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總算是看清了來人,他輕聲道,“你做得好,我要怎麽回報你呢?”


    這已經是徐千嶼第二次聽到他這樣說。


    她不喜歡他這種逗小狗一般的姿態,別過頭艱難吐字:“我……什麽都不要!”


    難怪花青傘利落地跑了。


    魔王重獲魔骨,威壓爆發,難以壓製,伸伸手指便可將修士撚成塵土。謝妄真克製了自己的魔氣,但徐千嶼近距離在他身邊,仍是感到五髒六腑都移了位。


    然而謝妄真不肯放過她,搬回她的下巴:“本座回來了,你為何不開心?”


    徐千嶼身上骨頭本就被花青傘打斷了不少,此時在魔氣之下,痛不欲生,掙紮道:“放開我,好不好,讓我……走。”


    “走?”謝妄真似乎對她的反應有些意外,那燃燒著赤紅眸子遲緩地轉動了一下,“你以為,你還回得去蓬萊嗎?”


    “不回蓬萊,我回家……家沒了,我回去討飯……跟你有何關係,你不必管我!”徐千嶼的眼淚混著雨往下掉,現在她大事已做成了,為何還沒有解脫的情緒?


    她忽然想到掉落在地上的糖葫蘆,還沒能咬過一口,她房間裏的被子還沒有疊,師兄至今在境中未醒,還不知醒來師尊如何責罰他。一切都是這麽匆匆。


    她臨時起意逃出的宗門,以及禦風而行的青蔥歲月,都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念想不會成真。她此生再不可能成仙。


    未來如這雨幕一般,渾渾噩噩茫然斷送。


    她想救的,也許是做無真小師叔時候的謝妄真。她想留住的,也不過就是那一段如指縫中漏下的溪水一般的甜蜜和快樂。


    而做完這件事之後,如夢初醒,她根本不曉得,還能再幹什麽。


    謝妄真的臉色,一寸一寸地暗下來:“你不是喜歡我嗎?”


    徐千嶼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反駁道:“誰說我喜歡你?”


    說完,兩人的表情都有片刻凝滯。


    謝妄真的表情崩裂了。徐千嶼在他懷裏掙紮一下,眼睛忽然瞪得圓溜溜的,此刻真似一顆價值連城、閃爍華光的寶珠了。


    她的視線慢慢向下,看到了插在自己胸口的敗雪。


    徐千嶼腦海裏閃過兩句話。


    第一句是:“劍是好劍,可惜帶了個‘敗’字,多少晦氣。”


    第二句是:“這劍不合你,既然你強求得了,也便罷了。”


    師尊眼光毒辣,竟然一語成讖。她張口吐出一口血,身子滑下去泡在水裏。


    她確實喜歡強求,也天不怕地不怕地橫行了許久。


    可是,最終卻是……慘痛異常。


    “今日你立了大功,我欠你一個人情。”謝妄真抽出敗雪,居高臨下,幾近溫柔地說。


    然後,他蹲下身靜靜地看著奄奄一息的徐千嶼,神色莫測。若是再停上片刻,人便會漸漸斷氣。可他忽然一動,解開她的外裳,修仙之體,冰清玉潔,她周身靈力,和一團櫻紅色的光點離開身體,化作縷縷黑氣,湧入謝妄真體內。


    魔王百年未曾食人。


    世上的人各懷心思,都髒得很,他很嫌棄。可是今天他一反常態,非要把這個本該奉獻給他的魂靈帶在身上,永遠不跟他分開。


    徐千嶼的手指和腦袋都艱難地動了動,嘴裏汩汩的湧出血來,如在承受難以忍受的羞辱,她看著魔王,眼睛裏盈滿了淚,卻仿佛是蔑然冷笑,用了最後一點力量,冷不丁向側邊一滾。


    身後就是高崖。


    徐千嶼性子如此,攢著力氣也要驚天動地地拗一下。


    “謝妄真!”身後一個脆而甜的聲音響起,把雙目血紅、差點跟著下去的謝妄真的神智拉了回來。


    一念之差,他眼睜睜地看著麵前的人如蝴蝶飄零而下。


    第6章 生辰(一)


    墜崖的過程極度眩暈。


    徐千嶼知道這過程是先飄飄然,隨後天崩地裂,她有些快意地等著那致命一擊。然而身體落得太快,靈魂仿佛跟不上似的,從中脫了出來,然後慢慢向上飄去。


    此時天已放晴,雨後的天空澄明一片。


    無妄崖上夕陽如朝瑰,金燦燦地鋪陳一地。


    夕陽晚照中,邊喊邊跑過來的那個身影,嬌小玲瓏,身上環佩叮咚,有仙人之姿,靠近了,是張有些熟悉的臉。


    徐千嶼算是第一次仔細打量陸呦。


    她丹口瓊鼻,精致可愛,一雙杏兒眼含淚,臉蛋像軟糯的春興花瓣一般,嘴巴微微張開,仿佛一捏便碎了。


    陸呦氣喘籲籲地朝那個背影伸出雙手:“妄真,我、我把魔骨偷出來了。”


    謝妄真跪著麵對無妄崖,手上拿著敗雪,一時無言。


    方才那個渾身帶血的少女拿的魔骨已助他恢複九成功力。既然她拿來的是真的,那麽陸呦拿來的魔骨,自然便是假的。


    徐冰來多計,很做了誘餌請君入甕也有可能,陸呦心思淺,被蒙蔽是情理之中。何況瞧她慌亂的樣子,為了他,中了計,破了戒,也要來救他。


    陸呦是他在這天地間唯一的光明,有她這份心,他又如何不驚喜?


    謝妄真仿佛聽到自己內心有個聲音在抑揚頓挫地這樣解說。


    而他卻仿佛在聽另一人說話,麵無表情,心裏也談不上絲毫驚喜。


    這讓他有點兒迷惑。


    餘光看到見手上的敗雪還在一滴一滴往下滴血,很是駭人,便想遮掩一下,以免嚇到陸呦。


    他已經習慣,人極為脆弱。


    可是那一瞬間,他腦海裏又不合時宜地浮現出那雙睜得很大很明亮的眼睛,額心之間,如觀音一樣的一點朱砂,有一片刻如鎮妖之符,誅魔之箭,瞬間攝住他心神。可她寧死都要嗆聲,不肯說一句真話,不肯委身於他。


    他修行已久,各方麵已經很像人,很久未曾失控。


    今日失態暴怒,恐怕也隻是因為,在那個人身上,到底未曾得到他想得到的答案。


    “……”


    謝妄真矮下身,拿一捧雪,默然將劍上血痕擦淨。


    然後,轉過身去,露出一個她熟悉的少年人的無害微笑。


    陸呦撲到了他懷裏,與他在無妄崖緊緊相擁。


    徐千嶼:……


    若魂魄有手,她想自戳雙目。


    她低頭去看,想讓自己沉下去,可是身如羽毛,無論怎麽努力,偏偏飄在空中。


    不僅僅她飄著,自那崖底還飄飄蕩蕩上來好多金色的符文,越來越密集,像繭一般將她整個魂魄層層包裹。


    “我草,雖然主角一路開掛很爽,但是代入一下女配視角真的心梗了。”


    “+1,我怎麽在共情惡毒女配。”


    “離譜,書名雖叫《誅魔》但竟隻有女配一人每天勤勤懇懇修仙誅魔。”


    “我累了,浮舟,我要大喊三個字:文案詐騙!!!”


    “雖然徐千嶼又作又討厭,但她下線之後的劇情真的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簡直崩得沒眼看,啊啊啊,作者能不能修修文啊。”


    “……”


    徐千嶼:?


    徐千嶼:……


    看不懂。


    ……


    床上的少女睫毛顫抖,吃力地睜開眼睛。


    入目是金絲繡出的墨綠帳子頂,層層疊疊,盈著晨光,漏下在她臉頰上的光,如水波一般柔和。


    深睡夢醒,她出了一頭的汗,有一隻馨香的帕子,正在她臉上溫柔地沾來沾去。


    徐千嶼心跳得如擂鼓,仿佛被人疾追了十裏一般難受,一蹙眉,那女子便順滑地跪在了地上,柔聲細語:“小姐,我見您睡得不舒服,便想幫您擦擦汗,未料小姐不喜。我是不是把您弄醒了?”


    徐千嶼扭過頭,看著眼前三十來歲的婦人,見她身穿墨綠坦領,膚如凝脂,高梳發髻,眉毛用螺黛畫得大方利落,她低垂眉目,睫毛一顫一顫的。


    心跳逐漸平息下來,徐千嶼躺了一會兒,辨識出眼前人,喃喃道:“觀娘。”


    觀娘忙應一聲。


    徐千嶼牽著觀娘柔軟的手,一下子坐起身。


    屋內的送風水車吹來香風,拂過她額上的汗水,沁涼安適。


    四麵靜得能透出室外濃蟬聲。


    這夢做得太深,太長,難免有莊周夢蝶之感,她坐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誰。


    她叫徐千嶼,虛歲十四。


    是南陵首富水家唯一的大小姐,也是外祖父水如山膝下,堆金砌玉養成的獨苗苗。


    她身下躺著的這張拔步大床,寬闊得能躺下三個壯漢,這間閨房更是奢華得驚人,溫度適宜,香風徐徐,講一句話都有回音。


    因為家裏太舒服,而外麵哪裏都沒有家裏舒服,徐千嶼很是戀家。加上近些年大魔頻出,外頭危險,她的活動範圍就在水家附近,從未出過南陵。


    至於修仙,當今世上確實有潛龍、靈越、天山、蓬萊四大仙門,但是那些宗門散落在大陸的四個邊陲,都在偏遠貧瘠之處。外祖父說,修仙不是一般的人能幹的,他們這些俗人沒有這個本事,便莫要好高騖遠,過好簡單的生活就不錯了。


    她亦覺得是,聽聞修仙清苦,光清苦一條就足夠勸退她了。


    所以她和修仙唯一的交集,也就不過是在故事傳說聽過隻言片語。


    徐千嶼明白自己做了噩夢。然而這個夢境中的痛感與傷心如此逼真,仿佛親曆過一般,她回想到夢中和謝妄真等人的糾纏,便把手撫在胸口,眉毛蹙起。


    仿佛有什麽東西堵在中間,上不來,又下不去。


    徐千嶼黑發披散,身著的真絲中衣是深紅色,映襯得她膚白如雪,更顯額心朱砂嬌豔。她被養得極為精細,麵容皎潔,如同觀音身旁的靈童玉女一般。隻可惜那雙眼睛太過倨傲,尤其是皺眉的時候,目下無塵,十分驕矜,便多了些跋扈的紅塵之氣。


    貼身伺候千嶼的丫鬟總領觀娘,也是個人中龍鳳,她姿容出塵,察言觀色,此時早已關切地拿來了翡翠做的痰盂。


    徐千嶼鬱結了半天,卻不碰痰盂,隻看著虛空,檀口冷冷吐出兩字:“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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