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晚真沒話說。


    “我偏不要聽。”她惱火地說,“你最好閉上你的嘴。”


    曲不詢本已做好了準備,下一句就要和她說個明明白白,卻不料她竟忽然又不要聽了。


    他不由怔在那裏,神情錯愕。


    沈如晚冷笑,“你就藏著你的身份去吧,把我惹火了就給你一劍,反正你道心誓都已經發了,不能對我還手,殺你還不是易如反掌?”


    曲不詢失語。


    “也對,這點我比誰都相信。”他說,不知是什麽滋味,頓了頓,又忍不住問她,“可你真不想聽?”


    沈如晚是真的不要聽了。


    至少現在不要。


    “你就算和長孫寒有血海深仇,和我又有什麽關係?”她冷著臉說。


    曲不詢不由沉默。


    沈如晚心裏亂七八糟的。


    她既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什麽不追問,也不明白她為什麽不和曲不詢一刀兩斷。


    曲不詢站在一旁看了她好一會兒。


    “你是不是,”他微頓,像是深吸了一口氣,想要開個玩笑,每個字都重重的,“舍不得我啊?”


    沈如晚偏過臉,絕不看他。


    “自作多情。”她聲音冷冷的,可又沒那麽多氣勢,反倒像是惱怒。


    曲不詢驀然望向她。


    他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悸動,讓那顆深藏在胸膛下隱隱鈍痛的心髒也一下比一下更有力地跳動,幾乎要從胸口一躍而出。


    沈如晚有多冷清冷心,他比誰都明白,她活得有多清醒就有多痛苦,哪怕清醒的代價是痛苦,她也絕不求一個難得糊塗。


    可就是這樣冷硬又清醒的沈如晚,此刻明知他有隱瞞,卻竟選擇不追問。


    她又有什麽時候不追問過?


    每一次,她都追問到底,哪怕答案背後是血和淚。


    可唯獨對他,她偏過臉,絕不問。


    寧願自欺欺人。


    曲不詢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沈如晚,”他低低地叫她一聲,“你這是自欺欺人。”


    沈如晚驀然回過頭,眼神冰冷地望著他。


    “關你什麽事?”她惱火得無以複加,“你是不是以為我不願意追究,就算是拿捏住我什麽把柄了?我被你威脅到了?我怕你糾纏了?”


    曲不詢驟然探身,捧住她臉頰。


    他微微傾身凝視著她的眼睛,深深望進那雙曾讓他在無邊黑暗裏魂牽夢縈的清亮眼瞳,看清那幽黑眼瞳裏的他。


    “不是,不是,不是。”他一個又一個問題,無限耐心地回答,如果她問一萬個問題,他便能回答一萬個回答,“都不是。”


    沈如晚不再說話。


    她神色複雜難辨,就這麽晦澀地望著他,恍惚間,曲不詢竟錯覺她眼眸裏一點水光。


    “可我想讓你知道。”他說。


    哪怕她恨他。


    曲不詢垂下頭,近乎虔誠地一點一點湊近。


    唇瓣觸碰著唇瓣,交換這片冰雪世界裏最後的溫度。


    第77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四)


    沈如晚從沒覺得自己這麽糊塗。


    明知道曲不詢可疑, 她就該刨根究底,不管他是願意說,還是極力隱瞞, 她都該問個明明白白, 哪怕一切被撕開後是一刀兩斷, 甚至於反目成仇。


    待沈晴諳如是,待長孫寒如是, 難道獨獨曲不詢就有什麽不同嗎?


    可她就是偏開臉, 掩耳盜鈴。


    沈如晚第一次知道,她居然也會自欺欺人。


    曲不詢到底有什麽特別的?


    他又憑什麽在她心裏比別人特別?


    沈如晚想不通。


    “你沒有特別英俊倜儻, 頂多就是萬裏挑一,這世上這麽多人,多得是比你容貌更出眾的人;你也沒有顯赫的身份, 神州那麽多丹成修士, 我劍下亡魂也多得是;你更不是家財巨富,劍修窮得底掉, 每賺一塊靈石都要拿命去換。”她一條條數給曲不詢聽,越說越不客氣, 好似多說一句便能把她心頭的不甘不願發泄出去。


    曲不詢默不作聲地坐在屋脊上。


    他們早已離開盈袖山莊, 回到鍾神山第一峰的街市,打算,竟尋了個生意興隆的酒家,進去沒了座,他們也沒走,並肩坐在酒樓屋頂上, 看夜色漸沉。


    他神色莫名地遙遙遠眺, 默默聽她一字一句, 並不反駁,也不置一詞。


    直到沈如晚說著說著便停下,沒幾句談興便也弱了,神色忡怔,不知想的是些什麽複雜心事,半晌出神,“你說,你又有什麽特別的?”


    從前還在蓬山的時候,她和沈晴諳也漫談過姻緣情愛,七姐掰著指頭給她挨個數,她該配個什麽樣的道侶。


    七姐說,你長得這樣靈生淑美,天賦又高,培育靈植更是富貴不愁,還有副閣主做師尊、沈家做靠山,找一個英俊倜儻、家財巨富、實力出眾、對你體貼殷勤周到備至的道侶,這是最基本的吧?倘若世上沒有這樣的人,那還不如不找;再不濟,一次多找幾個也行。


    往事都付笑談,細算來,曲不詢占了幾樣?


    這世上樣樣都占的,又何止他一個?


    怎麽偏偏他就不一樣?


    曲不詢低著頭,隨手提起擱在邊上的酒壇,不緊不慢倒了一碗,握在那裏,伸到她麵前。


    沈如晚垂眸看了一眼。


    她沒動,沒去接。


    曲不詢也不強求她。


    他心緒也複雜,端著那碗酒,一仰頭,喝了半碗。


    “我是沒什麽特別,沒有家財萬貫絕代風儀高貴出身,”他沒看她,神色沉沉地望著遠方燈火夜闌,語氣平淡無波,“可沈如晚,你又不在乎。”


    家財萬貫、絕代風儀、高貴出身,在她心裏又能算得了什麽?


    曲不詢沒有這些,他從沒隱瞞過,可沈如晚在意過嗎?


    “我也不在乎。”曲不詢垂下頭,淡淡地說。


    若換個人來試試?


    縱是什麽都一模一樣,也不是想要的那個人。


    她不在乎這些,他也不在乎,那在乎的又是什麽?


    沈如晚說不上來。


    就隻是那一刻的感覺,好似非得是那個人不可,換一個人就不行,怎麽都不行。


    怎麽偏偏就是他?


    沈如晚心緒無限複雜。


    她一伸手,把曲不詢手裏的半碗酒奪了過去。


    曲不詢一怔,看她就著那半碗酒,毫不顧忌地湊在唇邊喝了一口,不知怎麽的,竟有一瞬的不自在,險些沒坐住。


    說來也奇怪,分明唇齒歡愉、深深吻過她一遍又一遍,可望見她用那剛沾過他唇的酒碗,他竟有些耳熱,似乎連沉冷神容也維持不住,不由有些狼狽地偏過頭去。


    便是當初還在蓬山英姿年少、寒山孤月一心學劍時,他也再沒有這樣沉不住氣的。


    沈如晚沒望見他的狼狽。


    她眼瞼微垂,一口一口的,竟把那半碗酒喝幹了,伸手去夠那擱在邊上的酒壇,又倒了一碗,默不作聲地湊在唇邊一飲而盡。


    待曲不詢調整好心緒,若無其事地回過頭看她,沈如晚已喝了好幾碗,動作越來越快,不像是飲酒,倒像是在拿酒撒氣。


    他不由眼皮一跳。


    鍾神山不是臨鄔城,這裏的酒是賣給修士的,自然是能令修士也醉生夢死的靈釀,越是好酒就越是醉人。他拿的那一壇可不是什麽沾沾唇就過的淡酒。


    沈如晚從前總是拒絕喝酒,就連劃拳也以茶代酒,多年不飲,曲不詢怕她醉了。


    “這有什麽可怕的?”沈如晚神色淡淡,“我醉了難道會給你一劍?”


    方才沒給,現在也不至於。


    曲不詢苦笑。


    他哪是怕她醉後六親不認,他是怕他自己。


    沈如晚不理他。


    她低著頭,望著那隻剩下半碗的酒,忽而有那麽一瞬想,曲不詢好歹說了一句實話,他說酒不醉人人自醉,原來竟是真的。


    她許多年不碰酒,三杯兩盞還沒到酒酣耳熱,已恨不得酩酊解千愁。


    “我七姐,我從小到大最好的姐妹,她親手把我送進絕境,她眼睜睜看著我去死,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她,我恨不得我從來不認識她!”她握著那半碗酒,忽而咬牙切齒,每個字都像是要把誰骨頭都嚼碎,“我那麽信任她,她就這麽騙我,想讓我認命。”


    “我不認,我偏不認!”她幾乎把那酒碗也捏碎,“我才不要難得糊塗、我也不要身不由己,我粉身碎骨也要活得明明白白,誰背叛我,我也不在乎誰。”


    沈如晚說到這裏,忽然轉過頭,用一種冰冷到讓人毛骨悚然、全然陌生的眼神望著曲不詢,她慢慢地說,“可你有什麽特別啊?”


    曲不詢究竟是哪裏特別,勝過沈晴諳、勝過長孫寒、勝過她師尊?


    憑什麽到了他這裏,她竟不問了?


    沈如晚不明白。


    她連自己也覺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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