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承認自己就是個普通人。


    一生之中沒有什麽波蕩起伏的大愛大恨,隻有一段談了很久卻又普普通通分手的戀情,普通到在北京努力打工卻還是買不起屬於自己的一小塊兒地,普通地為房東漲價而焦頭爛額、不停地搬家、找房子、再搬家。


    她是一所龐大機器關節上一顆最不起眼的小齒輪,也是偌大工廠製造流水線上一粒最渺小的螺絲釘。


    唯一的不普通。


    就是遇到路世安。


    遇到這麽個拖她下水後自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鬼魂。


    於錦芒唉聲歎氣,自己現在真是前有狼後有虎。她完全不知道,為什麽初中結束後那個青澀靦腆又可愛的小路世安忽然變成如今這副比成熟路世安還要令她頭痛的……可惡高中生版路世安。


    眼看著班主任黑著臉從走廊盡頭往她的方向走,於錦芒見勢不妙腳底抹油,蹭地一下逃回教室。


    路世安坐在椅子上,已經收拾好兩個人的桌子,一切幹幹淨淨、井然有序。高中的課桌是兩個人的桌子並在一起,兩人一列。於錦芒和路世安的桌子在靠近走廊窗子、倒數第三排的位置。


    於錦芒坐下後,感歎一聲:“這簡直是日漫校園男主專屬座高配版本,真謝謝分座位的老師。”


    路世安在翻試卷,頭也不抬:“你應該謝謝上個月月考考進前十五的勝楠,才讓你有了坐在這裏的資格。”


    他還是很冷漠。


    是那種下一秒將她拎起來從窗子裏丟出去也不足為奇的冷漠。


    於錦芒猜測:“……那你考了第十四?還是第十六?”


    路世安合上書,不看她:“如果你今晚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答複,我把你串起來烤串。”


    於錦芒:“……好血腥。”


    救命————!!!


    高中版小路也太可怕了吧!!!


    於錦芒不知道該怎麽講,難道要說——我是平行世界的“於勝楠”?我穿越到這裏,隻為了完成一個艱巨的任務……


    啥任務呢?


    你可能會死,所以我來改變這一切。


    我是為什麽死的?


    ……


    “對了,”路世安波瀾不驚,“我下午那句話也是詐你的。”


    於錦芒:“……爺爺?”


    路世安:“嗯。”


    於錦芒想不透,她的腦袋快要炸了。更令她腦袋瓜不安的是,晚上的三節晚自習,她看著一道道看起來臉熟又不那麽熟的數學題,就像已經七年未見的前男女朋友猝然相逢,相對皆無言,也沒辦法追憶往昔……


    高中版路世安已經完全確認了她這個“冒牌貨”的身份,隻埋頭刷刷刷做題,理也不理於錦芒,視她為無物,就像完全看不到她。


    於錦芒鬱悶且吃力地艱難看了一節課的數學,等到上廁所時,才瞧見了路世安。


    白襯衫,不是寸頭,已經是屬於熟男的麵孔和身軀。


    還是大路世安先拍了拍正在洗手的於錦芒,等於錦芒回頭後,他做了個手勢,示意於錦芒跟他去天台。


    在於錦芒印象中,所有教學樓的天台,都因為有個跳樓自殺的學生而封掉了。


    “那個學生才讀高一,”於錦芒有些可惜,跟在大路世安身後,看著他輕車熟路地用一根鐵絲捅開天台門的鎖,她說,“期中考試沒考好,老師批評了他。他一扭頭,就跑出去跳樓了。不過聽說不單單是批評……他爸媽那段時間離婚,他也是天天哭。死了後,他媽媽哭暈了,他爸爸倒是帶了一大批人,抬著棺材去學校門口鬧,要賠償……聽說賠了好大一筆錢,他爸爸拿這些錢,又娶了新老婆。他媽媽想不開,過了半年,自殺了。”


    頂樓沒有啟用,是資料室,到處黑黢黢的,隻有明亮月光照耀往天台上的階梯。於錦芒跟在路世安時候,說:“我那時候也在讀高一,聽說有個好慘好慘的倒黴蛋,是課代表,下課時給老師送作業,回教室晚了,剛好看到那個人跳樓——那個人就落在離他一米遠的位置。”


    “沒那麽遠,就落在腳邊,”路世安拉了於錦芒一把,防止她被荒蕪破碎的階梯絆倒,“差一點點就砸到他。”


    於錦芒驚奇:“你怎麽知道這麽清楚?”


    路世安平穩:“我就是那個倒黴蛋。”


    於錦芒:“……”


    她愣了好久,又驚又喜地蹦起來:“你恢複記憶啦?”


    這一下掙開路世安熱乎乎濕漉漉的手,但路世安看起來並不怎麽愉悅,仍以關愛孩童的眼神看她:“我又去看了小路世安的日記。”


    於錦芒:“……啊?”


    “我下午落在他家,找了很久你在哪裏,”路世安說,“挺不容易。”


    於錦芒上上下下打量他:“這麽大了還會寫日記?小路世安看起來可不像是這麽大年齡還會寫日記的人。看過那個《邪不壓正》嗎?’正經人誰寫日記呀?’’誰會把心裏話寫日記裏頭?’嗯?記得這些台詞嗎?”


    路世安說:“可能我不正經吧。”


    於錦芒肅然起敬:“您這種慷慨無畏死皮不要臉的精神真得令人敬畏,厚臉皮程度,您要是論第二,這天底下就沒人敢稱第一。”


    路世安說:“這不還有貌美如花膽大妄為的於錦芒於小姐麽?”


    於錦芒拍手:“哎,路世安,臉皮厚不妨礙眼睛好啊,就衝你這高級又牛逼的審美能力,我今晚也得好好誇誇你。”


    路世安笑了。


    大約是有著高中版路世安的反襯,如今的於錦芒竟然覺得他今晚溫柔了許多。


    真是奇怪,明明這倆字和路世安的緣分也僅限於他和語文課本了。


    路世安問:“你想誇我什麽?”


    “誇你聰明,”於錦芒歎氣,“你能想象到嗎?一天不到,小路就差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問我是誰了。”


    路世安說:“那你怎麽回答?”


    “我還沒想好,”於錦芒說,“難道要說我是未來的’於勝楠’?也就是你未來的’女朋友’?不不不,萬一小路真愛上我該怎麽辦,哎呀呀,我對高中生可不感興趣……”


    路世安委婉:“以我對他如今的了解,應該不會。”


    於錦芒哼一聲:“你知道個屁,男人都是大豬蹄子。你也是,沒聽過嗎?男人要是靠得住,老母豬都能上樹。更何況我又是如此沉魚落雁討人喜歡……”


    說到這裏,於錦芒轉臉看路世安:“你笑什麽笑?這有那麽好笑嗎?”


    路世安:“我沒笑。”


    於錦芒伸出兩根手指,用力頂起自己嘴角,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你胡說八道,聽我說話時,你剛剛都笑成這樣了,我都看到你那標準的八顆牙齒了!!!”


    “這不是笑,”路世安糾正,“天太熱,牙齒想乘涼,它們有自己的想法。”


    第15章 教我   奢侈的煩惱


    於錦芒說:“我的拳頭也有點自己的想法,如果你再這樣笑,它就想和你的臉頰來點親密接觸。”


    路世安忍俊不禁:“了解。”


    於錦芒說:“所以,現在的情況就是,小路要我給個說法——怎麽說?”


    路世安鎮定極了:“你就和他說,你是未來的於勝楠。”


    於錦芒狐疑:“這樣能行?”


    “不然呢?”路世安歎氣,“難道你要說你是一個修行千年的白狐,特地報答他百年前的救命之恩?”


    於錦芒心有戚戚然:“說不定他會立刻找道士把我滅了。”


    “這不就得了,”路世安說,“對了,我再和你對一下口供。”


    於錦芒懵了:“什麽口供?”


    路世安言簡意賅:“小路世安和小於勝楠的口供。”


    “——啊?”


    說是口供,其實也不盡然。


    確切地說,是於錦芒和路世安離開後發生的事情。


    信的確送到了小路世安手中,他也拿到了,也去了。


    但沒有等到於勝楠。


    他去打聽,得知於勝楠生了一場大病,持續高燒了好幾天。


    於勝楠的父母,於家寧和莊素梅,把女兒看得如同眼珠子,謝絕所有朋友來看,就連小華——當初在濟南和於勝楠一起、差點被磚頭砸到的女孩——也隻見了於勝楠一回。


    再後來,於勝楠的弟弟於某龍結束了最後一次複查,一家人重新回了淄博,繼續開店。等小路世安結束了在濟南的補習班去淄博後,特意打聽了店的位置,過去看了幾次,都沒有找到於勝楠。


    他又不好意思問,擔心連累於勝楠再有個“早戀”的罪名。青春期的孩子,家長將早戀視作和玩遊戲同等可惡的罪名,怎能允許。路世安自己倒無妨,他隻有一個開明的爺爺,但於勝楠不一樣,她的父母,傳統保守,執拗頑固。


    小路世安去店裏買東西,挑選的時候,聽見於家寧打電話罵於勝楠:“楠楠,你要是把看小說的勁頭兒花一半在學習上,早就考上清華北大了!天天就知道打遊戲,玩電腦,電腦就那麽好玩?你在學習上多用點功,什麽985、211還不是你隨便挑……”


    小路世安聽不下去,打斷他,問:“老板,這個多少錢?”


    於家寧這才匆匆掛電話。


    裝袋,稱重,拎著東西走之前,小路世安還順道提醒於家寧,有一批火腿腸快過期了,最好趕快下架,不然被局裏的人查到,一定會罰款。


    於家寧說了聲謝謝。


    大熱的天,小便利店也舍不得開空調,又悶又熱。不到100米處有大老板投資開了好大好的的超市,開業大酬賓,無論是饅頭還是新鮮蔬菜,都幾乎是進價出售,賺的是一個薄利多銷,想要占據客源。


    周圍的小超市小便利店的人便少了許多。


    小路世安付了錢,於家寧用計算器算了他選的那些東西,又開始找零,一個抽屜,幾個盒子裝著錢,天氣熱,熱得人頭昏,於家寧腦子也遲緩,幾張錢找了許久。找完零錢,小路世安看著於家寧把那張嶄新的一百元收到旁側一個有蓋子的小盒子裏,盒子蓋上用透明膠簡單貼了張紙,寫著“楠楠借讀費”。


    小路世安默不作聲地離開,經過便利店冰櫃旁邊被熱到蔫巴巴皺起來的不新鮮黃瓜。經過超市時,強大的冷氣從門口塑料隔斷簾空隙中溢出,吹得他通身涼爽,而他站在人來人往、生意紅火的大超市前,忽然想到悶熱小超市裏,於家寧後背濕透了的t恤,緊緊地貼在他瘦巴巴的身體上。想起他找到那些臨期的腸,也不舍得丟垃圾桶,而是仔細放進塑料袋中。


    那之後,長達半年,小路世安都沒有再遇到於勝楠。


    哪怕是在同一個高中內,也沒有一次偶遇。


    他一直將那封信歸結為惡作劇。


    或者,是他的一場幻覺。


    就像父母離婚前夕,帶著他一起親親熱熱地吃了飯,為他慶祝生日,大家一起切蛋糕吹蠟燭。


    小路世安許願父母永遠不分開,但可惜第二天兩人還是去離婚了。兩個人並不介意在他麵前互相攻擊,彼此推諉,都不想要路世安。


    小路世安最終被判決給經濟能力更強的爸爸,然後爸爸將他丟給爺爺。


    至今,小路世安都認為他那最後一次生日時的和諧是他不甘心的一場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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