,警惕心稍稍鬆懈,靠近些來確認我們是否會相信這些騙子的話——這時候就是我們一舉把他找出來的時候。”


    這計劃聽起來倒是有幾分奇正相輔,而且可行性不低,讓人防不勝防。


    能製定這樣的計劃,最重要的其實是他們能確定葉勝萍就在碎瓊裏,而葉勝萍的其他仇家卻很難確定。他們在暗,葉勝萍在明,打的就是一個意想不到、措手不及。


    不得不說,楚瑤光這個蜀嶺楚家的大小姐思路很是靈活,八個陳獻加一起,心眼也沒她多。


    沈如晚也有點感興趣地抬起頭,饒有興致地看向楚瑤光,“你有沒有想過,萬一葉勝萍聽說有人大張旗鼓地來找他,直接跑了怎麽辦?”


    楚瑤光搖搖頭,“既然奚訪梧說葉勝萍一直在碎瓊裏中轉被拐賣的人,葉勝萍仇家又那麽多,他在碎瓊裏一定不止一次被尋仇上門,他不可能一聽到有人來尋仇就跑。更何況,我傾向於,一個肆無忌憚狠辣結仇的凶徒,即使被斬斷獠牙,骨子裏也有一股凶性和瘋勁。”


    沈如晚垂眸笑了一下。


    楚瑤光算是說對了,葉勝萍就是那麽個人。


    “既然你們計劃得很周備,那這事就交給你們了。”她抬眸,“讓我看看,十年過去,是這修仙界的後起之秀拍翻前浪,還是早已成名的高手更勝一籌。”


    楚瑤光抿抿唇,笑了一下,沒說什麽,但自信溢於言表。


    陳獻在邊上一拍胸脯,“沈前輩,你就等著瞧吧!”


    沈如晚撐著額頭,看他們一前一後走出小院,偏頭看了一眼,曲不詢正垂著頭凝視桌上的棋盤,手裏拈著棋子,神容沉凝。


    她凝神望了他好一會兒。


    其實曲不詢和長孫寒一點都不像,論起五官精致,自然是長孫寒更勝一籌,但奇異的是,當五官組合在一起,卻不會有人覺得曲不詢比長孫寒長相遜色。


    他身上有種誰也拘不住的灑脫,世事不過一翻盞,白醴倒盡,管他明朝是與非。


    如果是很多年前的沈如晚,一定不會有多喜歡他的,她不喜歡這種說起來是不羈、實際上懶懶散散的人。


    她那時候就喜歡長孫寒那樣的,背負了很多,卻好像什麽都難不倒他,永遠負重前行又遊刃有餘。


    可現在的她很累了,背上有重擔的感覺,她一刻都不想再體驗了。


    她寧願退隱,寧願隱姓埋名任由世人將她忘記,成為輕飄飄的、沒有一點羈絆和責任的局外人。


    “你好像有很多秘密。”沈如晚偏頭望著曲不詢。


    曲不詢指尖微微用力,握緊了棋子。


    “我有秘密,這是肯定的。”他說,“就像你,不也有很多不願意提的秘密嗎?”


    沈如晚凝視他許久。


    其實她一點都不了解“曲不詢”這個人。


    他的過去,他的人生,他絕非平淡無奇的往事。


    她一點都不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她喜歡長孫寒的方式,是想盡辦法去了解他。


    可現在,在漫長歲月和數不清的失望裏,她學會不追問。


    “你不想說就算了。”她把棋簍推到一邊,也不再去拿棋子,“我不問。”


    曲不詢抬眸看她。


    “我不在乎。”她垂眸說。


    曲不詢神情微微變了一點。


    “我認識的是現在的你,你也隻認識現在的我,這很公平。”沈如晚慢慢地說,“也隻有現在的你和我才會坐在這裏,心平氣和地下棋。”


    曲不詢凝望她,唇邊不由泛起一點苦笑。


    這話一點也不錯,倘若再往前哪怕那麽一點,他若還是長孫寒,她還會朝他笑上哪怕一下嗎?


    沈如晚說到這裏,停下不言語了。


    其實她覺得遇見曲不詢也算是一種特別的緣份,但她永遠不會說出來。


    太煽情了,就和向別人剖析她曾經的委屈和心酸一樣,都太矯情了。


    她寧願旁人覺得她是個永遠冷淡、沒有情緒的人。


    沈如晚抬眸,站起身來,指尖遞到曲不詢麵前,在他眉間輕輕一點,然後順著他高挺堅毅的鼻梁,慢慢劃到他鼻尖,“不想說可以不說。”


    她的指尖落在他唇上,很輕淡地摩挲了一下,在他伸手握住她手腕前,不遠不近地豎在他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但我不喜歡別人騙我。”


    曲不詢用力握緊她的手腕。


    他微微抬頭望向她,神色複雜。


    沈如晚站在那裏,目光淡淡地望著他,輕聲說,“你可以一個字都不說,但不許對我說謊,我最討厭謊言。”


    曲不詢攥著她的手也覺滾燙。


    他目光一遍又一遍逡巡過她眉眼,心裏一聲苦笑。


    她說最討厭謊言。


    可他平生最難以麵對的彌天大謊,從見麵相識的那一刻起,便已悄然開始,遙遙無終。


    沈如晚會恨他嗎?


    曲不詢心緒複雜地對她望了很久,無解。


    他輕輕一喟,閉了閉眼,手上微微一帶,將她用力擁在懷裏,紅塵繾綣,貪戀一點溫存,半晌不放。


    沈如晚也輕輕摟住他。


    耳鬢廝磨裏,他的聲音也渺遠得失真,在她耳後細吻般摩挲。


    “你能不能再多喜歡我一點?”他喃喃。


    沈如晚思緒也飄遠,過了一會兒才問,“為什麽?”


    可曲不詢沒回答。


    他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她的唇瓣,像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報複和證明,在無止盡的索求裏,隱隱有種從未展現過的凶狠和瘋狂。


    很奇怪的,沈如晚莫名想起歸墟漫無邊際的天川罡風,那麽熾烈又霸道,每一絲一縷都像是最凶狠的尖刀,要把她的每一寸肌骨都侵吞分潤、據為己有。


    她又想起在歸墟外徘徊不盡的三個月。


    其實心裏也沒有很痛楚,隻是蒼白到極致的疲倦,仿佛又回到當初被寧聽瀾帶出沈家、得知自己手下盡是沈家亡魂的那一刻。


    她用了那麽久、那麽多努力、那麽多傷口去換一點內心安寧,隻需要一劍,往事全都卷土重來。


    那時她看著歸墟無邊的天川罡風,心裏有個很古怪的念頭,她想,不如下去找他吧,能找到自然最好,找不到了,死在裏麵也行。


    但最後,她還是不想死的。


    她曾經那麽喜歡長孫寒,她那麽累,可她還是想活著。


    即使塵世已無留戀,即使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她還是不想死。


    在天川罡風削骨蝕心的痛楚裏,她第一次那麽清楚地發現,她比誰都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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