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兩人的師生情算是徹底斷了,季硯卻仍客氣的稱他一聲老師,做足了禮數,這般山水不顯的城府讓人不佩服都不行。


    徐靄年過不惑,眉目仍然犀利如鷹,“老夫得知季譽禮被調去了光祿寺,這倒是稀奇。”


    季硯抬眸回視,神色淡淡,“在朝為官,無論哪個位置都是替皇上當差,為百姓謀福祉。”他示意何安替徐靄斟酒,“今日是我們幾位同僚小聚,不談朝事。”


    徐靄哼笑不語。


    宴過一半,徐靄率先離開,季硯也放下了酒盅改為喝茶,王兆和道:“天光尚亮,季大人不如與我們去樂坊一坐。”


    季硯婉拒,“我就不去了,還有別的事。”


    今日是休沐,雖說晚了些,但他既然答應了雲意,總不好食言。


    王兆和隻當他是托詞,季硯一貫少出入這些地方。


    王兆和笑道:“如此,我就不耽擱大人了。”


    出了望江樓,何安吩咐車夫去墨苑。


    *


    雲意不知道季硯什麽時候會過來,就如平常一樣捧了書去湖心亭。


    她看會兒書,便會抬起眸子看向湖邊的小徑,等太陽從這頭照到那頭還不見季硯來,她開始有些坐立難安。


    直到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線裏,她逐漸落寞的小臉上才綻了笑。


    “大人。”


    季硯走到亭中,暖風吹拂過他的衣袍,卷起淡淡清冽氣息傳入雲意的鼻端,她仰起臉望他。


    她覺得今日的大人有些不同,同樣溫和俊雅的眉眼間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疏懶,她又仔細嗅了嗅他身上味道,平日大人身上是淺淺的木質香。


    季硯看她輕輕鼓動著鼻翼,眼睛烏溜溜的,倒是了有幾分她這個年歲該有的靈動,他笑問:“怎麽了?”


    “大人喝酒了。”雲意十分確定的說。


    “鼻子倒是靈。”季硯喝得不多,三四杯而已。


    他看著雲意,輕眉心輕折,“可是覺得不好聞?”


    雖然不是當著小姑娘的麵喝酒,可似乎也不太好,他十多歲的時候早就會飲酒,但女兒家又怎麽能和男子比。


    雲意搖頭,“大人等我一下。”


    季硯還來不及問她要做什麽,她就擦著他衣袍一溜煙兒的跑出了湖心亭。


    裙擺隨著左擺右拂,加上她瘦小小身形,像是隻花叢中翩然飛動的蝴蝶。


    雲意跑到小院,沒有見著寶月,隻有銀竹在修剪花枝。


    銀竹放下手裏的剪子問:“姑娘急衝衝的,這是怎麽了?”


    雲意跑得太急,喘氣有些不穩,頓頓停停地問:“你瞧見寶月了嗎?”


    銀竹笑道:“寶月去小廚房了,姑娘有事跟我說就行了。”


    小廚房?那正好。


    雲意朝銀竹擺手笑道:“不打緊的,你忙吧,我去找她。”


    銀竹掛在臉上的笑一下子收起,嘴裏小聲罵道:“寶月還真是精明,討好了姑娘。”


    她撒氣似的拿手拍了一下麵前的盆栽,誰料被一截斷枝劃傷了掌心,疼的直抽氣。


    雲意在小廚房找到寶月,讓她給自己找來酸棗,葛花根。


    寶月將東西拿給雲意,不解的問:“姑娘要這些做什麽。”


    “給大人衝醒酒湯。”雲意低著頭,將切碎的酸棗,葛花根放進瓷盅內。


    寶月詫異道:“姑娘還會這個呢。”


    雲意動作頓了頓,悶著頭嗯了聲,將剛煮好的沸水衝入瓷盅,將蓋蓋上燜著。


    她記得很清楚,幼時娘時常會把自己喝的醉醺醺,照顧她們的婆婆就是這麽衝解酒湯給娘喝。


    湖麵的風輕輕吹動雲意的裙擺,疊卷拂動,她端著醒酒湯走得很慢,抬眼望向亭中,半卷起的竹簾時晃時停,坐在亭中的季硯撐著額在休憩,他每次看向雲意時的目光都是溫暖和煦,此刻閉著眼,一股子清清冷冷的意態就透了出來。


    清簡的衣袍隨著微風蘊動,他整個人沉靜的好似溶入了這湖光水色間,出塵優雅到了極致。


    雲意輕手輕腳的走進亭內,生怕擾了季硯休憩。


    大人定是很累。


    她正想著,季硯卻睜開了眼睛,他看了眼雲意手裏的東西才掀起眼皮,“拿了什麽來?”


    溫緩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將睡未睡時的沙啞,聽上去懶洋洋的。


    雲意膽子本來就小,冷不丁對上他的眼睛,端著湯盅的手一抖,險些打翻了。


    季硯眼明手快的接過,周身的疏懶也散去,恢複了清雅端正。


    “小心。”


    雲意羞窘的臉頰通紅,她怎麽這樣不小心,所幸沒有灑到大人身上。


    季硯看到她眉心細細蹙著,似在懊惱,笑著說:“無妨。”


    雲意細聲說:“這是醒酒湯,大人喝了會舒適些的。”


    季硯沒想到她匆匆忙忙的跑開,竟是給他準備醒酒湯去了,其實他喝的真不算多,更不需要醒酒。


    視線落在雲意悄悄攥緊的小手上,季硯心裏一陣熨貼,他端起湯盅將醒酒湯喝下,末了,朝雲意微笑道:“多謝,我覺得好多了。”


    得了誇讚,雲意高興極了,不僅臉頰紅撲撲的,連耳根子都透了紅,她沒有穿耳洞,兩粒小小的耳珠也是乖巧的模樣。


    “好了。”季硯曲起指尖點了點桌麵,“上次讓你背的文章可會背了?”


    聽見季硯問自己功課,雲意一下端正起來,認真點頭,輕聲細語道:“會了,我背給大人聽。”


    她聲音雖輕,咬字卻十分清晰,每背完一段,落下的尾音都會微微揚起,帶著點不自信,等看見季硯投來讚許的目光,才放心的接著往下背。


    半日的光景,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流淌而過。


    作者有話說:


    注一出自《千字文》,譯文來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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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06章


    入了秋,天氣也涼快起來,這日趁這天好,寶月和銀竹將稍厚一些的被褥都拿出來晾曬。


    將被褥掛到晾繩上,寶月道:“我去廚房看看紅棗燕窩羹燉好了沒有,順便給姑娘端去。”


    銀竹眼睛一轉,拉住她道:“我去吧,你也歇息歇息。”


    寶月見她願意去也不攔著,“成,那你去,對了,記得在羹裏多放一勺蜜,姑娘吃得甜。”


    銀竹點頭,滿口應下,“寶月姐就放心吧。”


    銀竹端著湯去到湖心亭,雲意正在臨早前季硯親手為她書寫的字帖。


    季硯的字就如他的人一樣,看似行雲流水,容與風流,細看就會發現鋒芒全藏在運筆之間,一鉤一劃盡顯淩厲。


    就是書法名家都未必能彷照出其中意境,更別說雲意還是初學寫字,連方正都尚有欠缺,但她卻寫得津津有味。


    銀竹喚了她兩聲,她才揚起腦袋,眼裏浮著迷惘,她沒聽見銀竹說了什麽。


    銀竹笑道:“姑娘寫了那麽久也累了吧,奴婢給姑娘準備了紅棗燕窩羹。”


    雲意想把手上這篇寫完,她朝銀竹笑笑,糯聲道:“先放著吧,我一會兒再吃。”


    “一會兒就涼了。”銀竹也是知道她性子軟,擅作主張去拿她手裏的筆,“姑娘還是先吃。”


    雲意生怕墨汁濺開來,沒有鬆手,小聲道:“……你別。”


    銀竹另一隻手裏還端著碗,一不留神就側了側,膠糊的湯湯水水正潑在了字帖上。


    雲意看著被糊住的字跡,眼圈忽的就紅了,聲音輕卻急,“我都說了不吃。”


    銀竹見弄髒的是大人寫的字帖,慌忙告罪,“奴婢是不當心的。”她急急忙忙地拿了帕子在字帖上擦。


    紙張柔軟,一擦字就更糊了,雲意情急之下推了她一把,將字帖奪了回來,頭一回語氣發衝,“你別碰了。”


    銀竹被這一推,身子踉蹌著退了兩步,不等站穩她就撲通跪了下來,“姑娘恕罪。”


    銀竹本就看不上雲意,不樂意在這伺候,這下子心裏的不滿更是強烈,咬著牙滿眼怨氣。


    雲意捏著袖子一點點擦拭弄髒的那頁,可就算擦幹淨,糊掉的字也回不來了,雲意心裏難受的揪起,抱著字帖,眼淚懸在眼眶裏打轉,不知該怎麽辦好。


    銀竹還跪在地上告罪,雲意知道她並非故意,她忍著眼裏的酸澀,用力吸了吸鼻子,嗓音啞啞的,“你快起來。”


    銀竹怨懟的看著地麵,“奴婢有錯,不敢起。”


    雲意無所適從地看著她,自打她清醒過來就一直是銀竹和寶月兩人照顧自己,她不敢把自己當主子,也沒把兩人當丫鬟。


    雲意眼尾紅怯怯,“我不是故意推你。”


    “這是怎麽了?”


    寶月遠遠看見亭中的情形,急衝衝跑過來。


    “寶月。”雲意鼻音濃濃。


    看到雲意怯懦的紅著眼睛,跪在地上的銀竹反倒一副占著理氣的樣子,寶月沉了臉,責問銀竹:“怎麽回事。”


    銀竹道:“我不該求著姑娘喝湯,還不甚打翻了羹湯,弄髒了字帖,請姑娘責罰。”


    寶月看她這樣子分明是不服氣,莫非還想著讓姑娘給她讓步不成。


    寶月冷聲道:“既然知道自己有錯,就罰你今夜不許吃飯。”


    “寶月。”雲意急著扯扯寶月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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