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成修士和丹成修士的差別也是很大的,術業有專攻,擅長煉丹的去殺人一定很別扭,而擅長殺人的還真不一定能飛多高。陳獻驟然問出這麽一個問題,倒把沈如晚和曲不詢問住了。


    “沒試過。”沈如晚支頤靠在窗邊,出神地望著下方的茫茫雪原,“殺人不需要飛得很高。”


    這話把陳獻嚇一跳,聽起來怪瘮人的,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沈前輩隻是用這話來解釋她為什麽沒試過,而不是人生隻為殺人。


    “那你能一口氣飛到鍾神山那麽高嗎?”陳獻追問。


    沈如晚偏過頭看了他一眼。


    她又沒去過鍾神山,更沒試過自己的極限,她又從哪去知道自己能不能飛到鍾神山的山巔?


    她不說話,隻是淡淡地看著陳獻,把後者看得訕訕然。


    自從進入這片雪原後,沈前輩就比平時更沉默,看起來也更有威懾力了許多,一個眼神便叫人話也不敢說。


    陳獻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曲不詢。


    曲不詢聳了聳肩。


    “你要是放在二十年前問我,那我還真能回答你。”他自從進了雪原後,倒是有種莫名的輕鬆寫意,很有興致地欣賞滿天飛雪,此時也敲著琉璃窗,隔著窗把北風送到眼前的一片雪花敲碎成零星碎片,悠悠地說,“那時候我剛開始學仙,也閑得發慌,試過自己最高能飛多高,用自己的遁法丈量……丈量山峰樓台的高度。”


    險些說漏嘴——他本來下意識就要說丈量蓬山百味塔,幸而及時反應過來,否則立時就要被沈如晚盯住,問他既然隻是曾經在蓬山寄身過一段時間,又哪來的二十年前剛學仙就在蓬山了?長老執事們收記名弟子可不會挑沒入門的小童。


    曲不詢想到這裏,又在心裏輕輕一喟。


    其實他也說不出到底是個什麽主意,隻是總時不時地想著,若遇見她時還是從前長孫寒的模樣便好了,也省得他朝思暮想。


    可若是讓他就這麽不管不顧地直接承認,他又貪戀這一刻溫存,一想到沈如晚或許會和他反目成仇,他便五髒六腑也燒幹火灼一般地隱隱作痛,早放下了的戾氣也蒸騰著卷土重來,隻想把這一點痛楚碾碎。


    隻一點是確定的,無論沈如晚往後如何恨他入骨,他也絕不會放手。


    “沒想到曲道友也有這樣的興致。”陳緣深對曲不詢的態度就不似對陳獻那般溫和了,他不是那種會橫眉冷對、冷嘲熱諷的人,也做不到那樣針鋒相對,但那種針對感總是若有似無,“我就不一樣,自幼性格就很無趣,隻知道好好修練學習,聽從師姐的教導,很少去嚐試其他學業外的事。”


    沈如晚終於投來一瞥。


    “確實,”她垂眸,一點追憶之色,“那時你笨是笨了點,脾氣也太軟,可至少人很聽話,也不愛惹是生非,比我認識的幾個同門帶的師弟師要好得多。那時和同門聚會,他們還羨慕我帶的師弟省心。”


    師兄師姐帶同門師弟師妹,這是蓬山習以為常的事,不隻有沈如晚師尊這麽安排。


    否則,蓬山弟子有那麽多人,若人人都要師尊從基礎教起,師尊還能有時間修練、鑽研法術嗎?


    陳緣深聽沈如晚這麽說,不由揚起唇角笑了起來。


    他好似半點都不介意沈如晚說自己笨,隻能聽得到沈如晚誇他省心聽話,“是師姐教得太好了。”


    曲不詢半邊眉毛挑了一下。


    他向後微微一仰,靠在寬大椅背上,神情莫名沉冷,指節一下一下扣著扶手上鑲嵌的玉石,皮笑肉不笑,“沒辦法,誰叫我那時胸無大誌,偏偏又自恃天賦、自視甚高呢?自然是比不上你們師姐弟刻苦踏實。”


    他把“你們師姐弟”幾個字咬得很生硬,每個字都像是硌人的石子。


    陳緣深立刻捕捉到這份膈應。


    他飛快地看了曲不詢一眼,神色不變,仿若無覺,挪開目光,望向沈如晚,“師姐,還沒到鍾神山,我先給你介紹一下我山莊裏的同伴吧,雖然我是莊主,但我隻負責培育靈植,地位都是平等的,他們並不是我的屬下。”


    沈如晚立刻朝他望了過去。


    曲不詢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也微微收緊了,裝飾性的玉石發出“哢吧”一聲輕響,引得坐在邊上的陳獻一眼望過去,曲不詢麵無表情地坐在那裏,眼神漠然沉冷地望著陳緣深,神情是前所未見的壓抑冷凝。


    陳獻眨眨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


    他可從沒見過一向雲淡風輕、悠然自適的師父露出這樣的表情,難道師父和族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過節?


    可族兄從前一向在蓬山安分修練,又是人盡皆知的好脾氣,怎麽可能和師父發生衝突呢?


    他揉揉眼睛,再看一眼——


    曲不詢的神色看起來更冷漠不虞了。


    陳獻瞪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這這,這是怎麽回事?


    陳緣深比這個族弟體會更深,他明明沒有在看曲不詢,卻能感受到那道如有實質的鋒銳目光,仿若一柄利刃,將他從上到下分筋錯骨,連眉睫也不由自主地輕輕發顫。


    這感覺與丹成修士的威壓還不一樣,並不憑借修為來壓製人,隻是仿若天成的那股淩銳氣勢,隻憑注視便能叫人心驚魂飛。


    陳緣深見過不止一個丹成修士,也見過許許多多早已成名的強大修士,可還從未直麵過如此冰冷懾人的氣勢。


    他擱在桌案上的手忽而收了回去,垂在桌麵之下,神色稍稍緊繃了一點,卻還穩得住,仍然撐著笑意,仿若如常地給沈如晚介紹,“山莊裏有三個人是需要師姐你特別留意的,其他人則都是拿錢辦事,隨時可以替代,記不記得都無所謂。”


    陳緣深神色自若,仿佛感覺不到那道視線,就連沈如晚也沒發覺他的異常,隻是支著側臉,目光渺渺地望著他,似乎認真,也似乎有點出神。


    誰也看不出來,陳緣深垂在桌麵下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著,攥著衣角,幾乎把那一團衣料擰出一個洞。


    曲不詢一挑眉。


    他倒有幾分意外,眼瞼一垂,不再看陳緣深,神色沒先前那麽冰冷,可眉眼都沉凝,像是有什麽難以按捺的不爽,強行壓抑著,盡是沉沉陰霾。


    沈如晚似有所覺地朝他望了一眼,微微蹙眉。


    “師姐,你還記得我們以前在蓬山的時候,列過一個神州風雲榜嗎?”陳緣深微微抬高一點音量,又把沈如晚的目光吸引過去,他笑著說,“現在神州最有名的那個《歸夢筆談半月摘》上有個叫‘寄蜉蝣’的版麵,專門列舉神州成名人物,很受歡迎,其實都是咱們當年玩剩下的東西,那上麵列舉的人物,無非就是咱們當年整理的那些罷了——哦,還要加上這十來年裏新近成名的人,比如說師姐你。”


    陳緣深這麽一說,沈如晚立刻便想起來這件事,那時蓬山忽然流行起給神州成名人物排行,列出一張心目中的風雲人物名單出來,互相交換著看對方的名單,若是列出的人多有重合,說明彼此眼光相似,立刻能引為知己。


    那是她還青蔥韶年時的事了,最是愛趕潮流,什麽都搶在最前頭,早早和沈晴諳一起列了一份名單。


    沈如晚還記得,她出於私心,把那時剛剛成名沒多久的長孫寒列在了前五,可是後來交換出去的時候,又唯恐少女心事被人窺見,偷偷裁掉了那一行。


    “我怎麽記得你當時聽說有這麽一件事,先是什麽話也沒說,隻說想看看我的名單,等拿去後偷偷記了下來,直接抄了我的?”沈如晚挑眉,“當時你還裝得像是自己擬列的一樣拿給我看,我隻是懶得戳穿。”


    陳緣深不由微微一窘,神色有一瞬間的不自然,像是忽而被窺見了什麽心事,隻是專注地望著沈如晚,不說話。


    沈如晚說到這裏,出神了一會兒。


    “真不知道這麽無聊透頂的活動到底是誰先想出來的,居然風靡蓬山。”追憶往事總是悵惘的,特別當這往事還同時牽扯到沈晴諳和長孫寒,雙倍的悵惘。


    她在心裏輕輕一喟。


    曲不詢坐在邊上,眉毛一擰,神色不由更加沉冷了。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竟給他坐出一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可惜根本無人來叩關,唯有一口氣凝在心口。


    他麵無表情地坐著。


    真是不好意思,當年蓬山第一個無聊透頂的人就在他們師姐弟身邊坐著呢。


    那時他列這名單是為了看自己還需要超越幾個人。


    ——再怎麽克己自持,誰又還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了?


    隻是沒想到邵元康那個大嘴巴大剌剌地和其他好友提了一嘴,居然帶起整個蓬山的熱潮,天知道他後來看見人手一份的神州風雲譜有多無語凝噎。


    陳緣深見沈如晚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不由眼神微黯,很快又收拾好了心情,朝沈如晚溫潤地笑了笑,“總之,那時無論是誰列出來的神州風雲譜,前五裏總歸都有一個人叫盧玄晟。師姐你應該還記得,這人是神州最富盛名的強者,成名五十年未逢一敗,隨著年歲越久、修為彌深,堪稱威震天下的絕世高手。”


    沈如晚確實記得這個名字,也很少有人會忘記這個人,就算她在神州最有名聲的時候,地位也遠遠比不上盧玄晟,更沒人會覺得她比盧玄晟強。


    兩人成名的類型都不一樣,沈如晚最出名的是她的強硬和冷酷,其次是碎嬰劍,至於她自己的實力倒不是常人樂道的,甚至於她經常遇到有人覺得她成名無非是倚仗碎嬰劍之利,離了碎嬰劍不過是個種花的罷了。


    而盧玄晟成名,是當真靠一次又一次對決打出來的。


    這人少年時便誓要成為神州最強者,修為有成後就整日不幹正事,天南地北地纏著神州許多知名強者,非要和對方鬥法,輸了就約下次,贏了就大笑三聲,得意而去。


    如是數十年,自成神州名聲風頭最盛的強者。


    陳緣深說到這裏,不由頓了一下。


    “師姐,盧玄晟好多年不曾在神州露麵,就是因為……他現在也在我的山莊。”他說到這裏,神色莫名有些澀意,卻還是勉強微笑起來,“這就是山莊裏頭一號要被注意的那個人。”


    沈如晚眼神微微一凝。


    她目光微轉,落在曲不詢身上,瞥見他神色也沉凝,望著陳緣深,若有所思。


    然而當她望向曲不詢的時候,他似有所覺,眼皮一抬,眼尾掃見她的目光,卻忽而一頓,神色驟冷,朝椅背上重重一靠。


    曲不詢氣勢渾然地坐在那裏,眉眼冷凝,陰雲密布。


    他目光如電地望了她一會兒,又看了陳緣深一眼,不期然唇角竟還勾起一點冰冷的弧度,朝她露出一個冷笑。


    沈如晚不由一怔,莫名其妙。


    他這又是什麽毛病?她怎麽惹到他了?


    第64章 我亦飄零久(五)


    曲不詢神色沉冷。


    看她一眼望過來還微微蹙眉, 一頓,又麵無表情地挪開目光。


    沈如晚更是摸不著頭腦。


    她深深地望了曲不詢一眼。


    “師姐,”陳緣深又叫她, “盧玄晟早就結丹了, 實力很強, 不過他脾氣很高傲,懶得搭理人, 也不怎麽和山莊裏的人打交道, 平時很難見到他。但山莊裏還有一個丹成修士叫白飛曇,這人很年輕, 比我還小兩歲,天賦很高,而且手中掌握了一道很邪門的異火, 威力極強。不過這人沒什麽名氣, 脾氣卻和盧玄晟一樣高傲,兩人都是誰也看不上的脾氣。”


    沈如晚又凝神望了過去。


    陳緣深比她小五歲, 算來這個白飛曇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就結丹了,天賦確實不錯, 放眼整個神州都是震動一方的天才, 倘若這人是蓬山弟子,一定早早就很有名氣。


    當初如果沒有沈家的事,沈如晚也不會那麽早就結丹,那麽她真正結丹的年紀多半和這個白飛曇差不多。


    可惜沒有如果,直到現在,蓬山的金冊上還寫著最年輕丹成修士的記錄——第九閣, 沈如晚, 年十七歲。


    她比長孫寒結丹的年紀還早了兩年。


    “異火是什麽?”那頭, 陳獻疑惑地問,“來頭很大嗎?”


    陳緣深不由朝陳獻望了過去,露出一點驚訝來。


    “我記得,這似乎是丹道基礎課的內容。”他沒急著回答,而是沉思了片刻,用探詢的目光望著陳獻,“你不記得了嗎?”


    丹道基礎課在哪都是有的,蓬山也有,但未必每個人都要去上,屬於自主擇取,沈如晚去聽過幾次,但沒聽下去,因為丹道最入門的第一課就是熟悉靈植的藥性,而這正是她最不需要跟著學的。這門課和她本身所學內容重複太多,沒多久她就棄了。


    陳獻從來沒去過蓬山,所以陳緣深說的自然是陳氏家學。


    藥王陳家,自然是人人都要學靈植、學丹道的。


    “啊,這個啊。”陳獻不由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我最討厭煉丹,也根本沒興趣學丹道,要麽逃課,要麽睡過去了。再後來就離家出走了嘛。”


    陳緣深定定地看了陳獻好一會兒,似乎從沒想過還有這種事。


    “怎麽能逃課呢?”他語氣有點責備,“就算你不喜歡,多學一點總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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