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們想沈溯微回來的原因不同。徐見素固然討厭沈溯微,但那是徐芊芊喜歡的人。他怕芊芊若是見不到他,留下遺憾,故而心中焦躁。


    太上長老則是在等待那一具與芊芊相似的靈體。


    他白發白須,一身潔白道袍,衣衫隨周身靈力飄動,有鬆鶴之風。雖外表年邁,他的一雙眼睛卻毫無混濁暮氣,清明至極,也淡漠至極。


    手中紙箋一片空白,尚無字。這很古怪。


    信蝶上指令是未曾收到,收到了但沒看懂,還是……


    太上長老冷冷地一笑,神色陡然肅殺:“好啊。”


    宗門內這樣有主意的孩子,並不多見。


    眼下拖得太久了,已失良機。


    徐芊芊衰弱異常,即便是將靈體帶回,也無法冒這個險了,隻能聽天由命。


    床帳之外,伸出一隻青白、細瘦的手臂,手腕上麵血管的痕跡清晰得驚人。


    她這樣三天兩頭地病勢凶險,吃下的藥,受過的苦不計其數,就是修士也受不了這樣的折騰,何況是一個沒有靈根的姑娘。


    奶娘心疼地握住徐芊芊的手,哽咽著給她按摩。


    徐芊芊已經無力露出一個笑容安撫她了,隻是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看著帳頂。


    外麵徐見素的聲音驚動了她,她強撐一口氣問道:“哥哥來了?”


    “嗯!”奶娘忙答,“小姐您聽到了嗎?您兄長說,沈師兄在路上了,就快要到了。”


    “沈師兄?為什麽……回來……”


    提到沈溯微,她果然有了些精神。


    “他一定是為掌門所托,去找能救您的東西,這才耽擱一些。不然,他早就來看您了。”


    但是,奶娘說完這句話,徐芊芊並沒有像她想象的一般喜悅,她目光枯槁,長歎一聲:


    “願他……常在練武場,何必……整日為世俗所累,為我……奔波……”


    說罷,眼中竟含了些晶亮的淚水。


    因不能勞動,平素總待在房子裏煩悶,她身體穩定些時,會乘芝蘭車去校場看弟子們鬥法。


    年輕弟子,心高氣傲,喜歡修習各種炫目招數,把術法與劍招結合,使劍上帶虹,靈力相鬥,將整個天穹都染成玫瑰色。


    沈溯微絕不是最出挑的一個。眾人之中,他安靜得如一道影,不過走到對手麵前,謙遜行禮而已。然一旦手中握劍,那劍極快,極準,劍嘯拉成一線,如九天鶴唳。一劍歸鞘,樹枝未曾搖動,而片刻之後,滿樹花朵紛紛而下,如傾盆大雪。徐芊芊抬頭看,樹上隻剩葉,沒有花。


    他靜靜背立在花雨中,衣袍沾滿落花,再行一禮,歸隊而去,雙肩的花瓣翩翩拂落。


    過了不久,這個少年果然進了內門。


    徐芊芊愛看他和徐見素對練。二哥以為她是看他,每每叫她去,但她的視線其實都落在另一人身上。


    徐見素劍勢狠厲,如金石急撞,一旦進攻便不給人喘息之機,而沈溯微先退後進,以柔克剛,劍上生風,袖中盈風,能在絕境中抓住紕漏,一轉局勢,置死地而後生。


    可觀性甚佳。


    到現在她也鬧不明白,她喜歡的到底是沈溯微,還是他劍上之風,是落花吹雪,是一線生機。反正是跟她屋內這種沉悶的死寂和黯淡不同的東西。


    她也曾想過將它占有,但風又怎會為她所拘。


    拘住了,那還能是風嗎,不就變得和這裏的每一寸空氣一樣,沉重,會將人漸漸溺斃。


    奶娘見她閉上眼,嚇得一把握住徐芊芊的手:“小姐,看在沈師兄的份上,您再堅持一下吧。”


    “可我又有什麽用。”徐芊芊又將眼睛睜開,疲然看著帳頂。


    她不願拖累別人,但無法避免。若是沈溯微專程回來看她,她還能有些欣慰,但若又是不得不去為她找什麽藥引之類,她便會感到痛苦了。


    “小姐若是好好的,想來沈師兄即便遲到了,也不會被責罰。”


    徐芊芊聞言一怔。


    她以為閉了眼,身後事便能盡數拋下。但不是這樣。她就連死了,還要連累旁人,挨一頓罵。


    “原來我還有這樣的效用……既然因我而起……那我便堅持銥誮到,他回來吧。”


    那護心燭焰原本衰微至一線,眼下卻如春風吹撫過的野草,又慢慢地立起來,顯出些生機。幾個長老見了,俱是滿眼驚喜,神情一鬆,收了靈力,相互道喜。


    太上長老陡然睜眼。


    倒是沒想到,徐芊芊這一回竟靠自己扛過去了。他起了身,在床邊將她看了看。


    徐芊芊滿頭虛汗,已經熟睡了,但神魂卻已穩固,短期之內無虞。他便轉身離去,那張空白紙箋,也在數步之內,化為齏粉消散了。


    *


    靈鶴已展翅飛至蓬萊上方。


    蓬萊是海中之島,島的四麵是萬頃碧波,徐徐濤聲漸漸明晰。


    斜穿過雲頭,島上花樹似錦,仙霧嫋嫋。


    人間的房子是黛瓦白牆,仙門則不拘泥於此種形製,多是竹木所構,飄逸靈秀。玲瓏樓闕,輕盈點置於蒼鬆碧水間。


    這一路景致如畫,徐千嶼看得目不轉睛。


    連係統都感慨道:“小千,你有沒有覺得,人生如夢。”


    是說,它本以為這一周目要完蛋了,但沒想到峰回路轉,還有今天。雖成功還渺不可及。但它燃起了一點豪情壯誌,不管怎樣,要和宿主並肩作戰,堅持到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刻。


    “我覺得……”徐千嶼沉吟一下,嘴唇一動,“像噩夢。”


    “為何?”


    徐千嶼道:“這大約相當於,你晚上做了噩夢,夢到自己九歲才入宗門,飽受歧視,雖然拚盡全力,但最後仍然學藝不精,被人殺了。驚醒之後,發覺自己已經十四歲了,竟還沒上山。豈不是噩夢嗎?”


    係統:“……”我懂。


    落到低空時,下了些小雨,徐千嶼覺得涼快,便不讓沈溯微使用止水咒,閉上眼仰臉接著雨點,很是快意。此時她將把沾濕的紅菱從臉上揭下來,別在耳後,抱臂冷冷道,“別怕。要吃苦也是我吃苦,不會同你有多大幹係。”


    係統:tut對不起!!


    潮汐聲翻湧不停,混合著幾聲鶴鳴。海邊多霧,浮動的水霧漫至重重欄杆之上。


    靈鶴穩穩落在“夢渡”之前。


    “夢渡”在蓬萊邊界,其實是北碼頭的一處閣子,乃是蓬萊島大門一樣的的存在。門有門鎖,宗門也有老祖設下的禁製,禁製就是房簷上掛的一對銅鈴。此鈴平日巋然不動,假如無風自鳴,便是示警有宗門以外的人進入。


    徐千嶼腳一踏上岸。


    頭頂的簷上便聲鈴大振。簷下侍立的女修循聲看來,隨即青鈴似被人以利落手法隔空捏住咽喉,啞了聲。


    沈溯微現了身形,其道袍無非灰白雙色,一條腰帶鬆鬆勾勒出腰身。漆黑的長發被小雨潤濕些許,蜿蜒於雪白的襟前。


    劍氣,雨水。


    鬆風,鐵鏽。溫柔與銳利糾纏在一起。但他身上卻看不出任何曖昧,隻有一種過分的清潔。


    他身側立著一個雙髻少女,身量才至他肩頭,背上背一把木劍,豔紅的上襦,墨藍的褶裙,扭過臉來,額心還有一枚赤紅朱砂,麵龐嬌豔。卻是張揚富麗,濃墨重彩。


    兩個夢渡的女修迎上來:“沈師兄回來了,掌門早就叫我們在此等待。”眼梢一掃千嶼,笑道,“這是千嶼妹妹嗎?”


    沈溯微道:“是。”


    對方招招手,徐千嶼還未走過去,沈溯微一把將她袖口拉住,問那兩個女修道:“芊芊情況如何?”


    徐千嶼有些意外。


    師兄這樣關心徐芊芊,登島第一件事就要問起,想來關係應該很好。


    既然陸呦生得像徐芊芊,那麽後麵師兄對陸呦很好,倒也說得過去了。


    那兩人道:“大幸,沒事了。”


    沈溯微點了點頭,示意徐千嶼跟著去。


    女修道:“掌門說今日去探芊芊。舟車勞頓,不便相見,不然先住下,改日安排。”


    徐千嶼並不吃驚。徐冰來的麵很難見,他平日裏事務繁多,空閑時間,多用於休息,總有個小童在門口擋著。


    他甚為潔癖,還怕吵鬧,沐浴焚香畢,還要排隊預約。今天是斷然見不到了。


    隻是,那個叫白雪的師姐要領她去閣子,沈溯微自當去見掌門,交代好一切,這便要匆匆分開了。


    徐千嶼不禁回頭:“沈仙君。”


    沈溯微一怔,聞聲回頭,但隻回了半個側臉,矜冷克製,半晌道,“去吧。倒時你見掌門,可以同去。”


    徐千嶼高興道:“好。”


    感覺有師兄在,心裏便安穩許多。


    這位白師姐溫和安靜,帶著千嶼一路走到一處僻靜的內院,有問必答,卻很少主動介紹他人,隻是說她所住的地方會和在人間時差不多,吃穿都有人送,不必害怕。


    徐千嶼四麵看看,島上相較人間樹木更蔥蘢,屋宇與屋宇的距離拉得極遠,雖清幽卻太寂靜了。此處陌生又熟悉,她自己記得一些地方,係統又告知了一些,對島上布局,有了些模糊印象。


    路過徐芊芊的“挽月閣”時,從裏麵走出一個黑袍女修,迎麵朝她們走來,她似乎注意到了徐千嶼,駐步回過眸,看著她們,那臉也過於蒼白了。不對,紗帽之下,並不是臉,赫然是一顆森然骷髏頭。


    這人竟是宿敵,徐千嶼一見那一對黑洞洞的窟窿,便想到驚雷,雨夜,黑紗,直抓臉上的白骨指,退了一步:“花青傘。”


    “你竟認得她。”白雪師姐拉住她,悄然道,“你別怕,她是我們戒律堂的花長老。以妖入道,故而模樣駭人了些,但人是很好的。”


    徐千嶼瞪著花青傘,悄聲問:“她幹嘛一直看著我們?”


    “她很喜歡少女。”


    徐千嶼極度意外,又見花青傘確實是往這邊看,但姿態的確溫和,不含什麽殺氣。


    不過走得近了,花青傘看清了她的樣貌,卻忽然扭過頭,似是覺得晦氣,轉個身便輕盈如燕地消失了。


    徐千嶼火了:“這又是什麽意思?”


    師姐道:“嗯……她卻討厭漂亮的少女。”


    徐千嶼莫名其妙。因為自己沒有麵孔,所以就要把別人的漂亮麵孔抓破?


    花青傘可真毒辣。


    待推開門,是兩間鬥室,鬥室之外,小小一個庭院,院落栽種有一顆花樹。雖然潔淨無塵,但是……


    徐千嶼將幾個箱子放下,屋子便幾乎無處落腳了,隻得將箱子塞進床下。半晌,她一掀裙子,氣喘籲籲地坐在床上。


    徐冰來是如何覺得,這跟在人間時,差不多?


    【南陵菩薩·第一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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