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醒來的神女,一直沉默的眾人臉上都重新有了神采。


    紙魅上前對神女笑了笑,她想說沒關係,如今的局麵還是比開始好多了。


    神女盡管受創,可已是化神修為,碧水劍在手,神女身後還有幽王相助。如今他們入了幽城,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人都不敢對他們下手,一切都比最開始好多了。可紙魅動了動唇,那句“沒關係”卻沒說出來。


    怎麽會沒關係?走到這一步,神女付出了多少,別人不知道,他們每一個人都知道。


    明明眼看就能走上坦途,但是那個道君,把一切都毀掉了!神女又要重新再走一遍艱難坎坷,本就不夠的時間愈發緊迫,怎麽會沒關係!


    反而是神女蒼白的麵容笑了笑,她伸手拉了拉翠色床帳,床帳上逼真的薜荔好似隨風而動,神女伸出指尖輕輕掠過,聲音雖虛弱卻平靜得很:“沒關係的,我能在幾年間走到化神,我就能解決靈根問題。”


    神女看向幾人的目光那麽堅定,她想告訴他們:一定有法子的,沒關係的。


    紙魅刑天等人鼻子一酸,卻同時都對神女露出一個笑。到了這時候,他們反而需要孩子一樣的少主安撫他們,給他們信心。


    木老說,再年輕的少主在成為巫山主人的那一刻,都會挑起重擔。他們不用學習成長,他們必須成長。好像此刻的神女,紙魅笑得溫柔,可心裏卻想哭。就在幾年前,神女重歸,還會抱著她的腰抱怨殺不掉畢方好煩。可現在,失了拚了命才拿到的締仙草,前路晦暗難測,神女卻隻是笑著說沒關係。


    她想到更早一些,還未封印神格入輪回的神女,還會豎起食指拚命對她噓,漫山遍野躲避木老的尋找。還會在父神要拎她修行的時候,變成一隻兔子趴在草叢裏,明明都被父神拎住耳朵了,還能死撐著咬定自己就是兔子、父神認錯兔了,拚命掙紮著要去找她的兔爹爹.....


    這才多久啊,曾經萬年都還是一臉孩子氣的少主,短短五百年好像就已經習慣,咬住牙關,不喊疼。紙魅看著神女一路走來,看著神女一點點收起曾經孩子氣的一切,收斂到讓紙魅這麽一個沒有心腸的魅都心口隱隱發疼。


    神女不過撐住清醒了一會兒,手還攥著薜荔床帳,就已經又睡了過去。紙魅幾人悄悄起身離開,神女這次複歸,好久不曾這樣睡過了,讓她好好睡一覺吧。之後,她還要再次踏上艱難的求道之路。


    紙魅靠著烏木欄杆,看著遠處那棵窮桑樹。


    “在想什麽?”經過的牧野問。


    紙魅呼出了一口氣:“我在想,還好神女無心。”


    牧野等她繼續說下去。


    “不然,神女該多難受。”奪了她締仙草的人,是那個曾經陪神女看了十世雲海的人,曾是神女最相信能帶給她一顆心的人。


    牧野看向紙魅:“你覺得神女不會難受?”


    紙魅這才收回落在窮桑樹上的目光,被牧野一問,她直覺自己好像料錯了什麽,可她還是道:“神女不會為那人難受的。”神女隻會難受失了締仙草。她試探過神女好幾次,提到青雲峰頂親密相處的沈遇和白瑤,神女哪次都是漫不經心,好像在說別人的事,看別人的戲。


    紙魅解釋著,大約是神女無心,才不會被負心人所傷。


    牧野默了默,才道:“你怎會認為日日目睹這一切的神女真的無動於衷?神女是無心,可她不是無情。”曾經神女想要迅速晉階,就要不斷靠近沈遇,就要一點點看著這個她曾經信任且愛過的人把關心和心動給別人,怎麽可能不難過。


    “可.....男人嘛,這個不行還有下一個.....不過用一用.....”紙魅低聲道,可她覺得自己似乎真的想錯了。


    “你最長的一段感情,多久?”牧野問紙魅。


    “.....四個月。”對於紙魅來說,已經是長得礙事了。


    牧野低聲道:“神女與沈遇,是十生十世,是一世相隨。”


    紙魅臉唰一下白了:“那神女.....”為什麽她從不曾見過神女失落傷心,從一開始就一點都沒有。她盯著牧野,等著他接下來的話。木老曾經說過,他們這些人,最心細的那個其實是牧野,牧野能看到他們看不到的地方。


    牧野抬頭,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慢慢道:“神女乃巫山少主,她聰敏果決。”十世情緣,曾情之所鍾,怎麽會不傷心。隻是,他們的少主到底是神女,願賭服輸,永遠看得清自己的目標,永遠朝著目標而去。別人最多是眼裏揉不進沙子,可他們的少主是把沙子徹底揉碎在眼睛裏,然後一往無前。


    可牧野忍不住想,如今巫山情形,神女除了一往無前,又能如何呢。他們的少主未嚐不難過,隻是感情終於成了他們少主麵對的諸多事情中最不足道的一部分。


    紙魅呢喃:“我不該一次次.....”神女歸來後,她幾乎把那個道君和白瑤當成話本故事,變著花樣的講給神女聽,她可真是——。


    牧野搖頭:“你怎麽做都沒關係,神女都是在學。”不顧一切地學,學習一切。沒有人比他們的少主擁有更高的天賦,同樣也沒有人比他們的少主擁有更大的決心和專注。牧野驕傲地想,這樣的少主,怎麽會不成。踩在尖利碎石鋪成的路上,他們少主都能舞出花來。


    牧野隻是,“我隻是怕,神女再也不信情了。”


    紙魅立即道:“情不可信,又有什麽不好。”


    牧野再次搖頭:“神女跟我們不一樣。木老說過,神生漫漫,隻有那些相信真情的神祇,能抵漫長神生,始終充滿希望。不信和蔑視人間真情的,後來都消失了。”


    紙魅不服,反問,“難不成南方帝君是那個相信人間真情的?”狗賊不是還好好活著。


    “曾經是。如今,不知道。”至於他到底是不是活得好好的,誰知道呢。高居九天之上,掌萬人生死,未見得就活得好。


    夜幕降臨了,人聲也漸漸低了,沒了。


    夜色深沉之時,顧回才再次醒來,這次她沒有驚動任何人。來自陸湛的充沛靈力和充足的休息,讓她整個人都如同一朵枯幹的花朵吸收了雨露,再次舒展開來。


    她悄無聲息來到碧水閣外那棵巨大的窮桑樹下,仰頭看著。


    烏沉沉的幽都,這裏就是一個例外,仿佛另外一個世界,即使在這個沒有月亮的晚上,空中漂浮的三三兩兩的淩霄紙燈,投下一處處朦朧的光亮,也給這窮桑樹,給這廣闊翠色空間,染上了溫柔的氣息。


    顧回試著動一動神識靈力,欲騰身躍上窮桑,哪知剛剛騰身而起,就被人一扯,直接落在一個懷裏,後者當即推開她,恨不得站得離她半丈遠。


    “才活過來就又想找死了?”來人沒好氣道,心裏隻有修煉,上個樹都要試一試自己對神識和靈力的控製精準度還在不在.....這才大傷初愈,就不能再等等。


    陸湛揉了揉額角,恨恨瞪了對麵人一眼。


    顧回正錯愕自己如此悄無聲息,怎的還驚動人了,回首一看來人驚喜極了。整個幽都都不知陸湛去哪裏了,顧回想要帶人告辭都找不著人,可算回來了。如今形勢,紙魅刑天幾人保命,還得借幽都名氣呢,想到這裏,顧回笑得更真誠了,一開口就把恭敬度往上狠狠調了一把:“陸爺,咱們都擔心著你呢。”擔心當然是客套,陸湛又不可能真出事,隻可能讓別人出事.....


    陸湛嫌棄得額角直抽抽,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叫我什麽?”


    陸爺,不喜歡?紙魅不是說有本事的人,叫哥都不行,得叫爺。陸湛絕對是最有本事的人,叫爺都不行了,顧回試探著:“大爺?陸大爺?”叫大爺總行了吧。來自她神女的尊稱,這世上也就陸湛有這個福氣能聽到,再不會有被人了!


    陸湛這次黑袍外還披了黑色鬥篷,整個人都籠在鬥篷裏,又站在暗處,顧回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聽到他咬牙的聲音:“不會說話你閉嘴行不行。”


    於是顧回就閉嘴了。她是不會說話嗎?她隻是不會溜須奉承,她堂堂神女,哪裏需要會這些,如今是人在屋簷下,為了幽王她才開始學的,結果對方還不滿意.....顧回心道,討好人真難,如今陸湛就是大爺,他不滿意,神女隻會反思自己學得不到位,還要再接再厲。顧回體內還流動著陸湛精純的靈力,完全靠著這些靈力收攏著她那無處安放的磅礴神識,此時陸湛說什麽就是什麽。


    顧回不僅閉嘴,還閉得緊緊的,讓陸湛說,反正陸湛說什麽都對。


    於是相對站立的兩人之間出現了長久的詭異的靜默。


    陸湛黑色鬥篷下的手指輕動,一盞窮桑花形的紙燈幽幽出現在顧回身側,淡淡的幽光照亮了她此時的麵容: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靈動,透著微微蒼白虛弱,卻隻讓人覺得堪憐。


    陸湛捏了捏自己冰涼的鬥篷,很快就整個手都攥住染著涼意的鬥篷,清了清嗓子才開口,一說話就讓顧回記起來眼前這位大爺不好伺候。


    陸湛說的是:“怎麽不說話?”


    顧回眼睛忽閃了下,這人的上句還言猶在耳,如果顧回沒領會錯的話是讓她閉嘴.....但顧回順著他,他說什麽她都順著他。他就是說他幽都光明璀璨,她顧回也決定點頭稱讚這總結到位,別具一格,肯定陸湛有一雙在黑暗中發現光明的眼睛。


    所以麵對這句“怎麽不說話”,顧回肯定不能回“咱不想好好說話能不能閉嘴”,顧回乖巧答:“我正在想該說些什麽。”大恩不言謝,記得報答人家就行了。可除了大恩,她還能跟人說些什麽呢。


    誰知如此乖巧的一句話也能踩到對方不高興的點,就聽這人冷笑:“跟我就得使勁想?這是覺得跟我沒話說?”


    顧回:我覺得你今夜不對勁,還有點不講理。


    但她回的還是:“感念殿下恩情,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好。”顧回記得這好像也是說話藝術模板上一句經典的回應。


    哪知陸湛卻說:“到我這裏,就隻有感激。”隨即附贈另一個冷笑。


    顧回:這真不是在外麵不痛快了回來找茬.....冊子上都說了,這時候對方該覺得心裏舒坦才對。


    顧回決定放棄說話的藝術,她真誠發問:“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可以告訴我。”讓我避開雷點,說些你想聽的話.....陸湛幫了她這樣多,她是真的希望他能快活。


    陸湛借著幽淡而溫柔的光,看到她習慣性微微歪頭,臉上帶著他熟悉的困惑,問得那樣認真,漆黑的眸子看向自己,隻看向自己。


    她問自己在想什麽,好像他想什麽就是對她最重要的事,好像此時他所想就是她最關心的事情。


    陸湛緊緊咬住唇內側,好一會兒才長長出一口氣。


    他想什麽?


    他此時隻想抱她入懷,狠狠揉揉她濃密烏黑的發,狠狠捏捏她的臉,問問她,明明這麽無心無情的人,到底是怎麽做到,每一眼都讓人覺得站在她對麵的自己很重要。


    巫山神女,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讓人即使粉身碎骨,也想為她獻上一切。


    他想問一問,此時那漆黑幽深的眸子裏,到底有沒有自己,哪怕僅僅隻是一個影子。


    隨著他呼出胸腔中這口悶氣,扯動了後背被那個畜生撕裂的傷口,讓陸湛略一蹙眉,又鬆開。


    陸湛自嘲地笑了笑,氣她做什麽,她根本就是沒有心啊。明明這樣已經比以前不知好多少了,可他居然越發貪心。她沒心,他卻愈加貪心,總想在她的眼睛裏看到別的。


    陸湛對顧回輕聲道:“你來。”他看到顧回乖巧向他走來,看得他眼睛發酸,可他卻沒讓她靠得更近,在離自己半臂遠的距離就讓她停住了。


    “伸手。”


    顧回伸手。


    陸湛把東西放在了她掌心,一個響指,又一盞燈亮在兩人之間。


    顧回看到:


    是


    締仙草!


    顧回不可置信地看著締仙草,又愣愣抬頭看向陸湛,她說不出話來,她知道得清清楚楚:修真界絕沒有第二棵締仙草!


    “你?”好一會兒顧回才艱難吐出一個“你”字,他到底是從哪裏找到第二棵締仙草的。


    陸湛看她眼睛瞪得溜圓,笑了,他凝視著她,低聲道:“都知道小昆侖有一株締仙草。”“小昆侖”三個字被陸湛特別強調。


    果然,他的夭夭就是聰明,陸湛立即看到顧回明白了,他看到她白皙的麵容瞬間褪盡血色。


    這是為他擔心嗎,夭夭?


    陸湛看到她嚇到的樣子,一顆心都好像被她的無措泡軟,他終於沒忍住抬起了右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低聲安撫道:“不用怕,反正他又用不上。”留著也是白放著,還不如拿來咱們用。


    顧回攥著締仙草,用另一手一把抓下來陸湛的手,著急道:“你是不是泥丸宮真的壞了?”修真界藏有締仙草之處被稱為小昆侖,自然是因為昆侖有締仙草。可昆侖,是南方帝君的仙山,陸湛這是直接從南方帝君那裏盜取了締仙草。


    南方帝君是不用,可他女兒現在不是還需要用.....哎也不對,他女兒現在確實也用不上締仙草了,畢竟靈根都沒有了.....問題是,不管他用不用,拿他的東西都是要命的事!南方帝君的東西,能是好拿的!


    顧回更急,就要看陸湛狀況:“你哪裏受傷了?”守著昆侖寶物的是九頭重明獸,可比小昆侖守山神獸難纏太多了,就是陸湛,也絕不可能全身而退。


    陸湛直接脫開右手,攥住了她兩隻纖細的手腕,另一隻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不能任由她亂摸亂看了。


    隨著顧回靠近,世界漸漸安靜。


    那被人欲灼燒著的神經跳痛停了下來,讓後背那處傷口的疼顯露出來。可疼痛,對於陸湛來說,早已是生存的一部分,他習慣了忍受疼痛。


    “一點小傷。要是能輕易被那個畜生傷到,還能夠格給神女當爺?”這話說得張狂,陸湛難得玩笑,希望對麵人不要怕,沒什麽大不了。


    可顧回不信。


    神的東西,是好拿的?


    這締仙草,太燙手了。她實在弄不清陸湛要為此付出什麽代價,弄不清這筆欠賬她該怎麽記。可她,需要締仙草,她太需要了。


    顧回猶豫得厲害。


    不要拿自己付不出代價的東西,不管那個東西看起來多觸手可及,就好像此時已經在她手中的締仙草。幽王陸湛,頂著冒犯神的危險,盜取此物,他必然要為此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


    那麽,她要這株締仙草,又該付給陸湛什麽呢。


    欠他的每一筆,她都清清楚楚記著,該怎麽還,她也想得明白。但這次不一樣了,本與南方帝君井水不犯河水的陸湛,卻會因此成為南方帝君的敵人。與一方帝君為敵,這是她逃不開的宿命,但本該與陸湛無幹。


    他是天地至純至淨的鴻蒙,不該牽扯入這些宿命糾紛。


    顧回看著那棵締仙草,狠狠咬唇,幾乎要把唇內側咬出血來。她要這締仙草,她也已拖陸湛入泥潭。


    顧回抬頭,借著此時的光,看清了陸湛蒼白俊秀的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鴻蒙一顧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起一聲羌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起一聲羌笛並收藏鴻蒙一顧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