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不詢用力將她圈在懷裏。


    “沈師妹,”他抬手,輕輕撫過她臉頰,沒什麽表情,甚至有點冷肅卓然,可眼神卻比什麽都專注,他慢慢地說,“你是我見過的所有修士裏,最了不起的那一個。”


    沈如晚些微迷惑地望著他。


    “最了不起的一點是,你自己居然從來沒這麽覺得。”他低低地說。


    沈如晚累得想不通他到底在說什麽。


    “我哭了嗎?”她問他,想起方才頰邊的一片冰涼。


    曲不詢沉默地攤開手。


    他掌心是一片淋漓的血紅。


    沈如晚怔了一下。


    他沒有受傷,所以血是她的,他撫過她臉頰,抹去了她頰邊的血。


    怪不得她渾身都疼,原來連眼裏也流了血。


    可她隻是瞥了一眼便挪開目光。


    閉上眼,她把頭埋在他懷裏。


    周圍隻剩下簌簌的風雪,還有隱隱約約的哭喊聲,不知是誰在這一場山陵崩摧的浩劫裏失了所愛、喪了親友,也不知是誰埋骨於冰川之下,從此亙古永寂,再也沒有人能找到他、打擾他、記得他。


    這一程風雪裏埋葬的,會有她的親友嗎?


    她又是否會融入這哭喊聲裏,也肝腸寸斷呢?


    沈如晚不知道,也不願去想。


    這一刻她太倦了,唯有眼眶酸澀,深藏在曲不詢寬闊的肩膀下,把他衣襟也沾濕。


    “修仙、修仙,修的到底是什麽仙呢?”她輕輕地問。


    既不兼濟天下,也不清心寡欲,修這神通又有什麽意思?難道隻為了逞凶鬥狠、讓生靈塗炭,把苦厄強加給不如自己的人?


    曲不詢垂下頭。


    他的下巴擱在她額頭上,有點用力,仿佛昭示他當真在她身邊。


    他沒回答,沈如晚也不需要回答。


    “曲不詢。”她把頭埋在他肩頭,忽然叫他。


    曲不詢聲線沉沉,安定沉凝。


    “我在。”他說。


    沈如晚安靜了一會兒。


    可沒多久,她又叫他,“曲不詢。”


    曲不詢如一地應答。


    他說,“我在。”


    沈如晚叫了他很多聲,多到她自己也數不清。


    曲不詢也應了她一聲又一聲,無窮無盡的耐性。


    一聲聲後,她聲音也慢慢輕了下去。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像是已沉沉昏睡。


    可到最後,像是生怕被誰聽見、又驚走了誰一般,她用微不可察的聲息,隻在唇邊拂了一下而已,輕得不可思議——


    “長孫師兄。”她叫他。


    曲不詢忽而沒了聲音。


    過了很久,他才重新開口,聲音低沉如一,蘊藏著無端讓人安定的力量,慢慢地說,“我在。”


    “沈師妹,”他說,“我一直都在。”


    第89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一)


    陳獻和楚瑤光找到沈如晚和曲不詢的時候, 沈如晚靜靜地靠在曲不詢的肩頭,動也不動。


    曲不詢圈著她,靠坐在嶙峋的岩壁上, 眼眸半張半闔, 神色莫名地望著山外喧囂。


    明明是兩個神通能搖山撼海、威勢引萬眾矚目的丹成修士, 在山崩陵摧的大戲散場後,竟然就這麽隨意地席地而坐, 不曾去管那些好奇或憧憬的目光, 平平淡淡,好似又一個尋常日夜。


    陳獻看見他們, 張口想要喚一聲,被曲不詢瞥見,微微搖了搖頭, 看了沈如晚一眼。


    於是陳獻又識趣地閉上了嘴。


    走到麵前, 陳獻用氣音問,“沈前輩怎麽了?”


    曲不詢垂眸望著沈如晚額前一點碎亂發絲。


    沈如晚是太累了, 靈力和神識都透支,精神一直緊繃著, 好不容易鬆懈下來, 支撐不住,靠在他肩頭就匆匆昏睡過去。


    對於一個丹成修士來說,落到這種狼狽境地,也實為罕見。


    “你們那兒有療傷的靈藥嗎?”曲不詢問。


    楚瑤光備了一些帶在身上,立刻取了出來,陳獻在那裏瞪大眼睛, 看了沈如晚一眼, 小聲說, “沈前輩受傷了?”


    受傷的不是沈如晚。


    曲不詢示意楚瑤光搭把手扶著沈如晚,又朝陳獻招招手。


    陳獻攥著白玉瓶走過去,嚇了一跳。


    在曲不詢的背上,橫著一道手掌寬的傷口,鮮血淋漓,看著猙獰可怖,讓人心驚肉跳。


    “師父?你這傷也太嚴重了。”陳獻沒控製住聲音,到底是藥王陳家出身,一眼看得分明,“這是什麽法寶留下的傷口?必須得拔除殘留在裏麵的靈氣才能上藥,不然要疼死——大概就像硬生生刮掉一層肉那麽疼。”


    可以陳獻的修為,沒法幫曲不詢拔除。


    “師父,要不你自己來?就是在體內運行靈氣,將不屬於自己的氣息逼出去。可能會有點慢,但不會留疤的。”話說到這裏,陳獻又注意到曲不詢背上大大小小的猙獰舊疤痕,到嘴邊的話不由又卡住了,“呃,師父,你怎麽有這麽多疤啊?”


    曲不詢神色不變。


    “把藥敷上去就行了。”他說,“我已經把傷口裏的氣息逼出去一大半了,剩下的太麻煩,直接上藥。”


    雖說已經逼出大半作祟的靈氣,可傷口裏哪怕隻剩下一點,也足夠讓人痛楚難耐的了。


    陳獻張了張嘴,想再勸兩句,可看了看曲不詢背上大大小小的傷疤,又無話可說,隻好把靈藥敷了上去。


    “這傷是誰幹的啊?”陳獻憤憤,“下手也太狠了。”


    曲不詢挑眉。


    下手狠?放在生死之爭裏,也就一般般吧。


    “盧玄晟用的龍頭杖,一個沒注意被他掃到了。”曲不詢隨口說,“後來他見勢不妙想跑,我攔也攔不住,隻能遙遙給他一劍,直接擊殺,也好過他逃走。”


    陳獻和楚瑤光聽得驚異萬分。


    之前才聽說盧玄晟是神州赫赫有名的前輩高人,成名五十年未逢一敗,怎麽在曲前輩麵前就這麽輕飄飄地被一劍擊殺了?


    “師父,你原來這麽強啊?”陳獻眼睛瞪得溜圓,“盧玄晟不是你的一合之敵,那你豈不是也能去爭一爭神州第一人的稱號啊?說不定以後人家也叫你仙尊呢?”


    曲不詢差點被他這突發奇想嗆到。


    “希夷仙尊不是靠實力服眾的。”他頗為無言,“要真是實力獨步天下,也不會被稱為仙尊了。”


    前半句陳獻還能理解,後半句就怪了,“為什麽啊?”


    難道不是實力越強越能服眾嗎?


    曲不詢淡淡地笑了一下。


    “身懷利器,殺心自起。”他淡淡地說,“誰都不例外。”


    正因多年來希夷仙尊從不與人鬥狠爭強,修仙界才願敬他。


    若是換個會意氣之爭、利益之爭的人,哪怕實力再強,也得不到這樣的地位。


    楚瑤光若有所思,而陳獻還似懂非懂,靠在楚瑤光肩頭的沈如晚微微動了一下,似是要醒來,於是三個人都不說話了,靜靜地看過去。


    沈如晚做了個很長的夢。


    她夢見她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沈晴諳還沒有死,沈家也還沒有覆滅,她每日忙忙碌碌之外,還有數不盡的快活,於是做什麽都很輕快,唯一的煩惱就是小師弟的學習進度實在太慢,讓她自覺在師尊麵前抬不起頭。


    那天她捏著皺巴巴的卷軸,氣勢洶洶地殺到參道堂,打算在放課時堵住小師弟,狠狠地給他來一場加訓,沒想到等了小半個時辰都沒等到人,以為麵上乖巧的師弟居然敢逃課,氣得拳頭都捏緊了,沉著臉衝進參道堂想問問師弟這個月的實到情況。


    沒想到,她剛走過樓梯轉角,就看見了陳緣深。


    蔫巴巴的、渾身髒兮兮、抹著眼淚的陳緣深。


    “師姐?”他小小聲,眼睛紅紅的,看見她嚇了一跳。


    沈如晚還捏著那卷卷軸,指尖攥著的一角差點被她揉碎。


    “誰幹的?”她怒氣上湧。


    陳緣深搖搖頭,不敢說。


    “我問你誰幹的?”沈如晚臉色陰沉。


    陳緣深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開口。


    “師姐,我自己可以解決的。”他囁嚅。


    “好啊,那你打算怎麽解決?”沈如晚麵無表情地問。


    陳緣深不說話。


    “你又打算忍下去是吧?我要是沒有親眼見到,你就永遠挨揍是吧?”沈如晚神色冰冷。


    陳緣深怕她生氣,猶豫而膽怯地看著她。


    沈如晚冷著臉,一把揉碎了手裏的卷軸。


    “走。”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強勢地扯著他往前走。


    “師姐?”陳緣深驚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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