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套下來,看得長青眼花繚亂,有點傻眼:“我說阿檀,你的手指不是還傷著嗎,剛剛太醫院的人還過來給你換過藥的,你今兒卻在廚房加倍搗鼓,我看你做的這幾樣菜色,一個比一個費工夫,敢情那手指頭是別人的?”


    阿檀傷在左手食指,她豎起這根手指頭,笨笨地搖了兩下:“在廚中幹活,刀傷火燎那是常有的事,有什麽打緊,我們做下人的,哪裏就那麽嬌貴了,偏生二爺矯情,驚動了太醫,我還害臊著呢,你快別說了。”


    長青擠了擠眼睛:“難得二爺體恤,你怎麽不偷懶兩天,還越發勤快起來,真是個傻瓜。”


    阿檀眉頭打結,露出一幅憂心忡忡的神色:“就是因為我前段日子偷懶,你看看,二爺如今嫌棄我了,說我不值錢,若再不顯得我能幹一些,保不齊二爺明兒就把我一腳踢出門去。”


    長青啞然失笑:“二爺哪怕嫌棄你,也不至於將你踢出門去,晉國公府家大業大,養著閑人多了去,也不差你一個,怕什麽。”


    阿檀卻直搖頭:“不成、不成,總之你不懂……”


    雖然秦玄策這這這、那那那、哪裏都不太好,但不知道為什麽,阿檀總覺得,他確實是縱容她的,若是換給魏王,那就說不準了,或許她過兩天就要死在雲都公主手裏。


    膽小的阿檀這麽想著,打了個哆嗦,又取了兩隻青蟹出來,把袖子卷得更高一些,握了握小拳頭,道:“再來一道天花蟹黃饆饠吧,讓二爺看看我的手藝。”


    所以,這天的晚膳格外豐盛。


    丫鬟們端上來的菜肴色與香皆是絕倫,有整隻黃澄澄、香噴噴的鵪鶉、有一朵在清湯中綻放如蓮花的白菜嫩心,還有一盤饆饠,剩下幾樣是什麽,秦玄策也分辨不太出來。


    阿檀垂手立在下首,用她嬌嫩嫩的聲音一一分說:“一道滿壇香,中間有鮑魚、刺參、花膠、魚肚、鹿筋、花菇、瑤柱等食料,前後用雞湯和老酒熬足了四個時辰,很是入味,如膠似蜜,有奇香,這道菜就是做起來多費點時間。”


    那道滿壇香色如琥珀,濃鬱葷香,令人聞之微醉。


    “一道酥炸八寶鵪鶉,整隻骨頭都剔出來了,裏麵有蝦肉、雞肉和火腿做的餡料。”


    這個,完整無缺,渾然一體,根本看不出骨頭剔掉了。


    “一道牡丹珍珠丸子,是把鱖魚去皮刮肉,捶打至膠質,捏成丸子,用羊湯汆熟,下麵是紅糟羊腿肉切薄片,卷成牡丹花狀,做底托,取其形態之意。”


    牡丹花瓣紅潤輕薄,魚肉丸子晶瑩細膩,不似菜肴,倒似擺設。


    “還有蟹黃饆饠、開水白菜,家常樣式,不算什麽……”


    阿檀說著、說著,聲音漸漸地小了下去。


    秦玄策的神色越來越不好看,雖然他日常總是冷冷的,但如今阿檀已經很能從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分辨出他的情緒了,就譬如現在,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我不悅”的氣息。


    阿檀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麽了,她有點委屈,搓了搓手,腳尖向後蹭了兩步,怯生生地道:“可是我做得不合二爺的口味?二爺您說,我下回一定改。”


    她的眼睛望了過來,水光盈盈的,眨巴了兩下,睫毛上都沾了霧氣,好似他說個“不”字,她就要哭給他看似的。


    秦玄策嘴唇的線條繃得緊緊的,忍了又忍,良久,才硬邦邦地道:“下去吧,這幾日,叫大廚房的老李給我做菜,不用你。”


    阿檀使出渾身解數,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天,特意用來討好秦玄策的,豈料得到這麽一句話。


    一下子,她覺得天都塌了,因為打擊太大,這回連哭都忘記了,神情恍惚地“哦”了一聲,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背影蕭瑟,仿佛身後還能卷起一片落葉,連前麵的路都沒看,“哐”的一聲,一頭撞到了門扇上。


    秦玄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覺得她八成又要開始“嚶嚶嚶”。


    可是阿檀一點聲音都沒吭,呆呆地摸了摸腦袋,就像夢遊一般飄了出去。


    她又怎麽了?


    秦玄策百思不得其解,轉頭嚴厲地看了看長青。


    長青擦了擦汗:“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秦玄策皺了皺眉頭:“這婢子,無端端又在矯情,不可理喻。”


    ……


    晚膳的菜肴應是十分美味,尤其是那道滿壇香,煨在紫砂瓦罐中,外麵裹著厚厚的藺草殼包,蓄著熱氣,醇香四溢,就像勾子,勾得旁邊伺候的奴仆都有些站不住。


    但秦玄策全程端著一臉冷峻而嚴肅的神情,吃什麽都是麵無表情的,讓人疑心這頓飯大約忘了放鹽。


    眾奴仆皆戰戰兢兢,屏息斂聲地伺候秦玄策用了晚膳。


    飯畢,長青如往常一般給秦玄策奉茶。


    這原本就是長青慣做的,自從阿檀做了秦玄策的貼身丫鬟後,曾經轉到阿檀手裏,但前些日子,阿檀躲著不出來,長青又把這活計接了回來,這會兒也沒什麽異樣,沏了秦玄策常喝的西山白露上來。


    秦玄策卻不接,隻是用銳利的目光掃了長青一眼。


    長青覺得自己最近特別能出汗,他又擦了一下:“二爺今天不喝茶嗎?”


    秦玄策下巴微抬,語氣矜持:“我要雀舌芽,叫丫鬟給我上這個。”


    他後麵那半句說得特別重、特別慢。


    長青不愧是二爺身邊第一號得用的人,腦筋轉得特別快,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是、是,我馬上叫丫鬟給二爺上雀舌芽。”


    他火急火燎地跑出去了。


    隔了片刻工夫,阿檀端著茶水上來了。


    她眼角微紅,綴著一滴淚珠,眉尖輕顰,似籠罩煙愁,看過去好不可憐,仿佛被誰欺負了似的。


    秦玄策生平最恨女子扭捏作態,就如眼前這個模樣,若是尋常,他大抵是要叫人給打出去的,但此刻……此刻他揉了揉額頭,隻覺得腦殼有點疼。


    阿檀給秦玄策斟了一杯茶,雙手奉上,小心翼翼地覷看著他的臉色,用嬌嬌軟軟的聲音道:“二爺,這清沏的雀舌芽稍淡了些,府裏有今年新上的顧渚紫筍,味濃、香醇,適宜煎茶,若是加上小酥芝麻和鬆子,更是絕配,我給您現煎一甌,可好?”


    這又和往日一樣殷勤了。


    秦玄策壓了壓嘴角,淡淡地道:“不必。”


    阿檀滿心憂傷,試圖最後挽救一下,弱弱地道:“那,二爺您這一天多有辛苦,我給您捏捏肩膀,可好?”


    她殷切地望著秦玄策,她自己並不覺得,其實那嫵媚而纏綿的眼波,幾乎能把人溺死。


    秦玄策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冷靜地搖頭:“算了,不必。”


    不得了。阿檀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她抽著鼻子、咬著嘴唇、眼睛紅紅的,看那可憐的姿態,似乎想抱著桌子腿大哭一場:“我已經十分用心了,二爺到底對我哪裏不滿,這也不行、那也不要,我就這麽不中用嗎?”


    什麽叫無理取鬧,這就是活生生的無理取鬧。


    秦玄策覺得自己額頭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他努力忍住了,麵無表情地道:“你,把手伸出來。”


    阿檀不明所以,一邊抽抽搭搭的,一邊把右手伸了出去。


    “那邊。”


    又換了左手。左手食指上還包著繃帶,有些不太好看呢。


    秦玄策冷“哼”了一聲,伸出他的手指,在阿檀左手食指上點了點。


    阿檀很難相信大將軍那麽寬大粗曠的手也能做出這麽輕的舉動,宛如蜻蜓碰觸了一下。


    阿檀停住了哭泣,嘴巴張成一個小小的圓,用紅通通、淚汪汪的眼睛望著秦玄策,半晌,囁嚅著道:“莫非……莫非二爺是體恤我的手指受了傷,才不叫我做事的?”


    這話說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害臊,怎麽會呢,她何德何能,能叫主子費這樣心思。


    秦玄策板起臉:“你是我的奴婢,身體發膚皆是我的家產,雖然不值錢,也容不得你混亂損壞,太醫分明囑咐過,這幾日不可沾水,你沒長耳朵嗎?”


    阿檀訕訕的,勾了勾那手指頭給秦玄策看:“喏,好好的呢,我有那麽嬌氣嗎?”


    “有。”秦玄策嚴肅地訓斥道,“你閉嘴,一個做丫鬟的,主子說什麽就是什麽,不許頂撞。”


    阿檀覺得臉上發熱,眼眶也發熱,淚汪汪地又想哭,但被秦玄策利劍一般的目光瞪了一下,硬生生地把眼淚給憋回去了。


    她巴巴地往前湊了一點,用力地握住兩隻粉拳,含著淚,卻在臉上堆出笑來,那笑容甜美而諂媚,幾乎要滴出蜜來:“我給二爺捶捶腿吧,這活計,不需要用手指頭。”


    秦玄策沒有回答,他下頜微抬,神情高傲,走到羅漢榻上坐下,將腿抬起,放到榻上伸直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這就是肯首了。


    阿檀蹭了過去,跪坐在榻前,挽起了輕羅袖子。


    秦玄策體格健壯,穿得並不多,此時撩起了長袍的下擺,薄薄的褲子下麵是一雙大長腿,筆直而勻稱的腿形十分顯眼。


    阿檀有些害羞起來,偷偷地看了秦玄策一眼。


    秦玄策生得十分出色,他的麵容是一種淩厲而剛硬的英俊,就這樣直直地麵對著那張臉,更是有一股肅殺之氣迫麵而來,會令人想起高聳入雲的山峰、以及山峰上蒼勁的青鬆。


    但此刻,他閉著眼睛,好像在假寐,燈光下,他的睫毛漆黑濃密,淺青色的影子映在眼簾下麵,又意外地有一種柔和的錯覺。


    阿檀有些心虛,趕緊把目光收了回來,“吭哧吭哧”地開始給他捶腿。


    秦玄策的腿部的肌肉結實而勁道,極富韌性,拳頭壓下去幾乎會立即反彈回來,阿檀捶著捶著,不自覺地手往上移,大腿比小腿肉多,捶起來更舒服,手感實在不錯。


    她心裏感激,今晚特別賣力,立意要把秦玄策伺候得妥妥帖帖,一邊捶腿,一邊還要像小鳥一樣,唧唧啾啾地討好他:“二爺,夠不夠輕?夠不夠重?這力道可正好?”


    她那點力氣,簡直是在撓癢癢。


    秦玄策難耐地閉著眼睛,嘴唇抿得緊緊的,不說話。


    她還變本加厲,“咦”了一聲,用手指頭戳了戳,又摸了摸:“二爺,我捶得不到位嗎?您放鬆點兒,您的腿繃得太緊了,我不好給您捶。”


    秦玄策沒法不緊繃,他要花好大力氣才能克製自己。


    這個春日格外炙熱,夜晚的風中帶著白日未盡的花香,叫人無端端浮躁起來。秦玄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想叫阿檀馬上停下、然後麻溜兒地滾出去,但是話到嘴邊,卻有點不願說出口。


    她是不是有意的?這般若即若離、似是而非地挑逗。秦玄策一念及此,覺得惱怒,又覺得……身體深處生出了一股難以啟齒的顫栗。


    偏偏阿檀今晚格外曲意溫存,還要用蜜糖一般的聲音誘惑他:“若不然,我先給您揉一揉,可好,嗯?”


    最後那個尾音,軟綿綿、嬌滴滴,像羽毛,“刷”的一下從人的心尖掃過去,癢得要命。


    秦玄策忍無可忍,霍然睜開眼睛,怒道:“安靜,別說話了。”


    他的眼底浮起了血絲,眸子的顏色顯得特別深,像是極黑的夜裏,凶悍的野獸,惡狠狠地盯住了阿檀。


    阿檀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差點跌坐到地上,弱弱地道:“怎麽了,我伺候得不周到嗎?二爺您為什麽又生氣?”


    秦玄策不說話,隻是看著阿檀,他出了一點汗,汗珠沿著臉頰滑下,到下巴、再到脖子,脖子有些癢,他難耐地咽了一口唾沫,突出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阿檀又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懸崖上的鬆香,在陽光下暴曬,那種味道溫暖而幹燥,或者又像青澀的草木,以及,雄性的麝香,混合在一起,說不出來,讓她覺得更不安了。


    她頭皮有些發麻,大約是膽小的兔子在野獸麵前本能的畏懼,她手忙腳亂地站起身來,退後了兩步,結結巴巴地道:“那、那二爺您歇著,我、我先下去了……”


    也不待秦玄策再發話,她撩起裙子,慌裏慌張地跑了。


    秦玄策抬起臉,慢慢地吐出一口氣。


    夜晚,微微有風,隔著窗紗,好似拂過,又落不到實處,反而讓人覺得更熱了。


    悉悉索索的,過了一會兒,阿檀又在門口悄悄地探出半張臉,她愛趴門縫的毛病總是改不了,小小聲地道:“二爺,茶水涼了,要不要我給您再沏一壺熱的?”


    真真是個體貼的好丫鬟。她顯然有些忐忑,怯怯的,但是,她望著他,眼睛裏帶著一點柔軟的笑意,仿佛是彌漫在春夜的月光。


    秦玄策的嘴角翹了一下,很快繃住了,倨傲地“哼”了一聲:“用不著你,下去,休得呱噪。”


    “哦。”她很聽話,真的就走了。


    秦玄策又不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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