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角動了動,顫抖的雙臂努力箍住欄杆。


    他想立刻朝她跑去,奮不顧身,抱住她,告訴她,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想她。


    他怕是夢,連眼睛都不敢閉上,直睜的發酸發酸。


    “二郎,怎麽了?”顧雲慕看見他眼尾清冽的水痕,有些納悶。


    顧雲庭忽地垂下眼皮,平複了聲調後淡聲道:“我想去放盞花燈。”


    顧雲慕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來,拍著他肩膀低聲道:“那也得等遊完護城河再做,小娘子喜歡的把戲,你倒是應景。”


    沿河兩岸隨處可見,水麵上飄著花燈,不時撞向畫舫,許願的女娘虔誠認真,顧雲慕自是不信的,“這主意沒準是賣花燈的掌櫃想出來的,你瞧,他們買賣有多紅火。”


    越來越近,近到能看清她清亮的杏眼,顧雲庭卻忽然轉開視線,將身體擋在顧雲慕側麵,朝向相反方向。


    畫舫蕩過,悠悠前行。


    他與邵小娘子的距離越來越遠,就像有一根繩子扯著他喉嚨不停拉拽,他不能回頭,閉上眼,手指攥到發白。


    作者有話說:


    沮喪的一天


    第86章


    ◎酸水直往外冒◎


    畫舫繞著彎月形水渠緩慢轉過, 河麵層層漣漪蕩開。


    顧雲庭咳嗽起來,彎腰略顯難受。


    顧輔成負手轉頭,問:“咳疾不是早就痊愈了嗎?”


    那皙白的麵上咳出嫣紅, 額頭沁了汗,喉嚨似提不上來勁兒,顧雲庭沒法說話,朝他們連連擺手,背過身去。


    餘光迅速朝後瞥了眼,方才的那抹身影已然不見,隻剩隨風輕曳的柳條,熙攘繁華的街巷中, 人流如織,五顏六色的綾羅綢緞,南來北往, 分不清誰是誰。


    陡然而來的歡喜霎時墜空。


    像是從懸崖往下跳, 始終沒有見底的墮落, 虛無縹緲般懸著,拽著, 落不到實處, 整個人的魂兒都沒了。


    “二郎?”顧雲慕拍他後背, 用力拍出肺裏的濁氣, “你回艙裏坐會兒,約莫是吹風受寒,肺髒一下沒承住, 你這身子還是得仔細保養著, 太弱。”


    說罷, 又重重拍了兩下。


    顧雲庭拿帕子擦拭唇角, 與顧輔成和顧雲慕說了幾句,便折返回船艙,不敢走太快,但心裏恨不得立時衝到艙內窗邊,好容易熬到進門,他三步並作兩步,險些撞倒幾案,也顧不上去扶,兩手摁著窗沿便往外張望。


    漆黑的夜,沿河兩道的街巷很是寬闊,騎馬坐轎的,相攜步行的,穿梭在賣力叫賣的攤販前,三五成群,或是嬉笑打趣,或是看看新鮮物件兒,畢竟是剛開春,雖冷但也應景的穿上薄裙,裹著披風擋寒。


    他的目光像是一道道利刃,疾速地掃過一個個人影,越來越急,越急越看不清楚。


    顧雲庭亂了,他甚至想跳下船去,趕緊遊上岸一個一個找,總比在這幹瞪著有用,即便看見了,又能如何。


    不能叫她,不敢叫她。


    他別開視線,忽然定住。


    淡淡的月華,流水般瀉下,從那稀疏的枝條間灑在她纖細的肩膀,猶如一捧碎光,她站在人群裏,卻又如此耀眼,渾身上下仿佛在發光。


    她站在書肆前,身後是不斷經過的行人。


    抄手張羅的小販嘿嘿笑著,也不知與她說了什麽,趕忙彎腰從底下抱出一摞,放在她跟前熱情介紹。


    船越走越遠,顧雲庭的脖子快要折斷。


    直到再也看不見一絲影子,他怏怏往後一靠,這船遊到盡頭,還得有一刻鍾的樣子,他等不及了。


    但,又不得不按捺住焦灼。


    仿佛鈍刀拉鋸,割著他繃緊的神經,一道,一道。


    沒完沒了的等待,他臉色愈發沉寂。


    待畫舫甫一靠岸,他便迫不及待走下船,匆忙同顧輔成和顧雲慕告別,給關山遞了個眼色,關山會意,不遠不近跟著,盯梢可能有的跟蹤。


    秦翀則在暗處,兩人一明一暗雙向排查,不多時便甩掉暗線,回到方才經過的地方。


    顧雲庭幾乎是一路小跑,但書肆前早就沒了人影,他揪著心走過去,忙問那小販人去了哪裏。


    小販隨手一指,“就看見往那去了,也沒看清去的哪。”


    顧雲庭蹙眉,又問:“她都買了哪些書?”


    小販打量著他,還未開口便被丟了一粒銀子,登時態度熱切起來,“雜七雜八,什麽都有。關於農耕養畜的,孩童啟蒙的,四書五經,經史子集,還有幾本我這兒沒有...”


    “哪種?”


    “各地縣誌,還有朝廷吏治案錄,我這兒廟小,哪裏有這種東西。”小販攤手,“統共就這些,再沒別的了。”


    顧雲庭朝他指的方向走去,邊走便快速思索,她沒有牽馬,又一下買了這麽多書,抱著往回走,除非離住的地方很近。


    他猛然抬頭,將周遭客棧一掃而過。


    這裏屬揚州繁華地帶,往來客商打尖落腳聚集地,故而客棧雲集,步行一刻鍾之內的也有十幾間。


    關山上前:“殿下,要不要屬下去挨家問問。”


    “不可。”顧雲庭立時拒絕,“容易讓父親和大哥察覺,不要聲張。”


    她沒有買到想要的書,必然會尋機再去找,她是住在揚州城?顧雲庭很快否認了自己的念頭,若住在此處,又何必打扮成男子模樣,想來是為了出行方便。


    若要買書,怎麽會單獨跑來揚州,會不會是特意過來。


    他又忍不住竊喜,心高高拋起來。


    陛下要巡視江南的消息早就傳開,雖是暗訪,但她應當有辦法得信,那麽她會不會是專程為他來的。


    一想到這兒,他唇角禁不住翹了翹,心神有一瞬間的蕩漾。


    也隻這一個理由了。


    方才她看見他了,是不是會去某個地方等他。


    顧雲庭腦筋越來越明白,既然沒有買到想要的書,明日定會再去旁的書肆打轉,而即便揚州城,能賣這幾種書的地方也不多,能有兩三家便著實不易。


    翌日天色將明,顧雲庭便起身梳洗,換了套雪青色襴衫,包襆頭,束革帶,腰間掛著一枚羊脂白玉玉佩,草草吃了幾口飯,便出門去了最大的一間書肆。


    昨兒一夜,邵明姮便購置了兩箱籠書冊,都是分種類存放,孩子的書目很好湊齊,隻給哥哥買的那些不大好找,她想著臨走前再去看看,順道購齊正好用哥哥的馬車幫忙拉回去。


    他們三人三馬隻能用布袋子來駝,路上也容易顛爛了。


    清早剛用完飯,便聽見熟悉的聲音,帶著訝然。


    “阿姮!”


    “哥哥!”邵明姮歡快地站起來,上前迎了過去。


    也是湊巧,邵懷安與邵明姮所住客棧隔著護城河,隻盞茶光景便能趕到。


    “你買到書了?!”邵明姮驚訝地翻開箱籠,看到她沒找見的幾本,回頭笑道,“我本來還想今日再去瞧瞧,實在買不到也隻能作罷,哥哥從哪買的?”


    “就是揚州城最大的那間書肆,隻那兒才有。”邵懷安將東西收拾好,全都打包隨時裝車,看見她衣裳劃破邊,便起身找來針線。


    邵明姮坐在矮杌上,他彎腰站著,熟練地穿針引線,將那斜長的一條口子補成一道霞光,緋色的一片暗花,與原本的花紋交相輝映,很是貼合。


    “你這身胡服穿起來像個俊俏的小郎君。”邵懷安收了針線,邊說邊安排人裝車,“得虧你來了,否則真會耽擱農時,那我們這一趟便就白費了。”


    “哥哥要好生謝謝我。”邵明姮拍拍手,眼見著外頭浮上烏雲,天陰沉起來,他們兩人忙走去窗邊,仰頭看天。


    “這雲一時半會兒散不開。”邵懷安皺眉。


    邵明姮跟著說道:“不急不急,傍晚那會兒肯定停雨,這陣仗應該是疾風驟雨,小半天光景。”


    兩人沒出門,又坐在窗邊喝了一個時辰的茶,邵明姮便將開學堂的事兒細細與他道來。


    邵懷安連連點頭,忍不住讚賞:“你比哥哥想的都多,饑飽解決的同時,也不能耽擱讀書,並不是要求每個人都去出人頭地,但讀書識字總是好的,哪怕會看賬,管家,看菜譜..都可以,讀書明理,也能益智,是得好生扶持一把。”


    “哥哥若得空,也要過去授課。”


    “那是自然。”


    聊到傍晚,雨真的停了。


    幾人迅速牽馬啟程,趁著天色未黑,便朝城門口方向徐徐走去。


    城中人多,又不便跑馬,故而他們走的不快。


    卻說在書肆等了一整日的顧雲庭,直到一場大雨才清醒過來。


    晨起時的歡愉被失落取代,走到掌櫃的錢,從懷裏摸出荷包。


    那掌櫃的瞥了眼,暗道:相貌堂堂的郎君怎麽用如此蹩腳的荷包,真真不符身份。


    麵上卻是笑著,結了賬,躬身將人送走。


    “殿下,要找嗎?”


    關山見他滿臉鬱結,說話時不免謹慎。


    顧雲庭抬頭瞥了眼,雖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去相信,或許該去城門口守著。


    難道就因為昨夜遇到他,遠遠見了一麵,她便要逃?


    他並非要抓她回來,他隻想很想她,若可以,她多等幾日,他可以隨她一道兒離開。


    她就那麽不願意?


    心中沉悶不虞,騎馬時連那匹馬都與他做對。


    擰著脖子吼著熱氣,不情不願邁開蹄子,也不知道是吃太飽還是沒吃飽,走幾步,停下來甩甩尾巴。


    顧雲庭實在憋得厲害,終是沒忍住,一鞭子甩下。


    那馬先是一怔,隨後撒開蹄子往前狂奔,轉瞬便疾馳到城門口,一記猛刹,顧雲庭險些栽下來。


    那馬喘著粗氣嗬嗬作響,後腿不耐煩的刨土,然後朝著背身而立的顧雲庭倏地一彈。


    剛下過雨,泥水渾濁黏膩,那身嶄新的雪青色襴衫登時布滿泥點子,不僅如此,他的後頸,手心,也全是泥水,甚至能聞到土腥味。


    他回頭,對上那馬有恃無恐的眼睛。


    瞪了會兒,頓覺自己無趣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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