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梢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兩人都是一怔。


    沈溯微眼睫一動,被風揚起的鬢發緩緩飄落。她沒有灌靈力,隻是用手上勁力,未傷經脈,連衣裳都沒有打破。但確實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短暫的激痛,在這痛中,實實在在感受到她的急切和情緒。


    沈溯微恍惚聽到了雨落的聲音,雨下得很是暢快。外麵的涼風從窗口的破洞湧進來,將燥熱拂去。


    如針刺放血,他竟然覺得好受些了。


    “那朵蓮花,是太上長老輕紅劍的劍靈。”他道,“它來必要殺一人,原本殺的應該是你,你若是將它斬了,會驚動太上長老,因此我隻能將它吸收。我如今已是半步化神境界,劍靈不能奈何我。”


    徐千嶼原本躊躇,聞言又被激起慍怒,跳起來又是一鞭:“我不抽你,你便不說!”


    沈溯微垂睫,抿唇忍著,沒發出一絲聲音。忽明忽暗的室內,他的唇色紅得驚心動魄,如一朵靡豔的花。徐千嶼心跳砰砰,又升起些異樣的感受。


    她走過去,拿卷起鞭梢挑起他的下頜,直直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喜歡我?”


    沈溯微被迫抬眼看著她,那雙上挑的眼,有種欲說還休,欲進還退的安靜。


    “你就是想要我,你偏生不承認,就隻會用那種眼神……”徐千嶼頓了頓,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措詞,所幸破罐破摔,“勾引我。”


    沈溯微眼瞳微微睜大,似有茫然,實在不知道什麽是勾引的眼神。


    沈溯微道:“你如今愛魄歸位,我一直不敢問。你心裏,是否還有雲初和謝妄真?”


    雲初?是怎麽回事?


    徐千嶼反應了好一會兒,冷然轉身,裙擺掀起輕微的弧度:“我這個人,脾氣很壞,給旁人都隻有一次機會。隻要他負我一次,就休想再叫我和以前一般待他。你也看到我是如何對待謝妄真。可是,我卻給你三次機會。”


    “師兄,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徐千嶼垂眼,拿卷起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敲著在手心。


    黑暗中,她眼裏如暈過星芒,語氣卻很平靜:“因為我喜歡你。”


    沈溯微抬眼看她,心中震動。


    “剛做你的師妹時,我就喜歡你。所以我很討厭你幫別人梳頭發,你帶陸呦練劍的時候,我更是嫉妒得要死。你抱陸呦的時候,我感覺絕望了。我開始討厭你,因為你讓我很難受。按理說,我不應該再理你了。可是這一世,我又給了你一次機會,還叫你師兄;你拋下我去雪崖洞,我竟然還叫你師兄。”


    想到此處,徐千嶼她心頭不悅,眸中黑亮,幾鞭報複似的抽在沈溯微身上:“你憑什麽三番五次叫我破例?”


    外麵的雨勢越發大了。沈溯微冷汗浸濕衣裳,漆黑的發絲黏在臉頰,微微喘息。他敏銳地感知徐千嶼的靠近,表情一凝。


    徐千嶼氣撒夠了,也打累了,亦是氣喘,毛茸茸的狐狸耳尖隨之顫動。她白皙的後頸上密布細密的汗水,令頸上碎發蜷成一個個黑亮的小圈,身上浸出一股香甜的雪脂氣味,劍拔弩張時,存在感竟鮮活熾烈得逼人。


    鳴鼓收兵,待要走近,將師兄放下來。沈溯微身上冰寒劍氣,忽然將她推開半尺。沈溯微倉促道:“別過來。”


    她再走進,又被推開。


    徐千嶼火冒三丈,閃身便到了跟前,一眼便看到到昏暗中他堆疊的衣袍有些古怪。


    徐千嶼盯著看了半晌,甚覺奇怪,忽然想到:是那朵蓮花跑出來了!


    故而她沒來得及將他放開,一劍挑了過去。


    第153章 舊事(四)


    徐千嶼沒有看到劍靈的紅光。


    她意識到壞了, 但也晚了。


    一閃而過,她之前隻是隱約知道那是什麽,但從未親眼看見。如今視之如觸火, 立刻避開視線, 內心掀起驚濤。


    過了一會兒, 沒忍住好奇,又屏住呼吸瞧一眼。


    沈溯微倉促引劍氣令衣擺落下,遮了嚴實。


    “將我放開。”沈溯微的睫毛顫動如蝶翅,勉力維持著平靜, 囑咐道,“背過身。”


    徐千嶼忐忑地站在燈影下,沒動。


    她想到從前的幾次, 他總是捂住她的眼睛, 不叫她看見一點, 似乎很不喜歡對她的欲望。這是為什麽?


    二人僵持片刻, 沈溯微的語氣突然放得輕,他也十分厭惡自己失去控製的樣子:“……是不是嚇到你了?”


    “我哪有這麽容易被嚇到。”徐千嶼見他這樣惶惑, 心中發悶,但室內還是寂靜。她逆著劍氣走到麵前,忽然撩開他的衣擺。


    沈溯微瞳孔微縮,束縛著他的橘色劍氣驟然炸開, 但也晚了一步, 他的手攥住徐千嶼的手背。


    徐千嶼心頭重重一跳。她從未想過這樣清冷的人身上竟會有如此炙熱的部分, 仿佛握住一顆正在跳動的心髒。


    沈溯微抓住她的手猛然收緊, 似緊繃的弓弦。徐千嶼強迫自己不要撒手, 熱氣如沸水蕩開, 迅速盈滿了麵頰。


    徐千嶼抬眼, 正對上他有些渙散的目光,似湖上籠罩一層微光。其下是正在失控的漩渦,但又交織著隱忍的痛苦和屈辱,竟顯得亮如燈火。


    她頭一次覺得師兄是脆弱的,脆弱得任她擺布。徐千嶼擅長與強硬的東西對抗,但捧著易碎的東西,卻有些無所適從,笨手笨腳。


    呼嘯的夜風,被窗欞阻隔在外,屋內的空氣鼓漲而沉靜。徐千嶼不敢動彈,難得有些結巴,“怎、怎麽辦,教我。”


    “……”沈溯微眼睫顫動。他與旁人,與外界保持著距離。多年也隻有徐千嶼近身,這般觸碰,還是超出了限度。


    渾身的戰意都如尖刺般豎起,想將對方推開,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壓製戰意上。


    徐千嶼感覺手中的心髒要炸裂了,急得她額頭冒出一層薄汗。也不管,依著上次在藏書閣的經驗,緩緩依葫蘆畫瓢。


    沈溯微看著她傾身,如笨拙地擺弄玩具一般,忽而將她抱在腿上。


    她掙紮一下,沈溯微摁住她的背:“別動了。緩一下便好。”


    這樣抱著她,感受她的溫度,比那種觸碰更讓他覺得安心。


    徐千嶼道:“你若是不舒服,為何要忍著?”她頓頓道,“反正這裏沒人,我們就像上次一樣,也沒人管得到。”


    沈溯微沉默了許久才道:“我不想傷到你。”


    徐千嶼卷起手上的奪神鞭,看了一眼,心裏很不是滋味:“可是我都傷到你了。”


    “沒關係。”沈溯微道,“我忍著便是。”


    徐千嶼伏在他肩膀,正巧能看到窗上那個破洞。洞外閃電照應斜織的銀絲,雨氣絲絲縷縷地浸入了心上,令人愈發酸澀:“你對我這樣,叫我很難受。”


    沈溯微:“為什麽?”


    “我原本應該對你更好才是。”徐千嶼見他的唇抿著,皮膚像潮濕的冷玉,便將他的下頜抬起,試探著觸碰他的嘴唇,“但不知為什麽,總叫你受傷。”


    沈溯微以冰涼的唇回吻著她。徐千嶼感覺他的手撫過她的發頂,猛地一拆,隨後發髻散了。黑黝黝的長發散落在肩上,還留著些卷曲的弧度。


    她的發髻還是在魔宮裏梳的樣式,他不喜歡。


    沈溯微幫她理了理頭發,沉靜地望著她:“我如今道途難測,就像孚紹,日後可能將你拖入地獄。就算這樣,你也要與我在一起嗎?”


    徐千嶼心想,師兄一直在雲端,何曾在地獄?


    她心內閃過一些畫麵:他腕上傷痕,還有在魔宮時,遮天蔽日的魔氣,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如看到明月墜在地上,滾入塵埃。


    但對她來說,明月還是明月,隻要是這個人,便沒有任何不同。


    她道:“要。”頓了片刻,又補充道,“我徐千嶼做事,從沒有後悔過。”


    沈溯微亦道:“好。”


    正如以往與他相商事情。沈溯微說一個“好”,便是快刀斬亂麻,利落定生死。


    此後不論是生是死,徐千嶼都要跟他在一起。他不會放手了。


    徐千嶼跪在床上,雙手圈住沈溯微的脖子,臉頰貼住他的發絲。至少此刻,她實實在在地擁有這個人。


    這一抱抱得極為緊密,猶如天鵝交頸,有種世間隻有二人相互依偎的感覺。


    窗外雨聲喧囂,狐狸尾巴的虛影如紅雲一般飄來飄去。沈溯微遊神看漫天雨幕繞過這處小窗,正如當年他從地牢的洞口看向外麵。但那時,他孤獨絕望,未曾如今日一般平靜滿足。


    通身的劍意,便緩緩下落。


    這條路原本風雪交集,但若是有人陪著,好像不算太難。


    徐千嶼坐了一會兒,原本昏昏欲睡,動了動,臉上憋笑,一下子清醒起來:“哥哥。”


    沈溯微偏過頭,耳廓麻了半邊。


    徐千嶼便故意湊到另一邊耳朵挑釁道:“哥哥,你是師兄,你教我。”


    “……”沈溯微將她掀在床上,她敏捷地翻了個身,一骨碌爬起來,又被覆下的劍君壓住。徐千嶼自己挑釁,偏又挑剔得可以,鬧騰,踢腿,不久便發展為打鬥,弄得兩人都是一身薄汗。


    沈溯微低頭吻她。她的尾巴在他手臂上纏成了麻花,但在溺水般漫長的渡氣中,還是沒拉住他。沈溯微扣住她手腕壓在頭頂。


    他身上氣息安靜,但極為強勢,閉著眼睛能勾勒出身上劍氣的實形,是纖薄而銳利的,如冰絲千絲萬縷交纏,涼涼的切入肌膚。脖頸一陣刺痛,徐千嶼偏過頭,心裏想,師兄真喜歡咬脖子,估計又見血了,也不知會不會留疤。


    沈溯微沉默地嗅著她的頸側,壓抑著深淵浪潮般上湧的念頭。為何二人已經如此密切,他仍覺不夠。通身上下每根神經,都想做生長的藤蔓,擠入破碎的玉珠,將它們粘合在一起,將雪脂徹底融化。


    徐千嶼原本可以封住五感,但她沒有。她興致大發地想要記住所有感受。但還是因恐懼逼出了眼淚。她一哭,風停雨歇,萬物退場。暮夜的晚風,帶著潮濕的泥土味,雨的味道,還有沁人心脾的清新味道。


    徐千嶼的睫毛上掛著眼淚,感受窗外的風吹在她發熱的臉上,忽然遊神道:“好香啊。”


    沈溯微:“什麽?”


    徐千嶼用力擠出那兩顆玉珠似的眼淚,自己也覺得可笑,將衣裳拉起來蒙住頭,倒在床上破涕為笑:“外麵有茉莉花。”


    沈溯微凝神細辨,雨氣的土腥味間,真的有縷縷幽香。


    雨打茉莉,打出了一地殘香。


    ……


    清晨時沈溯微醒來一次,他的作息一向規律,此時是他每日練劍的時辰,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


    房間尚昏暗,徐千嶼趴在他懷裏睡著,狐狸耳朵便盈盈地在他麵頰前。他伸出手指觸碰那帶著絨毛的耳尖,還未碰到,耳尖便伏下去,靈巧地避開手指。


    他安靜地看著這異像,過了一會兒,又拿手指去觸碰,如此反複。


    徐千嶼早上起床氣極重,被弄煩了,伸手便一拍。她壓根沒看準,隻拍到沈溯微緞麵似的發間。沈溯微卻停下,隻給她將被子蓋好。


    趴在師兄身上雖然涼快,但睡久了很硬,很不舒服,徐千嶼便從他懷裏一骨碌滾出來,睡在一邊的床上,隻是將頭依偎在他肩上,還跟他靠在一起。


    沈溯微一動,徐千嶼便繞過他的手臂,將五根手指強硬地擠進他指間,將他鎖住:“不許走。”


    沈溯微感受那指間,忽然將她連人帶被子抱住。


    若是可以,他很想永遠如此。


    徐千嶼這一覺睡得很是舒服。早上沒人叫起練劍,又不必起來出秋,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從床帳裏鑽出腦袋,身上披著沈溯微的衣裳。


    她看見沈溯微坐在桌前擺弄什麽。桌上放著尺素劍,還有許多零碎的物件,就連她醒了也未曾抬頭,不由好奇:“你在幹什麽?”


    她三兩下跳過去,發現劍旁散落著的竟是一把雪白的茉莉花,有些是整的,有些隻剩殘瓣。


    她拈起一朵,花朵是硬邦邦的。它冰清玉潔,觸之生寒,被冰雪完全凍結,外罩一層炫光,竟如白玉雕刻成的一般精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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