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求仙梯壓迫最重的時候,沈遇都沒有鬆開他握著顧茴的手,就好像在最危險的時候他以身體護著顧茴奔逃,在最艱難的時候他用受傷的身體背著顧茴一步步跋涉過那段不見天日的深山。


    在千鈞重壓不斷壓下來的求仙梯中,早先那些同行的人都已經放棄離開,即使是獨自前行都很難,更不要說沈遇始終拖護著顧茴。


    五髒肺腑都好似被從四麵八方擠壓,有血從沈遇唇角滲出,可他還是緊緊護著顧茴,以身體為她遮擋壓下來的重壓,護著她往上,再往上。


    他該什麽都不說,節省每一分力量對抗這種壓力,往前往上。可握著顧茴慢慢發涼的手,他還是忍不住輕問:


    “夭夭,——?”他想問疼嗎,當然疼。很疼嗎,當然很疼。還撐得住嗎,可哪怕撐不住也要再撐一下的,他們快到了。到最後,他隻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樣溫柔,不動聲色下都是心疼。


    他還在努力對她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


    隻因顧茴初見就說過,這位公子,笑起來可真好看,讓人看著覺得天都晴了,覺得漂泊都有了歸處。當時的沈遇裝作混不在意,可是他一直記在心裏。


    他艱難抬手欲要幫顧茴擦掉她唇邊的血,一動,口裏又湧出一口血,被他狠狠吞咽掉。


    顧茴卻沒讓沈遇把手伸過來,反而是自己艱難抬手抹去,也衝他露出獨屬於小公主顧茴的甜美笑容:


    “公子,不疼,我不疼。”


    沈遇看得心都顫了,可他依然輕笑,一字一頓艱難說道:


    “看向我,夭夭。長生,我會陪你,長生!”


    他知道很難,但是夭夭,看向他,再難都要看向他,他要帶她長生。


    長相守。


    顧茴聽話,她看向他,始終看向他。


    她能感覺到曾經絕境中溫暖她心的力量沒了,可是她依然死死跟著沈遇,也依靠著沈遇,登頂了求仙梯,來到了青山宗門前。


    他們是僅有的兩個通過求仙梯的凡人,一對絕色璧人,震動了青山宗。


    沈遇回首看向顧茴,兩人相視而笑。


    但經此,曾經獨屬於小公主顧茴的笑容已經消失了。在漫長的求仙歲月中,曾經笑容燦爛的小公主慢慢變成了那個驚豔修真界的天才劍修。


    一點點失去她的天真、熱情,失去她曾無比燦爛純真的笑容,修真界說起顧茴,她的劍同她的冷一樣出名。


    命珠離體,帶走了她的溫度,甚至情緒。


    可是始終,她都看向——如今是她的師兄——沈遇。她越來越稀薄的情緒,隻停駐燃燒在沈遇一人身上,世事變遷,顧茴這個人都變了,可是她的情意從未變過。她知道,自己為他而來。


    如同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那顆怦然跳動的心,十五歲的顧茴懵懂中抬頭,突然明白自己為何而來。她,是為了沈遇而來。她為了一個關於長相守的約定而來。


    可惜,那時的顧茴不知道,世事都會變,


    情意,也會。


    顧茴始終看向沈遇,滄海桑田,他卻看向了別人。


    第2章


    “護好小師妹!”


    “別管我,護著小師妹!”


    模糊中類似的喊聲響成一片,越來越清晰。


    顧茴再次蘇醒的時候,映入眼簾的依然漫天妖冶的火紅,讓她懷疑她碎丹後以血脈之力發動的時光回溯沒有成功。畢竟,碎丹前,正是她與青雲道君沈遇的大婚之日,就是這樣漫天的火紅。


    是她與青雲道君的第二次大婚。第一次大婚未成,魔界反攻,顧茴為救沈遇,以身體化為一柄劍,刺入對麵魔尊胸口,隕落魔窟。


    她的意中人青雲道君,即使在天才輩出的修真界都是數百年難得一見的天驕,不到兩百年,就已穩了元嬰後期,直逼化神。整個修仙界年輕一輩,修行天賦唯一能與其比肩的就是顧茴,同樣兩百年就越過元嬰衝擊化神的天驕少女。他們進入修仙界的第兩百年,那一年都是好事,最大的好事就是他們的大婚,卻以顧茴隕落魔窟結束。


    眾人都以為必死的顧茴,卻用兩百年爬出了魔窟,重新來到了青山宗,重新見到了沈遇——她的意中人。那時的顧茴是碎了劍骨、毀了靈根的廢人,而沈遇已經是修仙界同輩中再也無人比肩的道君,撐起了青山宗的中興大任。


    天驕顧茴終究是顧茴,在那樣的情況下她依然艱難走著那條修仙路。用一百年時間再次結丹,連青山宗掌門都驚歎奇跡。沒有人知道那一百年顧茴是怎樣度過的,如同沒有人知道顧茴爬出魔窟的兩百年是如何度過的。


    她終於再次等來了他們未完的大婚,距離第一次大婚,已經又是三百年過去了。


    三百年,那樣漫長,足夠發生任何事了。


    那日青山宗上下都掛滿了紅,整個修真界有頭有臉的人物齊聚青山宗。


    皮膚的刺痛感把顧茴徹底拉回當下,她這才清醒意識到這不是她碎丹那日大婚的紅,而是火,是包圍她的魔火!


    徹底清醒的顧茴欲要振身而飛,卻發現這具身體根本沒有她本有的輕盈和力量,她是回溯了時光借他人肉身重生,原身堪堪築基,唯一的防身器物就是她的劍,也已被魔火吞噬。


    顧茴當即放出自己的神識,迅速於茫茫火海中準確鎖定最合適的逃脫方位,抬手掩麵,衝著那個方位躍出火海。


    騰起跳躍出火海的瞬間,顧茴想到了巫山,想到了曾經那些巫山歲月。隨著她躍起,她看到了巫山那個踏雲而起落在窮桑樹上的自己,坐在最高的樹枝上,蕩著腿,表麵漫不經心實則異常專注地看著東方,東方有故人來。


    她同時看到那個墜落的自己,迎著對沈遇發出斃命一擊的魔尊而去,在對方不可置信睜大的眼睛中,替沈遇接下了致命一擊,在魔尊錯愕中以身化劍刺入了那人胸口。然後是陰森黑暗中無止境的墜落,經曆煉獄般的火,經曆徹骨的地獄陰寒,讓她皮開肉綻,讓她麵目全非,讓她骨碎魂離。


    隻有一息尚存的顧茴,是爬著出魔窟的,爬了兩百年。指尖從此落下了厚厚的繭,被魔窟磨光的指甲再也長不出。


    那個墜落的自己連同那個升起的自己,都匯集成此時騰身躍出火海的顧茴,或者該寫作顧回——這具身體的主人,修仙世家顧家二房的獨女——顧回。


    顧回終於逃出火海,看到遠遠的,有一群背對著她的人,都是青山宗的弟子。耳邊最先那些混亂的聲音,就是他們發出的。此時都圍著中間那個跌坐在地的丸子頭女孩,“師妹沒事吧?”“小師妹,有沒有哪裏受傷?”“都是顧回!她自己作死,差點害到小師妹!”“也別這麽說——,畢竟她也.....”


    “罪有應得!自己想找死,還差點連累到白瑤!瑤瑤要是有什麽事,咱們怎麽跟道君交代!”說話的女子是青山宗青汝峰的張晴,平時就跟青雲峰的白瑤最要好。


    旁邊眉目溫和俊逸的男子低聲製止她:“慎言!顧回也是我師妹!”正是青雲峰的大弟子蕭端,一向好脾氣的師兄此時眉頭皺得死死的,兩個師妹一死一傷,是他沒護好她們。他蹲身小心翼翼碰了碰白瑤的腳踝,隨著白瑤哎呦一聲,蕭端更加小心翼翼,是心疼:“是不是疼得很了?”


    “這個魔物放出的火不是凡火,灼傷人的皮膚後表麵什麽都看不出,但內裏卻火燒火燎的疼,小師妹尚未結丹,是扛不住魔火的。”說話間,靈力順著蕭端的指尖注入白瑤的腳踝。


    讓一直疼得咬牙的白瑤終於鬆了眉頭,蒼白的小臉露出依賴而感激的笑:“多虧大師兄!”


    蕭端看小師妹沒事,眉頭剛一略鬆又皺了起來:“二師妹她——”


    白瑤一聽這話就哭了:“師兄,都怪我,都怪我!”淚珠子斷了的線一樣掉下來,看得蕭端和旁邊一直注視她的少年心疼極了。少年畢方是白瑤的契約靈獸,平時最是愛逞凶鬥狠,但在白瑤麵前總是一副乖巧樣子,此時一邊抬袖子給白瑤擦淚一邊道:“咱們早提醒過她,不能往裏走,可她偏偏要去!還差點連累了咱們這麽多人,她犯下這樣大錯,你還想著救她,差點連自己都賠進去了!幹什麽還為她哭!”


    原身的記憶讓遠處孤零零立著的顧回一下子鎖定了這個說話的少年。前世她回到青山宗的時候,原身已經死了。宗門人提起原身之死,說的多是自作自受,隻有原身父母始終不服,一反低眉順眼的常態,幾次與青山宗鬧起來。


    現在顧回才知道,原來是這個畢方,利用原身爭強好勝想要超過白瑤的心思,把原身引入禁地,又在魔物出來,大家奔逃的時候,把原身推入魔物火海以身喂魔火。


    對於金丹修為的畢方,這一阻一推幾乎毫無痕跡,就連原身自己都沒意識到那個絆住她腳的碎石是畢方喚出的。


    這種魔火一旦得到食物,就會停止擴張,越縮越小,直至消失。


    畢方鳥,上古神獸血脈,此時還是少年期。白瑤遇到他的時候,自己不過築基,但因緣巧合結契了這個當時就已金丹期的神獸。


    顧回遠遠看著,目光幽幽。再過不久,白瑤又會幸運地得了山參王,喂給了畢方,直接讓畢方迅速提升,短短幾年間就到了化神,震動四方。一個築基少女,伴著她的是一方化神神獸,讓整個修真界津津樂道。畢竟修仙,資質重要,氣運也重要,而白瑤就是那個總有氣運加身的人。


    想到那個被修真界稱為山參王的山參,顧茴一直無波的眼眸終於有了波動。那可是巫山寶參,就是在遍布天材地寶靈植靈藥的巫山,也被視為寶物之一。


    怎麽就給這麽一隻鳥吃了呢。


    逃出火海的顧回始終靜靜看著前麵那一群人,是故人,也是陌生人。也看著中間那個叫白瑤的女孩,此時不過是個紮著丸子頭穿著白衣的可愛小姑娘,可前世最後這個小姑娘先是修真界人人稱羨的氣運之女,後來被她師尊一路扶為修真界的天驕,最後成為為了師尊與世界為敵的情種女孩,更是為師尊墮魔。


    顧茴大婚那日,白瑤一身張揚的紅,出現在始終默然不語的道君沈遇麵前。在場有那麽多人,可當他們視線看向彼此的時候,好像隻有他們兩人。女孩喊師尊,張揚地笑著,眉目燦爛,一滴淚順著她明豔的臉龐落下,她對整個修真界說:“我為正道,不能與師尊相守!那我便為師尊成魔,從此正道規矩再也無法阻我心慕師尊!”話落當場墮魔。


    顧回想,這大約就是世人最愛的橋段,與她這個歸來早已平平無奇堪堪結丹的師妹相比,當然是墮魔的天驕、虐戀的師徒更感天動地,也許虐著虐著就成了長留天地間的佳話。


    人群中白瑤的疼止住了,關心著這個青雲宗團寵小師妹的眾人才重新放鬆了緊繃的神經,這一放鬆,就有人驚訝喊出:


    “顧回!”


    顧回沒死啊!


    不是落入魔火,有噬心蝕骨之痛,非大毅力者,隻這痛就足以使築基的弟子直接根基潰散。怎麽,顧回這是——從火裏逃出來了?魔火有識,怎會放入口的食物逃出。他們本以為魔火消失,是吃了食物滿足了?但顧回,還活著,魔火呢?


    顧回冷冷看著他們錯愕的神情:當然是因為,那個顧回已經殞身魔火。如今站在他們麵前的是失了草木金丹,是歸來的——顧回。


    魂兮歸來,謂之回。


    這個回,是個好字,她喜歡,姑且就拿來用著。


    有一天,總有一天,她會找回她的名字。


    遠處蕭端一喜,忙道:“二師妹,快來這邊!”


    危險已除,人也都沒事,張晴這才有心思翻白眼,低聲對白瑤道:“看吧,你大師兄這一叫,還不馬上得被顧回纏上。”顧回喜歡蕭端,青雲宗沒人不知道。白瑤也捂著嘴,看著後知後覺意識到這件事的大師兄笑。


    蕭端看小師妹古靈精怪的樣子,無奈提醒道:“你可別再鬧了。”白瑤吐了吐舌頭,張晴拍了拍白瑤肩膀道:“就你,她都那樣對你了,你還想著給她製造各種靠近大師兄的機會呢。”人家都欺負到白瑤頭上了,白瑤卻還傻嗬嗬想著幫那個顧回撮合。


    這個白瑤,就是一個缺心眼的二傻子。要不是他們護著,早不知給人欺負多少遍了。


    顧回慢慢來到了青山宗弟子之間,她的沉默也並沒引起旁人注意,平時的顧回話也並不多,大家都猜她這次肯定是被嚇傻了。


    “有驚無險,除了小師妹白遭了罪!”想到被魔火燒到的疼,立即有人說:“咱們快點回去吧,讓玉陽師叔給小師妹瞧瞧,別留了隱患。”


    張晴立即道:“人家自己的師尊抬手就手到病除,哪裏還需要玉陽師叔呢!”說著對白瑤擠眼,白瑤羞惱,咬唇瞪她,樣子好似一個可愛的包子,明明綿軟可愛,偏學人生氣,看得張晴摟著她笑。


    說話間,就見前方有人來。


    原來是宗門掌門和幾位峰主前來,站在中間掌門旁邊的就是青雲峰峰主青雲道君沈遇,他隻抬眼掃了人群中的白瑤一眼,麵對白瑤衝他悄悄吐舌的小動作,道君常年沒有表情的麵目依然是淡淡的,不過以目光適意:要乖。


    白瑤立即收了吐出的舌頭,乖乖站好。


    眾人早已習慣青雲道君的嚴冷漠然。自從兩百年前——,青雲道君就越來越冷。兩百年,青山宗沒有任何人見青雲道君笑過,修仙界私底下有個賭,賭誰能讓青雲道君破顏一笑。


    顧回抬頭,目光先落在了青雲道君的左胸口處,那裏麵跳動的是他的——心。這個距離,她能感覺到這人心口的血珠,正散發出淡淡的能量。顧回眼神閃了閃,微微垂眸。


    眾人正鬧哄哄推白瑤上前,讓師尊們給她看看,就見青雲道君不過一抬手,一股遠比當時蕭端注入的更精純的靈力順著白瑤腳踝而入。白瑤隻覺腳踝處最後的痛楚也完全消失,通體清涼舒暢,整個人都振奮了。張晴還湊過去小聲問:“是不是舒服了?”意有所指的賊兮兮樣子讓白瑤抬手欲打她,想到師尊就在眼前,還叮囑她要乖,白瑤不便打鬧,隻可可愛愛地衝張晴瞪了一眼。


    就聽紫霞師叔驚詫道:


    “這孩子傷成這樣,怎的一聲不吭!”


    白瑤正要回“早好了”,就見前頭掌門等人的視線越過她,落在了她身後顧回身上。


    青雲道君沈遇好像這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徒弟,也隨著眾人向顧回看去。


    不同於弟子們,掌門連同各峰峰主立即就看出顧回平靜的樣子後,是早已皮開肉綻的內裏,這可不像白瑤隻是被魔火燒到,而是落入魔火了呀!


    掌門立即抬手先用靈力穩住顧回內裏依然在灼燒的皮膚,紫霞和玉陽兩位師叔上前幫忙,紫霞師叔忍不住再次道:“你這孩子,不知道疼?”魔火之痛,可是專門針對修真人的痛,最嚴重的能把人痛得心神失守。這孩子該不會是給燒傻了。


    就聽到顧回的回答:“知道,疼。”


    聲音裏有種眾人從未聽過的空靈,仿佛來自蔥鬱翠綠的山林深處,來自月下瀑布清泉,來自一種隻存在於森林深處的遼遠的精靈。顧回看過來的目光,帶著一種他們從未見過的——簡直讓他們覺得自己這種感覺荒謬,竟然是一種涉世未深的天真之感,她就那樣微微歪著頭,認真看著紫霞真人回話。


    濕漉漉的目光好像一隻才入人間的小獸。


    這是,顧回?


    眾人這才發現,這是魔火逃生後,顧回第一次說話。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顧回身上,連同青雲道君沈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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