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一觸即化,打濕了沈如霜的衣衫,濕冷地黏在了身上,還會順著頸間淌入衣服裏,將寒意貫徹透底。


    沈如霜隻能攏緊了衣衫瑟瑟發抖,她之前找賢太妃時走得匆忙,連一件厚實些的披風都顧不上帶,身上那件單薄的素色棉袍,還是嫁給蕭淩安那年做的,根本抵禦不了冬日的嚴寒。


    恍惚間,她憶起了一年多前,也是這樣一個下著鵝毛大雪的日子,她也穿著身上這件單薄的衣衫,跪在沈文清的書房門口。


    那時正是爭奪儲位之時,蕭淩安鋒芒畢露也受盡那些皇兄的折磨,最需要的就是位高權重的權臣支持,最佳人選便是她的父親沈文清。


    她雖不懂朝堂之事,但也知道這對於蕭淩安來說有多麽重要。


    可沈文清支持太子,一直不喜歡蕭淩安,自從她嫁出去後,就再也不肯見麵,更別提讓她幫著蕭淩安說上幾句好話,讓他回心轉意了。


    她沒有別的辦法,隻能固執又倔強地在沈文清書房門口跪著,任由風雪迷了眼睛,浸透了衣衫,也強撐著沒有動搖一下,凍得幹裂的嘴唇一遍又一遍訴說著蕭淩安的好,企圖讓沈文清多幾分了解。


    就這樣跪了一整天,她被寒氣擊垮,險些就沒了性命。


    沈文清終究還是聽進去了,答應她會認真考慮,她這才鬆了一口氣,癱軟地倒了下去。


    可她並沒有像預想中那樣倒在冰冷的雪地裏,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接住了她。


    蕭淩安及時趕到,將她從雪地裏扶起來,細心地拍幹淨身上的雪花,第一次彎下腰讓她趴在背上,向來冷峻的眉眼有了幾分溫柔,如同化開的冰雪。


    他薄唇一張一合,柔聲道:“霜兒,多謝。”


    她隻是笑著搖了搖頭,淚水奪眶而出,打濕了蕭淩安的衣襟。


    夫妻之間,何必言謝,他們本就是一體的。


    至少,沈如霜從來都是這麽想的。


    然而今日,她心間有了一絲不可查覺的懷疑與動搖,如同完美無瑕的碧玉,有了細小的裂縫。


    耳畔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周身鬆散的積雪被揚起,周恒之慌忙地奔來,麵色緊張又著急,似乎有著什麽極其重要的事情要稟告,看見跪著的沈如霜時一愣。


    “周太傅,您見到陛下時能否幫我帶句話,就說......我實在不知錯在何處。”沈如霜抹了抹眼角的淚珠,紅著眼眶懇求道。


    周恒之這才回過神,“嗯”了一聲點頭答應著,匆匆忙忙地就進了養心殿,消失之時回頭瞥了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沈如霜的錯覺,她總覺得周恒之的目光中,帶著深深的無奈與憐憫。


    第7章 不忍


    周恒之快步踏過殿門,邁得極大的步子掀起一陣冷颼颼的風,裹挾著門外的寒氣鑽入養心殿,不經意間刮到了蕭淩安的麵前,惹得他不悅地放下茶盞。


    “陛下恕罪,臣有要事稟告。”周恒之趕忙恭敬地跪在地上,雙臂不安地打著顫,深深吸一口氣,壯著膽子道:


    “朝中右丞之位空缺,其人選一直爭議不斷,臣近日聽聞群臣要合力上奏,舉薦左丞沈文清擔任。”


    蕭淩安目光一凜,冷冷掃過周恒之的發頂,掌心緩緩摩挲著溫熱的杯壁,似乎此事並非出乎意料,可眸中的陰雲還是更加深沉。


    大梁有左右丞相之分,右丞協理軍政,權傾朝野,甚至連曆代帝王都十分忌憚。開國以來,右丞意圖謀逆之事屢屢發生,成了最大的禍患,所以他一直空置,打算等時機成熟,直接廢除右丞之位。


    而沈文清現在的左丞,實權雖比不上右丞,但也是百官之首,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位與威望無人能及,也是他容忍的極限。


    奈何沈家人不僅不識抬舉,還做著一場春秋大夢。


    “陛下,這是臣打探來的一分名單,皆是背後支持沈文清的官員。”周恒之心情忐忑地將藏在懷中的宣紙呈上去。


    蕭淩安原本半倚著扶手隨性審視著,卻每往下看一個名字臉色就陰沉一分,脊背挺得如鬆柏般筆直,劍眉漸漸擰在了一起,握著茶盞的手掌驟然間收緊,指節都變成了青白色,力道大得幾乎要將茶盞捏碎。


    這些人上至正四品要員,下至無名寒門,身份背景各異,卻都與沈文清關係匪淺。有的是他的得意門生,有的是曾經的幕僚,有的是他一手提拔......


    這些人如同零散的牆頭草,怎麽可能有膽子來幹預右丞人選?唯一的緣由,便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暗中將他們團結在一起,成了朋黨。


    至於這背後之人是誰,亦是不言而明。


    蕭淩安手上的力道慢慢鬆開,銳利的寒光又瞥見了殿外那道長跪不起的纖弱身影,唇角揚起一抹諷刺又涼薄的笑意,聲如霜雪般冷清道:


    “沈文清一心想獨攬大權,他的好女兒想爬上後位,沈家人還真是團結一致。若真遂了他們的心意,大梁的江山怕是要改姓了吧?”


    周恒之滲出一身冷汗,一時間不敢接話,為難地用衣袖抹了一把額頭,斟酌了許久才開口道:


    “陛下深謀遠慮,除掉沈家人隻是早晚的事情,任誰也不能撼動江山。現在沈家正是春風得意之時,難免會露出破綻,陛下隻要稍加留意,到時候一擊即中,永絕後患便好。”


    說著,他的餘光不自覺地飄向了殿外,眼前浮現沈如霜方才伸出凍僵的手,拉著他衣擺的模樣,似是哭過一般眼眶發紅,目光純澈又懵懂,帶著些渺茫的期望,如同雪地裏楚楚可憐的小白兔。


    雖說人不可貌相,但他年近知天命,閱盡眾生相,極少看到這般幹淨的眸子,沒有欲望與雜念,如山間一汪清泉。


    “陛下,”周恒之心底泛上幾分不忍,終究是動了惻隱之心,打量著蕭淩安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道:


    “沈姑娘自幼在江南長大,與沈家並不親厚,嫁給陛下後久居內宅與深宮,並未發現她與沈家有太多的來往,或許......”


    周恒之還欲說下去,可剛抬頭就看到蕭淩安的目光不知何時已經變了,表麵上浮著一層笑意,眼底卻盡是審視和懷疑,仿佛在俯視著一隻馴養的獵犬,若發現不忠,彈指間就可以掐斷他的脖頸。


    他這才發覺說錯了話,急忙住口立在原地,後悔地掐著掌心。


    蕭淩安生性多疑,這番話聽著是為沈如霜辯白,可難免會讓人疑心他與沈家的關係,若是埋下了禍根,他自身都難保。


    “這種話,朕不想再聽到。”蕭淩安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如坐針氈的周恒之,眸中狠厲之色一閃而過,不過顧念他是多年心腹,隻是冷冷丟下這樣一句話。


    盡管就一句話,其中的警告和責備之意已十分明顯,周恒之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如同背負著沉重的山石,寒意從足底蔓延到心間,敬畏地叩首道:


    “多謝陛下,臣定會謹記在心。”


    蕭淩安淺淺頷首,讓他跪安,安公公好生將周恒之送出了殿門,有些拿不住地回到蕭淩安麵前,請示道:


    “陛下,沈姑娘現在該當如何?”


    “讓她繼續跪著。”


    蕭淩安的聲音沒有一絲遲疑。


    *


    北風呼嘯,吹得殿門吱呀作響,安公公安排人在門前掛上棉布,又添了些上好的銀骨炭,將殿內燒得溫暖如春,徹底與殿外的冰天雪地隔絕開,讓蕭淩安舒心地批折子,不受一絲紛擾。


    倏忽間,一個小太監跌跌撞撞地從門外闖進來,踉蹌著行了個禮,喊道:


    “不好了!沈......沈姑娘倒下了!”


    蕭淩安筆尖一頓,原本舒展的筆畫有些歪斜,筆鋒微顫,收尾之處彎彎曲曲,比不上往日朱批那般蒼勁有力。但他神色依舊如月下湖麵般平靜,看不出任何的波瀾。


    “去去去,一驚一乍的成何體統,驚擾了陛下你有幾個腦袋可以砍?”安公公見蕭淩安不甚在意的模樣,立即訓斥了小太監,讓他灰溜溜地站在一邊。


    蕭淩安瞥了一眼桌旁的梨木沙漏,細碎的銀沙還有一小半未曾流下去,不耐地闔眸揉著眉心道:


    “朕記得她曾跪過一整日,怎麽才兩個時辰就倒下了?難道在宮中養嬌貴了不成?”


    “陛下,外頭下雪了......好大的雪......”小太監指著殿外,手忙腳亂地比劃著,被安公公一瞪立刻又噤了聲。


    蕭淩安聞言睜開了雙眸,似是想起了什麽事兒一般,太陽穴隱隱作痛,眉心都皺在了一塊兒,額角青筋顯現,幽深的眸中難得出現錯亂與茫然,喃喃道:


    “下雪了嗎......”


    小太監未見過這般情形,朝安公公擠了擠眼睛,尋求著他的指點。


    安公公不敢上前打斷蕭淩安,隻知他向來不喜歡沈如霜,吩咐道:


    “把沈姑娘抬回偏殿吧,免得陛下見了心煩。”


    小太監應了聲,卷起袖子就準備幹活,卻猝不及防被一個略微暗啞的聲音打斷。


    “等等,”蕭淩安半低著頭,墨發遮掩著俊秀的臉龐,神色看不明朗,道:


    “今日......讓她留在養心殿吧。”


    第8章 承諾


    得了蕭淩安的意思,所有宮人都不敢怠慢,進進出出地為沈如霜沐浴更衣,太醫也仔細診斷一番,親自熬了藥給沈如霜喂下去,直到她的手腳漸漸暖和起來,才安心地行禮告退。


    夜幕沉沉落下,寢殿的蠟燭熄了大半,忽明忽暗地籠罩著層層紗幔後的身影。


    沈如霜雙眸緊閉,凝脂般的肌膚柔軟細滑,盡管麵容上的血色褪盡,唇瓣遍布幹紋,也實在難掩姝色。墨發如綢緞般散落堆疊在軟枕上,襯得臉龐愈發精致小巧,如同描摹在畫上的美人。


    忽然間,她似是在夢中受了驚嚇,眉尖痛苦地糾纏在一起,急促地張口喘息著,下意識側過身揪住蕭淩安的領口,囈語道:


    “我、我沒做錯......”


    絲絲清甜的體香鑽入蕭淩安的鼻翼,熟悉又陌生,讓他刹那間有些發愣,本想推開沈如霜的手凝滯在半空中,最終無聲落在她腰側。


    暖意在二人緊貼的心口間交融,慢慢流入骨血中,如同羽毛撫過心間的傷口,莫明地心安與慰藉。


    蕭淩安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目光浸透了夜色般深沉,空蕩飄忽的心卻緩緩落了下來。


    從很久以前開始,他最討厭的就是雪天。一到大雪紛飛的日子,便會整夜噩夢纏身,冷汗打濕後背,睡不得一個安穩覺。


    興許是因為幼時,阿娘時常在冰天雪地無端用藤條抽打他,罵他是個孽障,鮮血融冰成水,染紅了一大片雪地。


    又興許是在他曆經艱苦登上他太子之位時,阿娘難得地笑了,卻溫柔又殘忍道:“宇兒也懂事了,你把皇位讓給他,輔政幾年就隱退吧。”


    他自小疼愛的幼弟,白日笑著送他飴糖,深夜就舉起匕首想要紮入他心口,麵容扭曲又猙獰,咯咯笑道:


    “哥哥,隻要你死了,一切就都是我的!阿娘也就隻有我一個兒子了......”


    後來他才發覺,連那飴糖中也下了劇毒。


    也是在這樣的雪天,幼弟的鮮血沾滿雙手,阿娘瘋了一般將他當做仇敵,皆因他親手了結了這一切。


    後來,縱使他費盡心機向上爬,站在了所有人都必須仰視的地方,這些往事還是像夢魘一樣糾纏著,仿佛上天對他的懲罰,深入骨髓地作痛。


    直到一個不知名的夜晚,沈如霜主動鑽入了他的被褥,溫暖柔軟地倚在他冰冷的身上,清甜香氣伴他入夢,竟是難得地安穩踏實。


    看來她也不是全然無用,若是留在身邊暖榻,倒也不是不可。


    蕭淩安寒涼的指尖撫上沈如霜的臉頰,順著清晰的下頜線緩緩滑下去,如同撫摸著一具完美無瑕的人偶,勾起唇角道:


    “隻要你乖乖聽話,朕可以考慮給你一個位分。”


    他的聲音很輕,可沈如霜似乎還是聽到了,眉心猛地一跳,猶疑地抬起了眼簾,葡萄般晶亮水靈的眸子裏,蒙著一層茫然無措的霧氣。


    四目相對,她看到了蕭淩安眸中的玩味。


    “隻不過,有些不該有的心思,你不許想。”蕭淩安修長的拇指移到沈如霜的唇瓣上,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蹭得幹裂的傷口隱隱作痛,玩味中帶上了幾分警告。


    沈如霜喉嚨幹澀,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腦子裏更是一片混沌淩亂,隻能默默地凝視著他。


    可蕭淩安並不在乎她的回應,說罷就兀自閉上了雙眸,不一會兒就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沈如霜將方才的幾句話記在心裏,細嚼慢咽般品味著,愈發不解蕭淩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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