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晉惕嗎?


    她心頭空盲盲,沒有任何正麵的甜蜜、暢快,也沒有任何負麵抵觸、恐懼、悲傷。


    仿佛她就是個木頭人,除去沈舟頤外,嫁給誰都是一樣的。


    晉惕溫柔牽起她手,“帳篷裏太悶了,我帶你出去騎騎馬。”


    自從戔戔中毒以來,一直把自己關在小帳篷裏躺著,許久許久沒曬過太陽了。


    北地有遙無邊際大草原,藍得沁人心脾天空,白如棉花的雲,涼涼拂麵西風。


    戔戔有著身孕上馬不方便,晉惕便先將她抱上馬背,自己再縱身而上。


    兩人同乘一騎漫步在廣袤天地之間,風吹草低,仿佛也變成了渺小螞蟻。


    戔戔深深呼吸著自由空氣,低頭見自己指甲蓋的紫黑加重。


    毒素越來越深了,她真不知道哪一天就闔眼,沉眠地底,再也見不到如此明媚太陽、自由的清風。


    撫摸自己小腹,最可惜的是她還懷著尚未成形孩兒。


    孩兒何辜?


    她曾極度厭惡給沈舟頤生孩子,但真有了,又心軟想生下來。


    如果閻王爺可以行行好,留下孩子的性命……


    她心涉遊遐,晉惕溫暖的胸膛貼了貼她,將她拉回現實。


    “戔戔,真想和你這麽天長地久走下去。”


    天山共色,一枕清風。


    晉惕:“其實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問你……我,沈舟頤,還有阿骨木王子,你心中真正鍾情的究竟是哪一個人?我知道沈舟頤死了,阿骨木又把你害成這樣,你不可能再選擇他們,但是……如果我們三都健健康康的,且都沒有犯過任何錯誤,願意娶你、愛你、嗬護你,我們財富、地位也一樣,你會嫁給誰?”


    晉惕和沈舟頤鬥了大半輩子,吃過虧,也占過便宜,到頭來旗鼓相當難分勝負。


    眼看著戔戔性命如這落日夕陽般漸漸沉下去,晉惕很想知道他們三到底誰贏了。


    戔戔緘默,惆悵許久。


    很難回答這個問題……三人財富地位相同,都健健康康的,都願意娶她嗬護她?


    她濃歎一聲,最初選擇當然是晉惕。曾經她還是賀家無憂無慮的小女兒,做夢都想攀高枝,嫁到魏王府做高高在上世子妃。


    可是後來,她又和沈舟頤做了夫妻。


    再後來,她又記起前世之事,想起了慧,沈迦玉。


    她緩緩道:“世子爺,我愛過你,對你一直心懷感激。至於沈舟頤我恨過他,我對他有種微妙的感情,說不上來。”


    或許是愧仄吧。


    愧她兩世都親手殺了他,他兩世都親手推開她。


    她之前一直想逃開沈舟頤,甚至不惜與阿骨木等人合起夥來燒死他……隻因她無法咽下那口惡氣。


    她氣沈舟頤獨斷專行,氣他當初不顧她意願毀掉了她的大好姻緣,還有賀家千金身份。


    她內心倨傲得很,沈舟頤越是愛她逼她,她偏偏拂逆其意而行之,偏偏就不愛他。


    如今沈舟頤死了,她胸中怨氣平熄。人生空落落,一時倒沒有目標。


    隻有真正切身經曆過才會明白,無論多深多強烈的愛恨在生與死麵前,都不過是芥子對須彌,滄海之一粟。


    身畔晉惕聞戔戔如此說,滿不是滋味。


    細細琢磨她言,她對自己和沈舟頤,一個光提愛,一個光提恨,用詞都是“愛過”“恨過”……那麽現在呢?是否愛過的人變成無感,恨過的人卻反過來變成了愛?


    “愛過就足夠。”


    秋風蕩過,晉惕脫下自己外袍蓋在戔戔身上,勒緊韁繩加快腳步。


    “無論我們剩下多少日子,都希望你真正把我當成夫婿。”


    ……


    “戔戔,我心悅你。”


    戔戔被晉惕抱在懷裏,僵然半晌,柔腸百轉,根本無從拒絕晉惕。


    他甚至願意替別人養孩子。


    她落淚道,“子楚。”


    晉惕聽她再次呼喚自己的字,心神一蕩,捏著她下巴吻去。


    她默認願意嫁給他了。


    兩行大雁飛過天空,似乎也為他們駐足。


    大雁是忠貞的鳥兒,他們也是。


    兩人在草原上漫無止境地騎行,戔戔除了精神疲乏,偶爾咳嗽兩聲,倒也沒像前幾日那般嘔血。


    草原上另有其他一對牧民眷侶放馬,女子梳著兩隻粗長辮子,臉蛋膻紅,歡歡快快叫男子“哥哥”。


    漢子追過去,叫她“妹妹”。其實兩人並非兄妹,在北地男女以兄妹互稱,本來就有調情的味道。


    如今戔戔和晉惕也算一對愛侶了,她卻絕口不敢跟晉惕以“子楚哥哥”相稱,晉惕亦不敢叫她“戔戔妹妹”。


    原因無需多言。


    哥哥這稱呼,隻屬於那個人。


    一叫出口,便給戔戔與晉惕帶來無盡陰影。


    快到黃昏,草原遠處與天邊相接的位置燃起火燒雲,霞光萬道,格外好看。


    晉惕與戔戔還欲再徜徉片刻,阿瑪卻急匆匆跑過來,說王子又為戔戔請到三五個漢人醫者,喚戔戔趕快回去治病。


    戔戔興致低靡。


    這些天以來,阿骨木王子為彌補過失,或請或抓,從各地綁來不少神醫,卻沒見一個管用的。


    阿瑪勸道:“戔戔姑娘試試吧,王子辛辛苦苦請的,萬一呢。”


    營帳,三五個醫者被大兵拿長矛抵著,顫顫巍巍,看樣子還真是被阿骨木抓來的。


    戔戔自顧自躺到床帳中,拉上簾幕,隻露出一個手腕出來。


    那幾個醫者輪流切脈,前四個都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王子大怒,拔劍欲砍了他們。


    最後一個醫者麵目殘疾,帶著張白色麵具把臉遮得嚴嚴實實,走起路跛腳,右手不好使,半隻眼睛還壞掉了。


    阿骨木和晉惕未免嗤之以鼻,這樣一形貌落柘之人,能有什麽真實本領?


    戔戔躺在床帳之中,簾幕遮擋,並看不清那醫者的麵目。隻覺他切脈手法極輕極輕,宛若一陣清風。


    診罷,阿骨木王子問:“怎麽樣?”


    那人周身灰撲撲的袍子,麵目壓得極低,落魄又蕭條,沒臉見人。指一指自己嗓子,原來還是個啞子。


    好家夥。


    這,真能治別人嗎?


    晉惕命人拿來紙筆,那人以左手在紙上寫下一些歪歪扭扭的字,大抵是症狀之類的,但晉惕認不出來。


    於是阿瑪隻得親自領這一位到藥庫去甄選所需藥材。隻見他在藥架中穿梭,不到片刻就隨意揀出幾味藥,均是普通常見的。熬一熬給戔戔喝,戔戔竟奇跡般恢複了幾分精神。


    王子大驚失色。


    神了。


    將其餘幾位庸醫統統趕出去,獨獨留下形貌落柘的這一位,當真人不可貌相。


    晉惕想問“先生高姓大名”,念起他不會說話,便仍給他紙張,讓他寫。


    未曾想斯人冷淡得很,木立如石,仿佛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裏。


    晉惕與阿骨木都壓著鬱悶,奈何還要用他為戔戔治病,隻得強行忍耐。


    ·


    戔戔喝過藥後,渾身暖融融,滯塞被移除,血液在四肢百骸中暢快流淌,說不出的輕鬆愜意。


    她從天明睡到了天暗,又從天暗睡到天明,一解渴睡之癮。揉揉眼睛醒來時,周圍昏沉沉,簾幕黯淡拉著。


    她輕輕喚,“有人嗎?”


    出口才捂住嘴,久久不說話,自己語氣怎變得如此嬌嗲。


    顯然沒有人。


    半晌,一淡淡身影推開門,瘸瘸拐拐把熱氣騰騰的藥碗放在她手畔矮桌上,原來是那個形貌落柘大夫。


    戔戔出口欲說感激之語,卻見那人掀袍,一動不動地坐在近處凳子上。


    直覺讓戔戔感到些許不對勁兒,這詭異的氣氛,頭皮發麻。


    她試探道:“先生?”


    男人緩緩回過頭,露出死白色麵具,和蕭條的腰身。


    戔戔驀然被一股極其強烈的熟悉感吞噬,天靈蓋潑下冷水,涼得人心慌。


    門死死關緊。


    她怔怔趿鞋下地,站到了他麵前。


    瞳孔一片木訥,似霎時間因為看到死人而驚恐過度,催眠了。


    他動也不動,好整以暇注視著她。


    戔戔好妹妹。


    還記得我嗎?


    我還活著,沒想到吧。


    戔戔傷慟的淚水湧出。


    果然,她猜得沒錯。


    沒有什麽比驀然看見一個死人更驚心動魄。冤魂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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