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正巧戳在它的“眼睛”, 那些如蛇一般盤繞著的觸足,頓時嘩啦一般散開, 如滿地長繩抖動,受了刺激一般向後退縮。


    它暴怒至極,雙翅一拍,掀動颶風, 發出模糊而震天動地嘶鳴, 張口撕咬。徐千嶼掠開, 堪堪避過, 木劍出鞘, 反身與它纏鬥起來。


    觸足一哄而上, 瞬間築起漫天樊籠, 少女就似一隻羽毛鮮豔的鳥,落入其中撞來撞去。這魔物對付她的方式和對付那些修士又有不同:它極為聰明,自她先前的對戰中,習得了她的習慣,每在她身上劍氣擊出之前,便先一步用觸足橫掃過來,向她的攻擊打散。


    這個時候,劍、喙鳳蝶和申崇似受到壓製,全都鴉雀無聲。她的耳邊寂靜得驚人,隻聞她周身環繞的劍氣被圍攏的黑霧吞沒時發出嗤嗤的聲響,如鐵水熔金。


    然而她今日的劍,和往日略有不同。


    徐千嶼懸在空中,衣裙與發絲飛揚,腦海中想到的是周蓓臨死前的最後一劍。


    她從前以為劍修的天賦很重要,今日卻突然想起師尊的話:高階修士是依靠劍意取勝的,而劍意是從人生中偶然悟得。


    她年少又無牽無掛,劍意是幹脆利落的斬。而周蓓一生的自卑自憐、悲苦辛酸,都以劍爆發,那是她一生當中最快意的傾訴。


    她捏碎淩霄花塗在劍上,染了周蓓的血,劍上似乎繼承了周蓓的意誌,變得不像她,而有一種鈍重淒豔之感。那種想要綻放的渴望,令劍在她手中震顫,引發極大的共鳴。


    徐千嶼盤旋而上,如孤鴻翩飛,殺意驚人,每一劍都比上一劍更重,那魔物在此不知疲倦的攻勢之下,居然漸漸落了下風,叫她破出樊籠而去!


    徐千嶼翻身,身上劍光大熾,又是一劍襲來,魔物觸須被砍斷的速度趕不上再生的速度,半身跌落在地,竟然如融化的雪人,漸漸縮水,藏匿進屏風後。


    徐千嶼落在屏風前,汗濕周身,隱約望見一襲裙擺,一劍劃破屏風。


    地上趴著一個身著宮裝的美人,她抬起茸茸的眼睫,以褐色的瞳仁仰頭看她,眼神無不可憐。


    她滿臉細小的劍傷連成蛛網,又令這張臉看起來碎裂的瓷瓶,十分詭異。


    “果真是你啊。”徐千嶼麵無表情地看著洛水。


    方才她在宴席上沒看到洛水的人影,便有所猜測,隻是沒敢猜得這麽大罷了。若是其他修士在這裏,又有誰能將眼前的女人和方才那個可怖的魔物聯係起來呢?


    徐千嶼道:“你入魘了,所以你很少出現在人前,很少說話,從不與他人結交,也是為了遮蔽魔氣,隱藏身份。”


    她的語氣極為篤定,置地有聲,就是要詐出對方的反應。但洛水聞言,表情仍然端莊,如畫裏走出的仕女,隻是眸中有些不解:“你真的要殺我?”


    “你不會以為變個人形裝可憐,我就會像上次一般手軟吧?”徐千嶼將木劍刺進她瓷白的脖頸內,“你已經不是人了,你那個樣子太過嚇人,我怎麽不敢殺?我對不是人的東西,可沒有憐憫之心。”這張生俏的麵孔一沉,有幾分懾人:“何況你還騙我,我最討厭別人騙我。”


    她在船上費盡心思幫洛水解開傀儡絲,卻是助紂為虐,想起來便令她生氣。


    洛水的神色登時如被蒙騙,變得陰沉惱怒,她的聲音疊合著無真所說的“物語”,撞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不要以為你有恩於我,令我有幾分偏愛,就敢為所欲為。”


    饒是徐千嶼一向欣賞狂妄之人,也被噎得欲言又止,半晌沒能接上話。


    是人嗎?怎會有人的語氣這般高高在上,妄自尊大?


    也對,既是魔,便不是人了,想來也不能以人的思維來理解她。


    徐千嶼不同她廢話,將染著周蓓血液的劍尖狠狠刺進她的喉嚨。洛水的脖頸已經斷開半邊,汩汩流出血來,很是可怖,卻翹起嘴角:“周蓓畢竟不是周衍。她的血頂多隻有一半的因果,你殺不死我。”


    耳畔風聲過,徐千嶼警惕轉頭。


    身染血漬的尹湘君沒有表情地站在她身後,落下頎長的影子。


    魔物突襲,本就是兄妹二人合演的一場戲,因此他身上的傷應該避開了要害,隻是為掩人耳目罷了。他此時雖然麵色蒼白,但威壓如常。尹湘君畢竟是一派掌門,實力難測,徐千嶼感知危險,握緊劍鞘。


    尹湘君望著徐千嶼,道:“妹妹,她留不得了。”


    洛水挑釁道:“不。我喜歡她,我想要她。”


    自然,二人並未張開嘴,而是以“物語”交流。徐千嶼聽不懂這吟聲,亦因難受半封聽覺,隻是看到尹湘君神色一變,望著她的眼神忽而陰冷幾分,似壓抑著怒意。


    隨後洛水飄然起身,從身後抱住了她,在她耳畔發出快意的低笑。


    洛水比徐千嶼高一些,身姿豐腴曼妙。她原本對女修更親近不設防,但驟然貼上這副冰冷而柔軟的身軀,卻隻覺毛骨悚然。


    大約是因為洛水抱著她的姿勢別扭,一條手臂繞過她的脖頸環住她,不像擁抱人,倒像是孩童貪戀地抱住什麽東西。


    算起來,她真正毫無芥蒂貼近而不感到難受的,好像隻有師兄的女身。


    徐千嶼身上劍氣迸發,想將她推開。洛水卻如蛇緊緊纏繞。金色劍氣擊出不久,便軟軟消散在半空,隨後狐耳、尾巴也一同消失。


    徐千嶼感覺到靈池縮小,修為在往下掉。偏在此時,“天雷封神”時效過去了!她重歸元嬰前境,尹湘君撲麵而來的威壓,頓時強烈了百倍,心道不好。她雖聽不懂物語,卻能分辨出二人在爭執;


    相比洛水一抱的“示好”,尹湘君的態度顯然更不友好。


    尹湘君怒極一笑,這次開口,專程讓徐千嶼聽懂:“她知道得太多。你喜歡,那讓她留在此處,永遠跟你作伴吧。”


    說著,展開手上金骨折扇,扇上繪有水墨牡丹。花瓣如血沁出,無數花瓣鑽出扇外,竟化作真實的法器,片片花瓣朝著她飛來。


    徐千嶼被洛水纏繞著,強行以劍擊開所有花瓣,再抬頭一看,扇上竟已變了圖景,是墨色枯藤飛瀑。


    尹湘君口中吟哦,徐千嶼隻感覺冰寒之氣撲麵而來,寒川自扇內傾出,待到徐千嶼麵前,卻陡然停凝,成了張牙舞爪的一座冰雕。


    尹湘君神色一凝。


    隨後冰雕震動起來,破碎開來,無數碎片朝著尹湘君飛回去,被他以扇一擋,碎作冰晶無數。


    周遭劍吟如龍鳴,四麵結起霜雪。


    白霜自遠處飛速凝結,鋪設至徐千嶼腳下,來人現了身形,殺氣引得空氣急劇顫動,尹湘君翻扇持扇,轉瞬與他過了幾百招,尚不見此人劍影。


    身上桎梏一鬆,徐千嶼被拉進一個帶雪氣的懷抱裏,神色一明:“師兄?”


    沈溯微對戰之中,沒有看她,手指自她的發髻,慢慢撫摸到後頸,柔和傳音道:“叫你久等了。”


    第162章 幻夢蝶(六)


    沈溯微右手帶著徐千嶼緩緩後退, 凝成的虛劍如霹靂弦驚,法器碎裂時帶著靈氣的爆破,在徐千嶼耳邊接連炸裂。她掙了一下, 沈溯微將她放開, 兩人並肩立著。


    風鼓起徐千嶼的披帛與裙擺, 輕柔的料子又被梭狀的劍氣劃破。


    尹湘君白玉一般的臉上也多出幾道劃痕。


    他的目光掠過沈溯微周身,落在他手中結滿寒霜的尺素劍上,遲疑了一下:“一把凡鐵而已,在我眼中, 跟屠夫的屠刀無異。”


    尹湘君表情平靜,但徐千嶼從他烏沉沉的眼眸中讀出幾分隱怒。


    果然,下一刻他低眸, 骨節分明的手展開折扇, 扇上畫作消失, 成一把空扇:“我就選一把劍, 來配你。”


    雪白的扇麵上顯出幾把形態各異的劍影,徐千嶼呼吸一滯。


    先前尹湘君能從扇中不斷取出高階法器, 便已讓她震驚。不過她想著,他也許是將儲物囊做成扇子的形狀,這樣展扇時便如探囊取物。他畢竟是一派掌門,手握大量法器, 也說得過去。


    但那些劍變得清晰時, 徐千嶼直覺並非如此。


    從前在蓬萊和虞楚煉器時, 她沒事就翻煉器冊子, 將近幾年仙門的法器爛熟於心。煉器師兄跟她說過, 劍並非法器, 煉不出來, 當然也無法放進芥子金珠內。


    所以這把折扇,根本不是儲物囊。


    這些劍的樣子她亦從來沒見過:它們形態繁複,劍柄上好似蟄伏、盤踞著上古的凶獸,凶獸的背脊之上又生青苔,森然凶意似乎滲出扇麵。


    徐千嶼猛然攥緊沈溯微的手:“師兄。”


    第一把神劍出鞘,如後羿之箭,金光照亮了沈溯微的瞳孔。出人意料的是,沈溯微沒有出劍,而是微啟薄唇:“判官·判斬。”


    破空而來的劍嗡然一顫,竟撥轉方向,退回來處。尹湘君驚愕一避,劍未斬他,但擦傷了他的肩膀,鮮紅的血液濺出!


    與此同時,一道電光如流星墜地,劈在沈溯微身上。這不是渡劫之雷,也沒有殺戮之態,倒像是上天怒而揚下一鞭,以做懲戒。沈溯微似早有預料,立定不動,僅閉了下眼,雷將他的發冠劈出裂痕,絲縷發絲落在臉側。


    扇中飛出第二劍、第三劍、第四劍,沈溯微眼都未眨,於光影紛飛中透出一股漠然的威勢:“判斬。”


    “判斬。”


    “判斬。”


    道道雷聚起來將天幕照亮,徐千嶼再忍不了,抽出奪魂鞭,應擊在他頭頂,試圖接住這道雷。雷順鞭而下,劇痛從手腕迅速掠到腳底,幸好她屬雷靈根,挨了一下之後毫發無傷,隻是出了一身冷汗。


    神劍全部落在尹湘君身上,他捂著肩膀,周身染血,一旁的洛水倏爾化魔,沈溯微在電光之中,雙肩魔氣迸發,蒼白的手抓在觸須上,一甩,纏繞著他們的觸須砰然炸散。


    洛水被甩到遠處。


    揚塵之中,沈溯微拉住徐千嶼,從夢中夢方才坍塌的一角跑了出去。


    第一層幻境仍然是中秋之夜,頭頂懸掛的燈籠在風中顫動,隻是出奇地安靜:院落如一張年久斑駁的畫卷,有些地方露出了現實的場景。那些本不存在的客人盡數消失,隻有幾名家丁橫七豎八地在地上昏睡。


    喙鳳蝶飛出去擊碎幻夢蝶,徐千嶼抓一把盤內花生,如玉珠散出,砸在腦門上,將他們叫醒。回頭一看,水微微手捏酒杯,趴在桌案上不省人事;與她交杯飲酒的徐冰來卻不在桌前。


    徐千嶼砍了水微微兩記手刀,回頭道:“得找找徐芊芊。”


    兩人在不遠處看到了徐冰來的法陣。


    徐冰來抱著徐芊芊,沒跑幾步便被幻夢蝶影響,為了保護自己與女兒,他當是在失去意識之前,坐地畫下陣法。


    這樣即便旁人叫他陷入昏睡,亦不能傷到他。


    白光紛飛的法陣如銅牆鐵壁,將徐冰來護在其中。他成仙人打坐狀入定,坐於守衛之位上,他身前還有一道血色的陣中之陣,徐芊芊蜷縮在陣中。誰若是想碰到徐芊芊,便先得踏過他的屍體。


    徐千嶼頓覺棘手:“這下完了。若是不弄醒師尊,就碰不到徐芊芊。”


    身後魔氣又至,沈溯微神情一凝,結印進入法陣,撞了上去。


    “別啊!”被他拉進徐冰來夢裏時,徐千嶼生生捏了把汗。


    便宜爹可是大混戰時代的人,年輕時身曆刀光劍影,誰知道他在夢什麽?萬一到了一個什麽妖魔橫行的地方,豈不是才出龍潭又入虎穴?


    不過幸好,白光散去後,殺氣被隔絕在外。


    徐千嶼睜開眼,三月天春光和煦,溫暖濕潤的微風吹拂著她的臉。道邊楊柳依依,竟是一派平靜祥和。


    街上人來人往,皆是手腳放輕,吳儂軟語,以至兩人狼狽立在當中,引得路人側目。


    徐千嶼看向沈溯微。他白玉般的臉側散著幾綹發絲,但仍如風拂玉樹,他身上魔氣緩緩收攏,血跡也消失,又成一身帶著劍意的霜白。


    她這才卸下口氣,拍拍衣袖,向他求證憋了很久的疑惑:“是人麽,他們?”


    “不是。”沈溯微拉過她的衣袖,“洛水是魔。”


    “這我知道。”徐千嶼看著他幫她複原身上掛破的裙子,沒好氣隱去洛水莫名其妙的“喜歡”,又問,“對了師兄,你怎麽過來的?”


    沈溯微伸出的手中躺著她的芥子金珠。


    徐千嶼接過死寂芥子的金珠:“無真師叔呢?”


    沈溯微:“睡了。”


    徐千嶼忍不住問:“師兄,你是不是不喜歡和師叔挨得太近?”


    沈溯微立在熹光中,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她,沉默了幾息,表情甚至有些無辜:“我沒有這樣說過。”


    你沒有這樣說,可你這般做了!徐千嶼本想將它掛回脖子上,想想又放進了袖中。


    “剛才那個,是術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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