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


    師尊,她這樣喊了自己兩百年。白瑤聲音裏的悲傷哀求隻有跟她朝夕相處的道君能懂,她是在問,師尊是要再一次放棄瑤瑤了嗎?


    沒有締仙草,她就是個廢人了,不能修道的人生短促如晨露。她如想活,隻能走魔修一途了。可是白瑤不要啊,她想清清白白活,她不要成魔。哪怕死,她都要清清白白地死。這是來之前,她對道君說的話,她扯著師尊的袖子,哀求師尊如果不能救她,就由師尊親手了斷她,不要讓她萎落到那個地步。


    可青雲道君怎麽能眼睜睜看著白瑤去死呢。


    白瑤透過滿眼淚看著師尊,眼睛裏含著眷戀,也含著無依無靠的絕望。當年凡界,師尊救她,不過因為她像那人三分。


    後來三分變七分,那份格外的縱容,不過都是在縱容那人。聽說,那人本就是凡間千嬌百寵的小公主,連上求仙梯都是被師尊護著抱著上來的。不像她,她白瑤有什麽呀,什麽都沒有。隻有師尊給她的一切,還都是幻影。


    “有了更像的二師姐,是不是師尊再也不要瑤瑤了?”白瑤的淚滾滾而落。


    讓沈遇一下子想到誤食凝元丹,燒得迷糊的白瑤,一向樂觀愛笑的她在迷糊之際都是淚,哭著抓著他一遍遍問:“師尊也會不要我嗎?”他才知道這個平日明媚的女孩,心裏藏著多少恐慌和委屈,她隻是想讓每個人都喜歡她,隻是怕被人放棄。


    顧回像她?是,是像。


    不管這些話這人是從哪裏聽來的,好像那套桃夭劍法,都不過是為了像她。


    這兩百年來,拿這些似是而非的話隻為了像她的女修,他見得也並不少。隻是這一個,更像一些。


    沈遇慢慢抬起左手,一根根掰開了顧回死死攥著他手腕的右手,隻留下一句:


    “對不起。”搶了你的締仙草。


    “為師會補償你的。”你很像她,但你不是她。


    “她,死了。以後不要這麽說了。”


    隨著道君轉身離開,脫力的顧回撲倒在地上。


    被困住的六人就這樣看著締仙草入了白瑤口中,看著帝君為她重塑靈根。


    締仙草被白瑤服用了。


    此時青雲道君才解開擋住六人的結界,幾人立即向前扶起他們的少主,他們不停把所剩無幾的靈力注入少主體內,讓近乎昏迷的顧回重新清醒過來。


    可他們自己,其實也都不過是強撐。


    刑天回身衝顧回和其他五人一笑:“你們陪著少主替我回家吧,我不回了!”說到這裏他低垂了眉眼冷然道:“我要殺賊!”


    他單膝跪地向神女行了大禮,抬目道:“主子,別攔我。”少主,別攔我。


    話落就轉身衝著青雲道君而去,他今天就是死在這個狗賊手裏,也不能讓他好過!


    如此欺侮他們巫山的神女!


    如此欺侮!


    巫山他也許再回不去了,隻要青雲道君殺不死他,他就會一直纏鬥下去。他就要讓威名赫赫的青山宗,一本正經的青雲道君當眾奪寶還殺人。讓整個修真界都看看,這道貌岸然的道君如何欺人!


    不讓他刑天血濺小昆侖,他青雲道君就別想走!


    快把牙齒咬碎的胡不依也要縱身跟上,卻被紙魅死死按住。


    死?


    主辱臣死。


    此時他們哪個不想像刑天一樣為少主死戰?可他們不能都死,他們每一個人的命都還有用。


    道君顯然手下留情,但刑天卻招招都是求死一樣地要人命。


    顧回就這樣冷冷看著,神識反噬,一口腥甜的血被她吞下。她就這樣看著,吞了一口又一口血,慢慢凝結著體內所剩無幾的力量。


    第41章


    就在刑天視死如歸,衝向青雲道君時,另一邊隨著神獸逃離終於徹底脫身的顧家人和青山宗人這才往山頂來,他們誰也沒想到,到了山頂見到的是這樣一幕。


    聽到締仙草已經給白瑤服下,致虛長老當即就鐵青了臉,差點站不穩踉蹌倒下。他看著旁邊服食了締仙草隻一臉擔憂看著道君的白瑤,再看看此時還跟顧回身邊人纏鬥的青雲道君,一時間滿腔悲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隻餘下仿佛哭一樣的苦笑,這是道君算準了他會攔阻,一拿到締仙草就給白瑤吃了。


    如今締仙草已經沒了,道君也同樣算準他致虛再是勃然大怒,也不可能為了一株已經服用的締仙草拿他青雲道君怎樣,甚至有青雲道君攔在前麵,他致虛都不能真對白瑤喊打喊殺。誰讓青山宗沒了根呢,誰讓青山宗隻能倚靠青雲道君呢。此時致虛長老滿腔憤懣,卻無處可出,無言以對。


    在其他人麵對峰頂景象,還處於一片不可思議地混亂呆滯的時候,人前的顧母卻當即飛身往前,直取一旁白瑤的命門!一切都在電光石火之間,在其他人還沒有弄清到底發生了什麽的時候,不管是顧母突然的反應,還是出手的速度,都極快。


    在顧回帶回的丹藥幫助下,顧母已經結嬰,元嬰已穩。


    元嬰期的顧母對上金丹期且還虛弱的白瑤,結果該是很明顯的。


    但世間的事,從來不是看一個人。你比對方強,有時候什麽都決定不了。例如顧母,是在這個靈力枯竭的世道,完全憑借著自己一點點紮紮實實練上來的。論實力該是斬殺十個白瑤都沒有問題,但誰讓人家有個有絕對實力的師尊呢。


    眾人注意力一直都在交手的道君和刑天身上,沒有人來得及注意剛剛來到山頂的顧夫人,也沒有人注意旁邊多看一眼都嫌礙事的白瑤,等眾人注意到那一角的時候,顧母已經仰麵跌落。


    她的胸口插著可斃命元嬰乃至化神初期的法器。


    就是整個青山宗,這樣的絕命法寶,恐怕也隻有青雲道君那裏有一件。原來道君再次給了白瑤,那一刻所有青山宗人心中都是無法言說的複雜,道君的兩件斃命至寶,都給了白瑤。


    一件用在顧回身上,一件用在顧母身上。


    隻是顧回那次,還有幽王來救。


    可顧母這次,卻無人能救。


    顧母顯然是不管不顧,她要殺白瑤,同時也根本沒有任何護身的打算。要麽白瑤死,要麽她死,在出手的瞬間顧母就決定了。


    始終在凝聚力量注意刑天的顧回此時才愣愣回頭,她隻來得及看到跌落在地的顧母。她踉蹌上前,無措地扶起了倒下的顧母。


    一向話多的顧父這時卻呈現一種從未有過的空白,他跌撞著來到女兒夫人身邊,還有些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


    白瑤整個人都哆嗦著,麵色蒼白道:“她要殺我.....我.....我隻是反擊....."生死關頭,師尊又不在身邊,她什麽都來不及想,隻知道拿出致命法器。


    顧母口角已經都是血,顧父哆嗦得控不住的手握著眼前人瘦弱的手,他很久沒有握過夫人的手了,夫人總是在修煉,不是在修煉就是在想著修煉。每次他靠過去,夫人都嫌棄得很,原來夫人,已經這麽瘦了啊。


    豆大的淚水啪嗒啪嗒從顧耀宗眼裏滾下來,砸落到夫人身上,他立即笨拙地伸出另一隻手,徒勞地擦著,好像生恐給夫人把衣服弄髒一樣,他的夫人最要臉麵,是一點差錯都不能出的。可惜他卻越擦越髒,他的手上沾了山獸的血,把他夫人的衣服都弄髒了,可顧耀宗還是徒勞地擦著,一遍又一遍,他好像再也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麽。好像隻要一停下來,就有這世間最令他恐懼的事情發生,所以他徒勞,他不肯住手。


    顧母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笑了。


    這就是當年娘親執意為她選的道侶,娘親說,聽娘的,不會吃虧。


    她這一生,都沒有吃過顧耀宗的虧。


    顧母開口,氣息微弱:“耀宗.....”


    這好像是夫人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顧耀宗茫然抬頭,想對夫人露出一個笑,顧母又輕輕笑了,她看著夫君艱難道:“讓我跟.....女兒.....說句話。”


    顧耀宗一向最聽夫人的話,即使這個時候,聞言也是立即點頭,點完頭又哦哦了兩聲,這才想起來自己該起身,給母女兩人留出說私房話的空間。他最礙事了,又不會說話,他可不能都到這時候了,還礙夫人的事兒。


    “你來.....”顧母對一直愣愣看著她的顧回低弱道。


    顧回隻是愣,她不知自己該有什麽反應。死了?這人是要死了嗎?她占了原身的身體和生活,卻沒護好原身的娘親,讓她快死了。顧回沒有見過自己的娘親,但她知道,娘親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這下子,原身即使沒死都會被她氣死吧,她連人家的娘親都沒護住啊。


    她依著顧母的話慢慢靠近原身的母親,把耳朵放在原身母親嘴邊,顧母的氣息越來越弱了。


    “不怕.....我早該.....死了.....”顧母出手就沒想活著,她又不是不知道青山宗的白瑤,是那個道君的掌心寶,她出手就沒想活著。


    “你....不是.....”眼前人不是她女兒啊,她那個傻夫君什麽都不知道,在他眼裏他女兒就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厲害,隻是還沒有起飛,要飛就是一鳴驚人。可是第一次見到這人,顧母就知道,這不是她女兒了,她女兒——不在了。


    “她.....什麽時候.....?”死的。


    顧回微微轉頭,對上顧母的眼睛,好像回光返照,顧母此時眼裏迸發出生機和渴望,她想知道她女兒到底是什麽時候死的,是怎麽沒的。她那個女兒啊,說得好聽是顧家大小姐,可是打小吃了那麽多苦頭。還那麽小的時候,隻一心愛那些漂亮衣衫,她是拿著藤條抽,一把火燒光了女兒在山下買的衣衫。她隻想告訴女兒,漂亮有什麽用啊,在這個修真界沒有實力根本活不下來。


    後來一夜夜顧母好後悔啊,她女兒那麽年輕就沒有了,她甚至從來沒有機會穿上她喜歡的大紅衣衫,從來沒有穿過除了白衫以外的其他顏色。她女兒那麽喜歡大紅衣裙,但是一次也沒穿過。顧母總想著如今苦練才是對女兒好,待到女兒大婚,她親手為她做嫁衣,可她怎麽忘了,有些人就活不到大婚啊。


    女兒死後,她才開始親手做那件永遠不會有人穿的嫁衣。每縫一針,她都對自己說,她沒有錯,她是為了女兒好。她沒有錯,她隻是,早就活不下去了。


    顧回低低在顧母耳邊道:“青山宗後山曆練,魔火之中。”頓了頓,顧回道:“畢方,我殺了畢方。”你放心,我殺了畢方,為她報了仇。


    垂危的顧母一下子握住了顧回的手,她眼裏的光一下子弱了,淚水從她眼角流出,濕了她的鬢發。


    “她.....恨我嗎”是不是怪娘親呀,顧母死死看著顧回,等那個答案。她好悔啊,她跟女兒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好好修煉,別來見我!你就是死在外麵,都別讓我知道!”


    她,好悔啊。


    顧回低聲:“我看到的記憶裏,她隻想榮耀你。”記憶裏的原身一次次發狠,一次次設法,一次次苦練,她唯一的念頭就是榮耀他們。讓她那個傻乎乎的爹能被人瞧得起,不用點頭哈腰,也能跟那些所謂大人物說上話;讓她那個死要麵子的娘不用強撐,也能笑得出來。


    顧母聽了這話,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順著再無生息的臉頰流下。


    她握著顧回的手,垂落下去。


    顧回看著眼前這人,又抬眼去看那邊已經縮在道君身旁的白瑤。她連一眼都不願再多看沈遇,隻看了一眼那個瑟縮如小兔子一樣的白瑤。


    這就是世道人間?人間不是最愛說公道,可她來看,這世道對有些人來說,從不公道。


    是什麽樣的公道能讓一個苦練起來的元嬰死在一個一無是處的金丹手裏?修真界的弱肉強食,對於一無所有的人來說拚的是一個人,但是對有些人來說,拚得是站在他們身後的人,他們隻需躺著,就有人送他們上青雲,送他們去贏,送他們去結果任何站在他們對立麵的人。


    這就是公道嗎?


    顧回輕輕抬起顧母垂落在地上的手,仔仔細細拍掉上麵沾惹的灰塵。撲掉灰塵後,顧回頓了頓,顧母瘦弱的手上,灰塵之下是血跡,是為她攔阻山獸留下的血跡。顧回使出清潔咒,輕柔為顧母拭去手上的血跡,連指縫都不放過,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做著,好像這是一件無比要緊疏忽不得的事情。


    小昆侖峰頂,所有人都無聲看著顧回慢慢做著這一切。


    讓所有人仰望覬覦的小昆侖,從未這樣安靜過。峰頂好多人,可卻無一絲聲音,山裏好多獸,也沒有一點動靜。


    顧父拚命抑製著眼淚,那麽大一個人都在顫抖。顧耀祖的手落在二弟肩上,讓顧耀宗挺直了脊背,卻止不住仿佛血液凍住帶來的顫抖。


    所有人都愣愣看著顧回,看著她輕輕地,輕輕地把顧母清潔幹淨的手慢慢放在躺在地上的顧母心口處。


    顧回慢慢起身,轉身掃了一圈眾人,最後把視線落在青山宗長老致虛身上,後者老眼含淚,哽咽許久想要說什麽,可終於沒有說出口。


    顧回蒼白虛弱,聲音同樣虛弱,卻那樣堅定,讓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長老,我感念宗門培育之恩。”


    “如我顧回有再起之日,我保宗門兩百年安危以全恩義,報宗門栽培之義,全護佑之恩。”


    致虛長老想要勸阻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可看到顧回身後死去的顧母,他就是心裏火燒火燎一樣焦燒著,勸阻的話也說不出口。他知道,顧回這何嚐不是顧全與青山宗的情分,聰敏如顧回自然知道,在她與青雲道君之間,青山宗無論如何都會選擇道君的。顧回是未來的希望,但道君卻是宗門眼下的安危。


    果然顧回慢慢向眾人道:


    “我,顧回,顧家二房之女,自此日起,出青山宗,與青雲峰青雲道君沈....沈遇,再無師徒之義。天地為鑒。”


    話落,一片寂然。


    師徒義絕,自出宗門!


    青山宗人臉上還帶著拚殺中濺上的血,血跡未幹,有幾人還沒有完全弄明白,怎麽突然之間一切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顧回.....是他們的二師姐,是他們青山宗的驕傲和希望,他們才還是並肩作戰,怎麽突然之間......他們就沒有了二師姐了.....


    顧回轉身,看的是白瑤:


    “她要殺你,反被你殺。”


    “技不如人,就當如此,我無怨尤。”


    “我隻願你永遠技高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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