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一道門,她能看出來少年正在抓洗頭發,他的脖頸向後舒展,抻出個修長的弧度。


    她甚至能想象水珠從那人濕軟的發絲滴下,順著線條峭厲的頜線一路滑滾,最終沒進刀子般鋒銳的鎖骨。


    大概是熱水澡洗得太愜意,少年在無意間發出了一聲喟歎,舒爽滿足。


    他的聲音不大,隻是被氤氳的水氣蒸騰後,在浴室裏形成了奇妙的混響,聽上去頗為銷魂性感。


    霎時間,譚落眼睫扇動,瞳孔縮顫。她吞咽了一口躁熱的空氣,臉頰燒得通紅。


    那個歎息聲色氣滿滿,她一下子走了神,完全沒注意到水聲已經停止。


    直到浴室的門把轉動,她才恍然神魂附體,一步跨三級台階往樓上跑去。


    “譚落?”


    她跑到轉角處,池傾陽在樓下喊:“你站住。”


    譚落被那仨字絆了個趔趄,眼瞅著要撲倒在樓梯上。


    電光火石間,有人攥緊她的手腕,停住了下墜的趨勢。


    那隻手很白,像白樺木的枝杈,筋條因為用力而凸起,有種嶙峋的骨感美。譚落的皮膚觸了電一般,灼得發燙。


    她想抽回手,奈何池傾陽攥得很用力,她沒能成功。


    “跑什麽?小心點。”池傾陽把她拽直,很自然地鬆開了她,表情稀鬆平常,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譚落第一次見到池傾陽,是在學校的榮譽榜上,某人的半身照貼在櫥窗裏,位於第一排第一個,那是屬於年級第一的位置。


    當時,她多少有些不厚道地想:這照片是p的吧?真有人長這樣?


    直到後來,她在校會上見到本尊。


    那一天——


    她,捧回書法大賽的金杯。


    他,拿下物理奧賽的優勝。


    當時,她和池傾陽一齊站在領獎台,被校長大聲誇讚。


    譚落用餘光打量右手邊的少年,不禁凝思……原來女媧真能捏出帥哥。


    那人的眼珠極為深邃,仿佛用最濃的墨,以最重的力度點下去。


    他的瞳色那麽深,可神情卻寡淡,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


    此時,那雙黑水晶般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盯著她。


    池傾陽用毛巾揉搓濕發,隨口問了句:“上哪去了,這麽晚才回來?”


    往常譚落每月去探監,基本能在下午三點前回家。今天是因為大巴線路出了點問題,才拖得很晚。


    雖說她幹什麽都和池傾陽沒關係,但是這個人太聰明了,她怕引起對方的懷疑。


    在大家眼裏,她是個普通的獨生女,父母在外忙碌,沒空管她。


    自從升上高中,她始終在精心維護這個謊言。


    同學們不知道她的父親進了監獄,也不知道她的母親早已去了國外,重組新的家庭。


    “問你呢,怎麽不說話?”


    男生清亮的嗓音低低懸在頭頂,譚落垂著眼說:“看電影去了。”


    由於撒謊,她的聲調有些發顫。


    “看電影?”男生玩味地重複著她的回答。


    腳步聲從身後繞至她身前,一雙拖鞋出現在她視野裏。再往上瞧,是緊致結實的小腿,看得出經常運動。


    池傾陽堵住了上樓的去路,譚落暗暗替自己捏了把汗,想把謊話編得更真:“周五,王翠星不是推薦了一部動畫片麽?我去看了。”


    她揚起頭,看著池傾陽的領口。他穿了一件幹淨清爽的白t,肩上搭著一條灰色毛巾,t恤圓領被發絲滴落的水洇濕。


    “你自己去的?”男生問。


    “不然呢?”


    池傾陽倏然湊近了半步。


    這個距離過於微妙,譚落慢慢向後退。


    少年餳著眼,歪了下頭,一絲猜疑在那雙黑眸裏徘徊。


    緊接著他又問:“有人陪你吧,是男生?”


    池傾陽的眸光比平常冷硬,有質問的意味。


    譚落被盯得莫名其妙。


    搞什麽啊……


    他這麽八卦嗎?


    她嘟嘟囔囔懟了一句:“你管不著。”


    少年的薄唇間漫出笑聲,揶揄味十足:“心虛了?”


    譚落耳根泛紅,一股無名火蹭蹭往上竄。


    她腦袋一熱,露出個甜甜的微笑,略顯膩歪地叫出男生名字:“池傾陽,你吃醋啊?”


    話一出口,譚落立刻後悔。


    惡語犯上,這不得被懟個對穿?


    她都搞不懂自己哪來的勇氣說這種話……絕對是被冷風吹傻了!


    池傾陽的反應和她預想中不太一樣。


    少年聞言,眉心瞬間蹙了個淺結,又很快舒展。像被風揉皺的湖麵,轉眼歸於平靜。


    他牽動唇角,俯下身,笑得遊刃有餘,似是蓄了滿滿一腔壞水。


    她聽見池傾陽低啞的嗓音磨過耳畔:“對,我吃醋了。”


    第2章 紙條


    清晨五點半,譚落被鬧鈴緩緩叫醒。


    她設置的起床鈴是鋼琴曲,舒緩溫柔,不會在大清早把她嚇一跳。


    她按掉鬧鍾,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迷蒙的神情裏含著醉倦。


    剛才她做了個夢,夢中一情一景都很細碎。


    夢裏有人緊緊抱住她,二人視線交錯,她看不見那人的臉,隻記得那個幾乎將她勒碎的強硬力道,還有幹淨溫柔的熟悉嗓音。


    夢中人深情地喚她。


    譚落……


    她陡然睜大了眼。


    心髒在胸腔裏如驚鹿般狂蹦亂跳,冷白如雪的臉頰上潮紅漸起。


    “怎麽會夢見他……”譚落懊惱地搓了把臉,翻身下床。


    刷牙時她想,都怪池傾陽昨晚胡說八道,搞得她方寸大亂。結果,肇事者隻用一句“我開玩笑的”糊弄了過去。


    她脫掉睡衣,寒冷進一步入侵骨髓,但也托了這股寒氣的福,她徹底清醒過來了。


    將荒誕的夢境拋在腦後,她換上校服,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古帖放進書包裏,那是古代碑文的拓印,用來臨摹練習。


    她所有家當都在這裏,十七年來存活於世的痕跡甚至堆不滿這間小屋。


    屋子隻有十平,每月租金五百。


    池傾陽的爺爺很喜歡書法,經常去逛各種書畫展覽,見過她幾次。


    她在書法界小有名氣。


    得知她想租房子,池問海第一時間毛遂自薦,以極為低廉的價格把自家三樓的空單間租給了她。


    這無疑解了她的燃眉之急,那時她正愁於舊房東坐地漲價,跑路無門。


    為了答謝池大爺,譚落經常寫字送給他。如今一樓牆上掛滿了她的“墨寶”。


    出門前,譚落打開她的小冰箱,拿出一袋麵包。


    這袋麵包前天過期。不過對她來說,隻要吃不死,等於可以吃。


    她的父母離婚時簽署過一份協議,母親不必支付譚落的撫養費。


    法院在執行譚永德的財產時,給她餘留了維持基本生活的必要費用。她主要靠這筆錢過日子。


    這錢數額不多,她得一分一分計算著花,所以過得格外拮據。


    譚落上了初中就沒怎麽長個子。現在高二了,她還在穿當年的衣服和鞋子。多虧她愛護東西,用了這麽多年也看不出老舊。


    今天池傾陽起得比她早。


    她剛到一樓,那人已經坐在門口,弓著背係鞋帶了。


    他微長的劉海因為低頭而垂下,遮住眉眼。


    “早。”少年首先跟她打了招呼。


    “早……”她呢喃著應了一聲,聲音很小,然後她像是心虛一般,捏緊書包帶子,迅速走到玄關處踩上鞋子,推門離去。


    池傾陽凝望著那扇開了又合的門,神色晦暗。


    他正要跟上,身後傳來奶奶的呼喚聲:“陽陽,你等會兒!”


    李淑芳從廚房小跑出來,把一個鐵飯盒塞給他:“我蒸了你最喜歡的紅豆包,拿著去班上吃。”


    “謝謝。”少年掂了下包帶,“我走了。”


    譚落在巷口等公交車,不一會兒,池傾陽也跟上來,站在她右邊伸手可及的地方。


    車站空寂,濃霧像是清晨裏遊蕩的幽靈。曦光太淺了,尚且照不透這層厚重的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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