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屬於徐芊芊。


    徐芊芊是夢的第一層。血緣的力量甚是奇妙, 她像通靈般感受到父親和同父異母的妹妹在她夢中身處窮途末路,竟不甘再睡下去,要強行醒來。幻境的異動讓尹湘君感覺很難受。


    尹湘君伸手,將天幕如撕紙一樣扯下來。無數靈氣自破口瀉入他巨大的手掌中, 形成漩渦。挨了三道雷的太上長老想必在遠方受了重傷, 這才令氣運的枷鎖炸開, 也令尹湘君的修為暴漲, 成為近神的存在。


    他的睫毛與瞳孔都變成淺金色, 皮膚上亦浮現出藤蔓一般的金色紋路。對恢複力量的渴望, 令他的動作變得急切而殘暴, 不顧徐芊芊的慘叫,將層層夢境如廢紙一般撕扯破壞,全部按進水裏。


    隨後他閉目念咒,封存一切,將萬物鎮壓在他掌下。


    他這樣做無疑毀壞了洛水的境。誰料到最後關頭,尹湘君手握力量,連洛水也顧不上了,隻想將一切全部毀滅,迅速重回上界。


    徐千嶼在水下聽到一聲銜恨的抽泣,無數傀儡絲從水中向上飛,她還以為是捆她的,便全部砍斷了。隨後尹湘君的手掌壓下來,就像有人丟了一塊墨錠入水,眼前迅速一黑。


    黑暗如泰山將她壓倒,下麵靈氣稀薄,肺部憋悶得像要炸裂一般,她本能地向上遊,可是抵不住水流下衝。她使進渾身解數,還是如一隻逆流的魚,不能向上分毫。她被退進石縫之間,腳踝一陣刺痛,好像被什麽東西咬住。


    徐千嶼試著拔出自己的身體,洛水嚐到她的血的味道,愈加興奮地將她向下卷。徐千嶼以敗雪刺入一個氣泡中,堪堪穩住身體。黑暗與水如一隻手扼住她的胸腔,她的靈池迅速抽幹。感覺自己的力氣在一點點散失。


    深水之中,徐千嶼漆黑而瑰麗的瞳孔開始失神。


    這種感覺並不陌生。被謝妄真殺死時,她已經經曆過一次。


    這是瀕死的感受,每個瞬間都被拉得極為漫長,呼吸也極為鈍重。就要死在這裏了嗎?


    徐千嶼無疑很怕死,而且不甘心。


    她不能孤身死在這個黑漆漆的地方,還沒有見到師兄,還沒有和外祖父與觀娘說一句話。


    經脈內靈氣枯竭,湧入幹燒的血液,她的唇邊溢出一枚氣泡,境內再度凝出極小的火焰,手上用力,竟然如散發橘金光芒的金魚一般,又向上遊動了一寸。


    又是一寸,血絲從撕裂的傷口湧出。


    那吃人的嘴張大口欲咬她的小腿,徐千嶼垂眸反手一劍,猛刺入它的上顎。


    被卷入水中的螢火蟲屍體與她相撞,落在她的臉上身上。它們忽而起死回生,先是一隻拍著翅膀飛起,隨後是一串。最後所有的螢火蟲都急切地拍翅而起,嗡嗡道:“堅持住,我來救你了!”


    “……可雲?”徐千嶼聽到了係統的聲音。


    隻見數百隻螢火蟲的燈盞一盞盞亮起,連成一串,竟然勾勒出一個人形。這個“人”伸出手,拉住徐千嶼的手向上猛拽,竟將徐千嶼連那東西一起拽了上去。徐千嶼邊遊邊砍,終於感覺腳上一鬆。


    頭顱不甘地落下,成了一團蠕動的長發。借著螢火蟲黯淡的亮光,徐千嶼才看到,頭發下麵鋪陳著森森白骨。


    全是困死在境中的人。


    她背心一凜,又憑空生了力氣,向上逆流而去。


    終於到了夢境氣泡懸浮的地方,徐千嶼撥開氣泡,爬上一隻氣泡頂端,撕一縷裙擺包好腳踝,抬眼注視著可雲,眼中水波粼粼:“原來你長這個樣子啊。”


    眼前無數螢火蟲勾勒出的“人”的輪廓,有著短短奇怪的頭發,微胖的身形,眼前架著一副眼鏡,樣子很是古怪。


    它望了望自己的“手”,也驚呆了。


    它以前隻是練習附身蚊子,最多附身五十隻蚊子,凝成一股麻繩去挑水,從來沒想到自己可以變回人形:“我,我剛才這麽一著急,感覺有股力量衝出了以內……”


    它試圖回到徐千嶼身體內,但無論如何也回不去了,隻有一種熟悉的力量在牽引著它,隻好目瞪口呆看著坐在氣泡上的少女。


    徐千嶼道:“你與陸呦一樣吧,都到了可以回去的時候。”


    “什麽?!”係統感覺自己被大獎砸中了腦袋,它以為自己這輩子都回不去了,“可是我身為係統,什麽也沒幹,根本沒有輔導你女配翻身,走上人生巔峰啊。”


    它僅僅是跟著徐千嶼修煉了幾日而已。


    早知認真修煉才是回家的鑰匙,它早就開始修煉了!


    但若是沒有徐千嶼威逼利誘,它恐怕永遠猜不到正確的答案。


    它再看眼前梳著雙螺髻的少女,回想起她這一路如何離家,日日夜夜努力,她分明有血有肉,哪裏是書內一個扁平蒼白的角色,係統鼻子一酸,“對不起,我不該……把你寫成工具人。”


    徐千嶼隻是朝她伸開雙臂:“抱一抱。”


    螢火蟲人立刻撲進她懷裏。不同世界的兩個女孩緊緊相擁。


    “天哪,我感覺到那種力量了,和我來時一樣!”係統道,“我可能真的要走了。千嶼,保重,保重啊!我一定會給你寫一百個番外的,我會去廟裏給你燒香的……”


    話音渺茫,徐千嶼感覺懷中一鬆,仰頭看著無數螢火蟲散亂地穿過無色海,如炊煙飛向天幕。


    係統也走了。


    徐千嶼心中像是空了一塊,複而變得沉靜。她將傷口包紮好,用力打個結。後麵的路,隻有她一個人走了。


    按她從前心性,應該是很怕落單的。但修道至此,明白天下無不散之宴席,隻是難受一下,也習慣了獨行。沒有人能總讓旁人拿主意。


    螢火蟲的光華殘餘在水中,留下一條光亮的通道。外麵是作威作福的尹湘君。


    徐千嶼從芥子金珠內取出那隻幻夢蝶。幻夢蝶蟲卵雖是洛水所種,卻是她孵化的,此時親昵地在她手中翕動,聽她號令。她順著通道將它放飛。


    幻夢蝶飛上去,麵對尹湘君卻有些害怕,想要折返,一道神識自徐千嶼體內迸出,捉住了幻夢蝶。


    她在修煉神識之前,便有可禦萬物的強大意識,此時這縷神識更如浩然劍氣挾住了它,不容置疑地將它推出了洛水的境。


    洛水奄奄一息,嗤笑一聲,竟沒有阻攔。


    徐千嶼持劍,像魚一般在氣泡間逡巡著,沒有感覺到沈溯微的氣息,便將其撥到一邊。她終於找到一個氣泡,拿劍劃開一條縫,硬擠進去。


    外麵,尹湘君滿意地看著重歸平靜的河水。方才一擊,應該已經將所有隱患盡數鎮壓下去。隻等天雷劈死太上長老,氣運加身,叫他徹底成神。


    巨大的神像垂下金色眼睫,緩慢地打了個哈欠。


    亦沒有注意到,自河中飛出的一隻小小的幻夢蝶,如風中花瓣沾在他身。


    *


    沈溯微已在北商宮生存了一年有餘,母親說的人還是沒有來。


    他日積月累地扭轉眾人對朔月公主的印象,令宮人習慣公主的性情從跋扈變成冷漠陰鬱。貴妃甚至有幾分滿意,因為公主年幼時像個野獸一般,如今終於呈現幾分貴胄的優雅,可以討陛下歡心。


    唯一令人擔心的是,在充足的陽光和靈氣滋養下,沈溯微原本羸弱瘦削的身量開始如竹節拔高。


    北商君將貴妃打橫抱起,她喂了他一枚葡萄,嗔道:“月兒長得有些太快了,前些日子裁的衣裳,到了月底又不夠穿了。”


    說著無意,聽者有心。北商君掃向坐在對首、一身黑衣的朔月公主缺乏血色的麵龐,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朔月公主從前上躥下跳,如今竟然可以如此安靜地品嚐糕點,簡直像是長成另一個人。


    北商君揮揮手,令內侍過來。


    沈溯微看不見對麵的端倪。近日頻繁的宴飲,令他殫精竭慮,心盲再度複發。但他現在可以冷靜如常地吃東西,不會令人覺察不妥。他正在飲酒,忽然什麽東西躍上桌案,打翻了他的盤盞,發出淒厲的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這是一隻金絲猴靈獸,是朔月公主那隻死去的靈寵的同胞幼崽,隻是長得不夠可愛,所以被留在了獸園。它熟知朔月公主的氣息,原本應該對她俯首帖耳。此時被內監抱上桌,卻對沈溯微充滿陌生,又仿佛嗅到他手上沾有同類的血,半是驚恐半是忌憚地大叫起來。


    叫聲充滿敵意,沈溯微僵在原地,能感覺到對麵幾雙懷疑的眼睛看來。忽而金絲猴的叫聲一停,身子癱軟下去。他嗅到血的味道蔓延開——金絲猴被人砍殺了。此人的劍術極高,殺意不外露,竟然在他沒有感知的情況下近了身。


    血氣中混雜著一絲香氣,隨後一隻細膩、柔軟、溫暖的手捉住了他的手,他驚而甩開,卻被劍氣操縱的絲絛纏緊,坐在椅上不能動彈。


    “你要往哪裏跑呀?”徐千嶼坐在他身邊,忍不住環顧四周,邀功道,“其他的人,不對,魔,都被我殺了。”


    沈溯微這才聽到殿內變得極為安靜,魔氣亦被肅清。這個說話的少女,身上沒有魔氣。他從她的氣息中判斷來人身形,是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添酒婢女。


    是誰?


    化身添酒侍女的徐千嶼見他麵無血色,直直坐著,好像很害怕的樣子。她試著去碰他的手,一碰,他便將手縮回去。他發髻高挽,著宮裝,施淡粉,從外表看去,全然是一位蒼白瘦削的公主,很難看出真容。


    徐千嶼盯著他好一會兒,也不知該怎麽讓他不要害怕,從境中把自己兔子的布偶拿出來,輕輕塞進他懷裏,未料沈溯微甩手將它丟出老遠。


    有金絲猴在前,他對這種毛絨絨的東西有了陰影。


    徐千嶼雙眼睜圓,她哪裏見過沈溯微這般對她,有些惱了,傾身一把將他摟住,沈溯微身上佩環叮咚,沒能推開她,整個僵住。


    這個女孩摟著他的脖子,透露出一種霸道占有的姿態,就像朔月公主摟著她的金絲猴。但他從未和人挨得這麽近,她身上清甜的香氣和暖意源源不斷地朝他身體內湧。沈溯微觸碰到堅硬、冰涼之物。她手上拿劍,他一瞬間便想起母親說過會來搭救他的人:“你是修士?”


    “是呀。”


    “你會帶我入仙宗?”


    “帶你入仙宗的應該不是我吧。”徐千嶼眨了下眼睛。


    沈溯微終於將她推開,觸碰到與自己全然不同的柔軟的身體,他猛地收回手,難以啟齒道:“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女孩子。”


    沈溯微驚在原地。


    徐千嶼抬起下巴,注視著眼前黑衣的公主:“你日後還要迎娶我,與我做道侶,所以你當然不能是女的。”


    她冒犯的語氣如此理所當然,令沈溯微的耳梢染上一層緋色。


    “既然不是帶我走的,那便快離開罷。”他冷靜下來,顫抖著手摸到酒杯抿了一口,“留在此處會連累你。”


    此處偶有修士路過,皆為完成仙宗任務而來,但沒有一樁任務是他。她這個年紀,就算在仙宗內也隻能是小弟子。


    “我是想帶你走,可你若不醒,我如何帶得走你啊?”徐千嶼的語氣有些無奈。


    他聽不明白,冷漠道:“你冒犯了,退下。”


    徐千嶼亦聽到外麵傳來宮人的動靜,她知道他是怕人發現他們的對話:“外麵還有些沒料理幹淨,我去了。三日後又是宮宴,屆時我會回來,你等我!”


    麵前氣息消失,她利落從花窗翻出去了。


    滿堂屍體中,隻有帶著血腥的風聲在耳邊嗚嗚作響。簾櫳掃過沈溯微的手背,有些發癢。


    烈酒入喉,他心裏想,太奇怪了。


    莫名其妙地來,又莫名其妙地走。


    他沒能得知她長什麽樣子,隻知道她說話的聲音脆而甜,語氣頤指氣使,一看便是被嬌寵壞了的角色。有朔月公主在前,他應該是極懼怕這樣的人。


    也應該是很厭惡。


    可是興許他的日子枯寂了太久,緊繃了太久,在他著裙裝時,宮人替他梳妝時,他走在宮道上時,夜裏躺在床上時,最該小心提防的時段,他竟走神了。


    也許是因為她冒犯地說他日後會“迎娶”她,這話如落進心中的種子。他忍不住在腦海中一遍一遍地構想她的樣子,像是幻想著遠方的春日。


    第172章 夙願(七)


    三日盡, 沈溯微穿過禦花園時,跟在身後的兩個丫鬟被人殺滅,有人從花叢中躍出來, 攔在他麵前。


    “我沒失約吧?”麵前的少女帶著些氣喘。


    是她。


    不知是詫異還是放下心, 心在胸腔裏悶著跳, 沈溯微搖了搖頭。


    徐千嶼見他忽蹲下去,隨後腳踝上的刺痛提醒她,她來時還被洛水境中的怪物咬了一口,眼下血浸透了纏住傷口的衣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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