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笑了一下,可沒有一點笑意,在一片冰冷星光的映照下,有種森然可怖的美。


    “你以為我做不到嗎?”她慢慢地說,“踩著他人的血淚往前走,是這世上最簡單的事。”


    在白飛曇延續不斷、因痛苦而刺耳、最後又有氣無力、奄奄一息,連陳獻也幾乎不忍心去聽的慘叫聲裏,沈如晚沒有一點表情,漠然地望著巨大的枝條一下又一下地將白飛曇的每一根骨頭都打得粉碎。


    陳獻和不知什麽時候也擺脫了祟氣的楚瑤光一起,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幕,齊齊看著神色平淡的沈如晚,不知怎麽的,腦海裏忽而不約而同地升起了同一個驚雷般的念頭:


    怪不得當初葉勝萍隻是見了沈如晚一眼,便嚇得失了魂。


    沈如晚封刀掛劍太久,所有人都忘了——


    她也曾是神州天地最獨步天下、心硬手狠的不世殺神。


    “我不想再聽你說那些惡心的罪行。”她麵無表情地遙遙望著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白飛曇,神情沒有一點波動。


    她一字一頓。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他們在哪?”


    作者有話說:


    晚姐殺星人設永不倒,沒了碎嬰劍,照樣是通天徹地的殺星~


    1綠絛瓊枝最早出現在第14章


    “這世上有不畏火的花嗎?”在第40章


    2擄走章清昱的邪修是白飛曇曾經的同門,當時長孫寒憑借傀儡也在場,算是他倆的媒人吧(bushi)所以他們都會覺得白飛曇的異火氣息熟悉


    第87章 玉碎珠沉(四)


    超越極限的痛楚像永無止盡的驚濤駭浪, 白飛曇的神智像是濤浪裏脆弱不堪的小舟,風平浪靜時順水行舟,可風浪一來, 便輕飄飄地無聲傾翻了, 掀不起一點浪花。


    “山, 山裏……”他像是從前他最不屑一顧的螻蟻一樣,沒有一點骨氣和掙紮, 狼狽不堪地趴伏在地麵上, 如同一隻奄奄一息的死狗,“他們去了山裏。”


    沈如晚沒什麽情緒地望著他, “怎麽去靈女峰內?這裏的陣法又該如何解開?”


    白飛曇張了張嘴,“……我不知道——都是翁拂帶我們去的,我真的不知道, 這個陣法也是他控製的, 我這片地方是陣眼,不受陣法阻礙, 但我也走不出去。”


    沈如晚手一抬,枝幹立刻如揚起的鞭子一般, 狠狠朝白飛曇落下, 發出一聲巨響,讓他劇烈哀嚎一聲,“我真的不知道,我們三人裏隻有翁拂是那人的心腹,我和盧玄晟都不過是那人的打手罷了,翁拂手裏有上代山鬼的元靈。”


    這話和陳緣深、鍾盈袖的說法都對上了。


    沈如晚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若翁拂手裏掌握著上代山鬼的元靈, 再加上一個多年成名的盧玄晟, 曲不詢一個人究竟能否應付得了?


    她自然是比誰都相信長孫寒的實力,當初在雪原上窮途末路尚淺讓她驚心動魄,重生後能在歸墟裏熬過來,必定實力大為進益。


    可一個人再強大,又怎麽能和北天之極、擎天之柱抗衡?


    沈如晚心裏的憂慮並沒有表露出來,她順勢問白飛曇,目光緊緊盯著後者,“你們背後的人是誰?”


    白飛曇被千條萬枝按在地上,側臉貼在地麵上,拚命抬起頭,試圖遙遙地看清沈如晚臉上的神情,看起來姿態十分滑稽,可此刻他竟然也不再有先前的傲慢自矜,半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姿態有多可笑,揣度著沈如晚的心思,“我說了,你就把我放了?”


    沈如晚沒有說話。


    她抬起手,五指平攤開,在半空中慢慢向掌心握攏,圍在白飛曇周身的枝條竟也仿佛俱是她的手指一般,也用力收攏了起來,雖然動作並不劇烈,可合起來的巨力卻像是一根根鐵索,連白飛曇的骨頭也發出了嘎嘎的聲響。


    “是,是蓬山的人!”白飛曇又是一聲慘叫,可比之從前,竟有些中氣不足,像是連慘叫聲也無餘力,那所有的小心思也都忘到了九霄雲外,隻剩下難以忍受的痛楚。


    他平生第一次知道,從前他如此不屑的軟骨頭廢物,竟和他離得如此近。


    他既不尤為能忍,也不永遠能免於苦厄。


    苦楚當頭,他的狼狽軟弱也同他從前折磨過的那些人一般無二。


    沈如晚並沒有因為他的妥協而停下來,她仍然收攏著那些鐵索般的枝條,聲音冷冰冰的,像在打量另一個螻蟻,“蓬山的誰?”


    白飛曇的丹田方才就被她挑破了,渾身半點力氣也無,在劇痛裏連半點心思也提不起來了,竹筒倒豆子一般說,“我也不知道是蓬山的什麽人,我根本不認識他,但我知道肯定是蓬山的大人物——盧玄晟認識他!”


    沈如晚靜靜地站在那裏,說不出心頭究竟是什麽滋味。


    蓬山,蓬山。


    白飛曇的話其實並沒能提供什麽新線索,隻不過是對過去線索的印證,讓她越發明白她過去的那麽多年是如何慢慢過成了笑話的模樣。


    原來兜兜轉轉,她想要的真相一直在身後。


    她漠然地望著屋裏掙紮的白飛曇,心頭忽然生出一股難以遏製的戾氣,像是潛伏了多年的凶獸,驟然撕破了無欲無求的皮囊。


    千條萬枝一點一點收縮,連白飛曇的身軀也被強行扭曲了,脊骨都以詭異的方式蜷曲起來,他始料未及,再次痛呼起來,每一聲慘叫都帶著恐懼,“我都說了!我全都說了!”


    沈如晚幽黑的眼瞳在淺淡的星光裏竟像是冰冷的曜石,不帶一點溫度。


    她慢慢地說,“可我沒說我會放過你。”


    白飛曇在絕望和恐懼裏哀嚎。


    他永遠無法想象,同樣的話語從他自己口中和從別人的口中說出來,竟會有如此天淵之別。


    沈如晚仿佛完全變了模樣,淡漠疏離都撕碎,撥開所有覆蓋在表麵的黃沙,露出冰冷猙獰的戾氣,此刻的她不像是一個人,倒像是一把隻知殺伐的劍。


    寒鋒出鞘,是為飲血。


    “沈姐姐?”楚瑤光在遠處驚疑不定地喊她,“……我們趕緊想辦法離開這裏,去和曲前輩會合吧?不要在這個人身上浪費時間了。”


    機靈的姑娘,總能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


    沈如晚也覺得自己不太對。


    她第一次如此清醒地感受到那些融會在她的血裏、無法抹去的過去,是她曾經封刀掛劍來封存的東西,原來如此令人畏懼。


    身懷利器,殺心自起,她湧了那麽多年去封存的戾氣,隻消一場鬥法便又卷土重來。


    把畢生都用在對得起手中的碎嬰劍上,她究竟是一柄劍,還是一個人?


    若她是把劍,何至於如此痛苦。


    若她是個人,又何以什麽也留不住?


    所親所愛隔陰陽。


    這麽多年過去,她又還剩下什麽?


    沈如晚漠然地站在那裏很久。


    她抬手,千條萬枝拖著白飛曇,越過半邊庭院,交替著將他像死狗一樣拖到她麵前,枝條不能越過陣法的阻隔,但每一處都生長著她的枝條。


    “你剛才說,陳緣深在我身上下了蠱蟲?”她慢慢低下頭,望著地上的白飛曇,抬起腳,踩在他背脊上,“在哪?什麽時候下的?”


    白飛曇幾乎是用氣音回答,“就是你們剛來山莊的時候,他們說好了要催動蠱蟲的,讓你萬蟻蝕心,助我擊殺你的,可為什麽沒有?”


    可為什麽沒有?


    白飛曇等到最後也沒有等到,為什麽?


    沈如晚微微用力,“哢”地一下,踩斷了他的脖頸。


    她神色平靜地望著白飛曇氣息湮滅。


    陳獻和楚瑤光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生怕沈如晚一抬起頭,就是走火入魔大開殺戒。


    可沈如晚隻是靜靜地望著地上的白飛曇。


    她靜靜地站在那裏,也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麽,抬起頭時,神色沒有一點變化,像是不小心碾死了一隻螞蟻一般平靜無波。


    “嚇到你們了?”她聲音也如常,沒等到答案,輕輕笑了一下,“別怕。”


    她分明神色和悅,可配上方才翻手雲覆手雨、冰冷無情的模樣,誰有能真的完全不怕?


    陳獻和楚瑤光對視一眼,俱是欲言又止。


    可還不等他們想出什麽話來,便感受到腳下大地一陣轟隆般的震動,幾乎顫栗不穩,被整個掀翻,倒在地上。


    峰巒轟鳴,如同山神狂怒、地龍翻身,山石震顫著,隱約有墜落深淵的聲響。


    沈如晚驀然抬起頭,神色驟變。


    山巒搖動,地麵巨顫,對於本就危如累卵的靈女峰而言,豈非是滅頂之災?


    也不過隻是一會兒功夫,靈女峰內究竟發生了什麽,才會引起這樣大的變故?


    她心急如焚,想要解開陣法,卻又毫無頭緒。


    “轟——”


    一聲巨響,仿佛九霄雷霆,卻從峰巒內而來,如同是一場浩劫的先兆,昭告天地。


    峰巒搖動,山石崩飛,轟隆隆中,地崩山摧,腳下也忽然一輕,隨著山石一般,轟然陷落!


    *


    陳緣深用盡全力逃入曜石門後,像是整個人都脫力一般,倚靠在牆壁上,險些站不住、滑落在地上。


    他強行撐住,扶著牆壁大口地喘息,抬起頭時,正對上一雙如死灰般的眼睛。


    無悲無喜,無憎無懼,隻有枯槁。


    陳緣深的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他認得這雙眼睛的主人,這是一個不過十來歲的少年,和家人大吵一架後離家出走,被人拐了過來,從此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成為七夜白的花田。


    這樣的經曆或許很慘,可在這裏並不稀奇,藥人來自神州各地,一生隻能種下兩朵花,消耗得很快,需要不斷補充,陳緣深見過太多和這少年相似的藥人,區別隻在於少年還活著,而那些藥人已經種過了兩朵七夜白,都死了。


    他親手種下、也親手摘下的花。


    陳緣深的嘴唇微微翕動著。


    “陳先生,你來了?”少年忽然和他打招呼,“我覺得這株花快要開了,你幫我看看是不是這樣?我聽他們說這種花開起來很美,我覺得應該也是——畢竟是要命的花,不美一點也對不起我啊?”


    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也是罪魁禍首,他是直接種下七夜白的那個人,但這裏的藥人並不恨他,哪怕是被翁拂嫌惡地稱作“最不識相”的藥人也隻是對他橫眉冷對、偶爾幾句嘲諷。


    相對於翁拂那幾個人來說,陳緣深甚至覺得這些藥人信任他、依賴他。


    隻因他會在親手種下七夜白的時候,露出一點不忍心;隻因他和他們說話時仍然好聲好氣,像在對待一個普通的人而非階下囚;隻因他看起來也身不由己。


    多可悲?隻是一點完全沒有價值的“不忍心”,就能收獲友善。


    陳緣深無法理解,他知道自己的不忍心有多脆弱。


    麵對所有注定要默默被七夜白攫取生機的人,他不忍心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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