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道:“你想殺誰,先殺我。”


    他怎麽可能殺她呢?


    那日也下大雨。雨水漏入地下棲身的狗洞,澆在發頂,掠過臉頰,手上青焰連同身上的煞氣,都被雨淋熄了。


    ……


    “孩子,不必同我說對不起。”明霞公主以柔婉的嗓音道,“我從來沒有要求你做什麽。那時你太小了,我隻是想個法子,讓你活下去。”


    “可是,你……”


    話鋒陡轉,她悲哀地回過頭,一張曼麗的麵孔上,縈繞著黑色的魔霧,黑色如墨沁入如雪的眼白中。


    沈溯微瞳孔緊縮。


    徐千嶼忽然將他抱緊,她握著他的手臂,直至白霧散去,幻影消逝。


    沈溯微麵色如常地幫徐千嶼蓋上被子。


    他畢竟已經長大,不會為噩夢動搖。


    第107章 地窟(七)


    雨水從頭頂縫隙不住滲入水牢中。


    陸呦浸在水中瑟瑟發抖, 她捏了個止水咒,但法術光暈接觸到水麵的瞬間便如泡泡一般破裂。牆壁上符咒一閃,任何法術都無法在牢內發揮效用。


    四麵漆黑, 窗外隱約雷雨大作, 還有水落進來的淅瀝回響。


    腳上的傷已痛得發麻。


    陸呦被投進來時, 聽人說自己七八日後會被帶去受審。這七八日時間的禁閉是一種震懾,雖不危及性命,但因此處不辨日月,極為磨人心性。


    堅強些的弟子, 此時已嚐試入定打坐。入定觀想時,時間流逝會快一些。


    但陸呦根本無法排除雜念。她已經習慣時時有係統回應,每隔一會兒, 便僥幸地要點亮係統麵板看一看。


    係統麵板上的一道巨大的碎裂劍痕仍在, 沒有自己複原, 每看一次都如冷水澆頭。


    她小心翼翼地翻動商城頁麵, 隻有邊角上的商品還是亮的,可以取用。


    但看來看去——一百枚駐顏丹、煉器幸運符、治愈動物的金手指、對戰時的劍法等, 這些東西在沒有人的情況下,形同廢物。


    她用力點了很多下灰色的部分,不得響應,終於徹底接受自己被困住的事實。


    陸呦抬頭, 頭頂極高處有一扇天窗, 從那窗中時不時地透出閃電的白光。


    但當她試著踏水衝上去時, 卻如墜入深井中的人從壁上滑落, 精疲力盡也不能離開這片水域。


    她想起了在自己的世界看過的許多恐怖故事, 古井腐屍一類的, 便又在驚恐中哭了起來。


    萬一七八日後沒人放她出去呢?萬一她腳上傷口撐不到出去就感染致死呢?萬一水中有什麽蟲蛭暗自吸她的血呢?


    一周目結束時, 她認為這個修真世界是最簡單的一個,色彩斑斕,天地廣闊,任她馳騁。


    但現在,眼前世界忽然變了個模樣:黑夜如怪獸一般冷凝地注視她,張著血盆大口,充滿了殺機和殘酷。


    她該拿劍保護自己的時候,手上卻拿著花枝,所以此時如滄海一蜉蝣,光是禁閉的恐懼就能傾壓而下,將她吞沒。


    這是一個冰冷可怕的世界,她從不真正屬於這裏。


    陸呦麵色惶恐,口中不住喊“謝妄真”。以往她叫謝妄真時,魔王總會第一時間出現在身邊,救她於危難中。她仍然抱著一絲幻想。


    幻想謝妄真能無意中聽到她的聲音。


    假如他真的來了,她也不攻略其他人了,就和魔王一起去魔界,她可以借助已經劇情幫魔王開宗立派,避開危險……


    這時頭頂亮光忽然一動。


    陸呦閉目又睜開,確切看見天窗正在緩緩地挪開,發出沉重聲響。


    隨後她被人一提,再睜眼時已在水牢外。陸呦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內心狂喜:她就知道,生路沒有斷絕!


    但眼前人並非謝妄真,而是另一張不大相熟的麵孔。


    月光將易長老的麵孔照得發白。他臉色和緩,並不如把她關進水牢時那般疾言厲色,但目光謹慎,似在避人耳目。


    “易長老?”


    “噓,不要驚動他人。”


    陸呦四顧,明白易長老將她偷放出來,必有事交代她,聰敏道:“易長老,我,我該怎麽做?”


    “不是我要找你。”易長老麵色不變,自袖中伸出枯瘦的手一指遠方,“在那裏。”


    遠處樹下,突然出現一個白衣老者。此人須發鶴白,周身散發淺淺白光,如月下仙人,正背立等待。


    正如無數話本中所描寫的那樣,陸呦踉踉蹌蹌地奔向那抹光亮,認為自己的新機緣到了。


    幾步之內,她將所有用於攻略“人”的道具都兌換了一遍,盈盈拜至老人衣袍下:“太上長老。”


    老人轉過了身,他麵上皺紋密布,看上去已經年邁得失去了攻擊性,但精神硬朗,眉目清明,和藹道:“哦?你認得我?”


    當然認得。一周目時,太上長老對陸呦比徐冰來還要親厚。


    “站起身來。”


    陸呦站了起來,丹口瓊鼻,眼神怯怯,隻要看她一眼,無人不想保護她、照顧她。


    太上長老又問起她的名姓,修煉的功法等。


    說話之間,有許多絲線穿過夜色,落在少女的肩膀和後背。陸呦尾骨的位置也亮起一小團青光,從外能看見一道雷紋,表明這是甲級的雷靈根;於那亮光旁邊,還有一顆紅色的石榴珠大小的亮光。這是未覺醒的靈根。


    陸呦說著,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她伸出手,輕易地穿過了太上長老的廣袖,一種詭異之感攫住了她。


    眼前不是真人,這隻是映畫陣中的影像!


    映畫陣內,太上長老還在微微頷首:“資質不錯,我正缺一個徒弟,你此後隨我修煉吧。”


    背後易長老亦微微頷首,絲線猛然一收,竟將那團青光從陸呦體內猛牽出來!


    金色的映畫陣卻將陸呦的頭、身、腳向內一吸,將她整個人吞進陣中。


    兩相分離,血潑一地。


    陸呦幾乎沒有發出尖叫,便沒了蹤跡。


    易長老手托著那團靈根光團,以冰殼保護好,收至儲物囊中。


    躲在樹後的葉靈死死瞪著這畫麵,險些癱軟,一隻手掐住了她的後頸,將她驚醒。


    雲初懷抱拂塵,站在她麵前,臉色陰得能滴出水來:“師姐,你好奇心太重了。”


    說著和雲嵐一左一右將她架起來,三人禦風而行。


    雲嵐傳音道:“你不是沒告訴師父那日以神目所見嗎?就是陸師妹身有世外乾坤。”


    雲初冷道:“師父之所以為師父,必然是有過人之處,告不告訴他都會知道。”


    可憐葉靈平素倨傲凶厲,遇到事卻如瓷瓶一般易碎,將頭偏向雲嵐,哆嗦道:“靈根沒了,人還能活嗎?”


    雲嵐:“應該沒有死,她是雙靈根,少了一個還會再長一個。”


    雲嵐:“但是你看到了,從映畫陣傳人,人可能會被分成幾千份,過去再拚起來。”


    葉靈一時應激,吐了一地。


    雲初掐緊她的胳膊,同雲嵐道:“你能不能閉嘴!”


    陸呦到底是同她說話交往的朋友,葉靈滾下眼淚:“為什麽,為什麽師父……”


    身後傳來一道含著笑意的聲音:“為什麽?因為她有了大機緣了,日後你羨慕她都來不及。”


    三人麵色猛變,尤其是葉靈,一回頭看到平素敬愛的師父出現在身邊,卻如同見了鬼一般,慘白著臉大聲尖叫。


    三人分明已禦氣飛奔,但易長老行走之間,如履平地,幾步之內與他們持平,且能聽見他們傳音入密的內容,的確令人毛骨悚然。


    葉靈已經沒了蹤影。方才易長老慈愛地拍她肩膀,直接在地麵拍出一個深坑。她躺在坑底不省人事。


    飛塵之間,雲初跪倒在地,攔在易長老袍前:“師父,如今培養一個金丹煉器師不易。”


    雲嵐也跟著跪下。


    易長老便止了步,隻將坑內震死的一隻麻雀撿起來,隨手一丟,投入水牢內,化成一具蜷縮的少女屍體。


    他放過葉靈,卻盯著雲初好一會兒,笑道:“平素看不出來。你們師姐弟之間,還挺友愛。”


    說罷,身影化風而逝。


    雲初冷汗涔涔,心想是了。師姐雖蠢,但到底有共同入門之情。若關係不好,方才丟進水牢內的,隻怕是葉靈了。


    兩人將昏迷的葉靈抬起來,雲初心裏煩,便將她丟給了雲嵐。


    雲嵐橫抱葉靈,道:“師兄……”


    雲初道:“別說話了。你若不想像她一樣,便專注修煉,少問為什麽。”


    *


    徐芊芊房內的侍女又忙碌起來,交替打水降溫。


    雷雨夜,徐芊芊陷入夢魘,難以清醒。


    時而回到了小時候,她被母親抱在膝頭,伸手要麵前那朵紫嬌花,母親正給她取來。


    前一刻還是歌舞升平的仙門中人盛宴,後一刻魔物伸展觸須,杯酒潑翻,尖叫貫穿耳膜,四周刀兵盡現。


    那魔物的觸須貫穿了母親的脊背,冰涼的口器絞住她的心髒。


    徐冰來一劍將它砍斷,將她抱起來。


    母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衝著徐冰來搖了搖頭,隨即口吐鮮血,滑落在酒桌之下。


    所有人都在向外奔逃。


    她在失血中,靜靜地看著一片狼藉越來越遠,那裏埋葬了她的母親,和她健康無憂的年少歲月。


    睜開眼睛,她躺在陌生的閨房內,床帳是彩色的,掛著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她從丫鬟的對話中聽出,他們落腳在南陵百姓家,姓水。


    凡間正中秋,處處掛彩,盤裏的點心像月亮般精巧,她咬了一小口便不吃了。


    人家在過節,她剛剛喪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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