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來,須臾就是一方自己構造的小世界。顧初衍再次揮手,那洶湧的瀑布如同靜止般停了下來,隻剩下一池清水。


    有一隻白狐從林間鑽出,好奇地朝著兩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鑽回了林中。


    白狐的出現,給靜止的山水間多了一絲生動感。


    “這裏如何?”顧初衍側目去問她。


    白芨感受了一會,慢慢道:“很好看,很真實,隻是略有些孤寂。”


    她望著顧初衍的眼睛:“你在搭建這裏時,是不是有些寂寞?”


    顧初衍同樣凝眸去看她,過了好半晌才說:“我很喜歡這裏。”


    瀑布的水流聲轟隆隆地重新流動,池中激起水花,蓋去了他的後半句話。


    白芨看著眼前的景色,有些震撼,喃喃道:“若是外界真有這樣的景色便好了……”


    手腕上的絲線微微晃動,白芨聽見耳邊傳來的熟悉聲,麵色一僵:“師妹,你在哪裏?”


    白芨轉過頭去,不知如何向師兄解釋自己為何與顧師兄單獨在須臾裏。她有些疑惑:“師兄怎會同我傳音?”


    顧初衍看她四處張望的模樣,笑意清淺:“怎麽了?”


    喻永朝的聲音停頓了一下:“與顧初衍在一起?怎麽,我這個師兄連個傳音的資格都沒了。”


    ……


    她不是這個意思。


    隻是傳音之術對距離要求頗為嚴格,故而相距較遠的兩人隻能用玉牌聯絡。而師兄明明不在此處,為何能用這傳音術?


    然而還沒等白芨問出口來,眼前的黑夜被撕裂開來,驟然露出一絲光亮。


    有人自黑夜中走出,提著一盞燈,撥開了淡淡霧氣,映入她的眸中。


    “該同我回去了,師妹。”


    第85章 石像


    喻永朝神色淡淡, 提著燈站在不遠處,直直望著白芨,似乎隻是來尋師妹的。


    他低聲道:“喻陵開了幾壇酒, 魔祖點了名讓你先喝。”


    顧初衍眸色一深:“大乘期。”


    竟能撥開空間穿梭進他的“須臾”世界……


    一點暖光自提燈之處蕩漾開, 驅散了冰冷的寒意。


    白芨猶豫了會, 聽到喝酒終究是沒忍住走上前去, 回頭璀然一笑:“顧師兄,我同大師兄先出去啦。”


    眼前的女子帶著靈動的笑容,眸子中含著些許的愧疚之意。顧初衍笑意加深,輕輕點了點頭:“好。”末了又補充道, “注意安全。”


    空中彌漫著淡淡的白霧, 一如來時那般出現。喻永朝垂下眼, 左手提著燈, 朝著白芨伸出了右手。


    看著白芨的眼中浮現出的淡淡疑惑,他言簡意賅道:“拉著我。”


    白芨退後兩步。


    這還是在須臾裏, 要是讓顧師兄看到,影響不太好。


    “猶豫什麽?”喻永朝皺起眉, “不拉著我,我沒法帶你離開。還是說,你要等顧初衍將你送出去?”


    她的手搭上了他的。


    白霧在眼前搭建出了一條通路,那盞明亮的燈火逐漸化為一點螢火大小, 越來越遠。


    顧初衍就這樣看著兩人消失在自己的麵前, 忽而抬起頭。


    須臾內的月亮又大又圓,光線明亮,瀑布聲在耳邊震耳欲聾, 月色被映入水中, 顯得波光粼粼的。


    青色的蟒尾在地上拖曳出一道痕跡來。


    沐浴在銀白色的月光之下, 顧初衍緩緩抬起頭來,人身蟒尾,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朝著山林之後的方向前行著。


    林中的小路還有另一處方向前進。


    那是一個分叉口。


    他引領白芨走向的是掛著燈籠的那邊,而另一條路幽暗無光,唯有天上清冷的月色指引他前進。


    他來到了一尊石像麵前。


    月色的照耀下,能勉強辨認出石像是一名女子的姿態。她身上穿著古老而莊嚴的服裝,雕刻的每個紋路都流淌著神秘感。


    她的臉被白色的麵紗遮住了。


    顧初衍凝神望了許久,抬手拽下了那片麵紗——


    麵紗之下,女子的麵容緩緩浮現。


    她神色端莊而威嚴,一雙眸子古井無波,明明隻是一尊石像,顧初衍在與她對視的那一瞬間就垂下了頭。


    青蟒低下了他的頭顱。


    然而不知怎得,顧初衍在一瞬間想起了白芨那回眸一笑。


    他喉頭微動,蟒尾不自覺地扭動了一陣,終是上了前。


    彼時大祭司在教導他時,自己曾日日夜夜對著她的畫像與信息,了解著她的所有喜好,被困在那一壇小小的池中不得出。直到時機成熟,他才離開那近乎噩夢般的地方。


    不用再整日對著她的畫像練習笑容,不用再接觸有關於她的一切。


    他是厭惡的、憎恨的。


    一個早在千年前就隕落的人,為何他要這般記著,甚至連自由都不能讓他擁有。


    可直到看到她的時候——


    內心的情緒變得複雜起來。


    他不恨她,也不怨她。


    甚至……如大祭司所願那般欽慕她、忍不住去接觸她。


    不愧是天下最厲害的執棋者,就連最複雜的人心,也能算計其中。


    他抬起頭望向巫祖的石像。


    巫祖的麵容,與白芨一模一樣。


    顧初衍手執刻刀,緩緩移動上前。刻刀停留在嘴角上時,細碎的石料逐漸往下掉落。


    那絲靈動出現在熟悉的麵容之上。


    他一下一下無比精細地雕刻著,生怕破壞了一絲一毫的美感。直到嘴角露出了白芨笑意裏慣有的那份弧度,他才滿意地收了刻刀,再將石像上的灰塵清理幹淨。


    清冷的月色之下,遠不可攀的麵容被那抹新生的微笑驟然被拉近了距離。


    蟒尾沿著石像的衣擺處逐漸盤升。


    石像雖然是笑著的,但眸中依舊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顧初衍攥著麵紗,將石像的雙眼蒙上——


    如此一來,那石像除了衣著,仿佛是照著白芨的模子刻下來一般。


    蟒身繞著石像盤了幾圈,顧初衍停在了冰冷的石像前,緩緩笑了起來。


    這個笑容幹淨又清澈,像極了得到禮物的孩子。


    他就這樣笑了一會,伸出手,欲觸及到石像的臉。


    白色的薄紗罩在石像的眼前,也遮住了那份距離感。


    顧初衍縮回了手,忽地俯下了身子,雙唇輕觸了下石像的臉頰。


    ……他想這樣做很久了。


    一觸即離,蟒尾卻在不斷收緊。明明對那石像如此虔誠,乃至敬畏,顧初衍卻做出了這種近乎褻瀆的動作。


    “白芨。”他不斷地喚著,“白芨、白芨……”


    蟒尾繾綣地勾起,在石像上不斷移動著。蟒尾輕輕抽打這石像的衣擺,鱗片在石料上摩擦著,在月光下映出旖旎的色彩。


    他似藤蔓一般將石像纏緊,張開手臂搭在石像的腰際,將頭輕輕靠在了冷冰冰的肩膀上。


    沒有溫度。


    與他一樣,沒有溫度。


    那抹明亮的笑容深深映在了腦海,顧初衍用力收緊蟒身,揮了揮手,一麵水鏡陡然出現在眼前。


    他望向鏡子,提起嘴角,意圖模仿出白芨的笑容。


    隻是做了幾次,那笑容連半分神韻都模仿不出。顧初衍陰沉下臉色,笑容陡然消失。


    “你的笑像一具空殼。”


    大祭司冰冷的評價從耳邊響起,而他在鏡子前下意識地收縮了一下身子。黑白棋子注入了妖力打在他的身上,給漂亮的鱗片上留下一道燙痕。


    “巫祖喜歡的是溫潤的笑容,你的笑像什麽?像被刀逼著脖子擠出來的。”


    “重來!”


    顧初衍垂下嘴角,調整著心情,再次揚起一抹笑容。


    尾鱗處的灼燒感恍如那日般痛楚。


    隻是他身在黑暗之中,又怎能學出那般明亮無比、驅散陰霾的笑容呢?


    他能做到一模一樣的弧度,甚至與之相同的神情。可內裏仍是空洞的、破敗不堪的,正如他的內心一樣。


    手指輕輕撫上了石像的唇角。


    他能記下白芨笑時的模樣,閉著眼睛也能雕刻出她那散發著生機與活力的神情。可他卻連一絲神韻也模仿不出。


    他想起與白芨初見時的心情。


    那日在演武場上,他早早就注意到了她。與自己熟知的那般,她喜愛穿白色的衣裳,與其他女修正談論著什麽,目光專注地看著自己。


    他極力克製住自己與她對視的念頭,餘光卻不受控製地打量著她。


    顧初衍暗中觀察她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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