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子,鏡堂裏這些好似被施了定身法的人一下子都活了,好些人幾乎是同時出聲:“顧宗主,快說說!”


    顧茴再次看了一遍牆壁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跡符號,這次這些一度棘手的符號好像活過來一樣,那些關鍵的術法程式紛紛向顧茴眼前撲來,最後匯總成出鏡堂的答案。當顧茴徹底明了的瞬間,她隻覺自己受到深深震撼,被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凡人。他的生命在神和仙看來,短促得不值一提,他的身體柔弱,能量如此有限,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卻能有如此驚人發現!


    人,這就是人!這種震撼好似海浪,在明了的瞬間,兜頭撲來,讓神為之脊骨發顫。


    就在此時,整個鏡堂微微顫動,令擠在一起的人發出一聲聲驚呼,大驚失色。但好在,很快這顫動就停止了,驚惶之色還沒從他們臉上褪去,就聽到有人喊出:


    “牆壁不動了!”


    喊出這話的人就被擠在牆根邊,這時候他對著牆壁又摸又看,回頭再次喊:“真不動了!停了!真停了!”聲音顫抖,隻不過這次是因為驚喜。


    不斷壓過來的牆壁靜止下來。


    很快所有人都跟著確定了這一點,好似必死的更漏,一直催命一樣滴滴答答響著,突然就這樣停下來了。顧茴才宣布了希望,扼住他們命脈的手就真的鬆開了,一時間他們都歡喜得說不出話來。


    歡喜躁動的人群中,顧茴格外安靜,她出神地打量這個鏡堂。她的手不覺抓住了旁邊靠著她的陸湛的手,陸湛看她,顧茴傳音:“我覺得,這個鏡堂,是活的。”它是活的,它知覺著內中的一切,包括她。


    “哦,”陸湛一副恍然的樣子,同樣傳音顧茴:“怪不得不時就能聽到一聲咳嗽聲。”他就說,他聽到的都是人心欲念,什麽時候在人心裏還能聽到咳嗽聲了。


    顧茴:......“你不早說?”


    陸湛無辜極了,“說什麽,有人咳嗽.....”他也不知道她對這個感興趣呀.....對於陸湛來說,別說莫名的咳嗽聲,鏡堂是活的,就是把鏡堂咳嗽塌了,他都懶得管,隻帶著顧茴跑就是了,其他的,任天塌地陷,與他何幹。


    但顧茴關心,陸湛輕捏了捏顧茴指尖,“就是活的,這鏡堂年紀一定很大了。”那咳嗽聲,蒼老得很,一聽就活得有年頭了.....年紀這麽大了,就是硬杠上,他們也未必會吃虧,陸湛默默想到。


    鏡堂打了個激靈。鴻蒙之子,果然是個硬茬,不惹他,是對的。


    “你——”顧茴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麽,這麽大的事情,陸湛也不提醒她一下。


    陸湛在傳音裏都低了聲氣:“這次記住了,下次不管聽到什麽都告訴你,好不好?”


    顧茴默默打量鏡堂,確實能感到久經歲月的古樸老邁氣息。先她隻覺古怪,是剛剛鏡堂突然的震顫,才讓顧茴作出了這個大膽的猜測。震顫發生的時機,恰恰就在顧茴讀懂老人一生發現的瞬間。顧茴在那一刻強烈感覺到自己被窺視,或者說被——等待。


    這位神祇不是沒有給人留生機,他把生機留給讀懂的人,他等待著共鳴,共鳴到讀懂的人那一瞬間的震撼。而曾經這位傲慢的神祇,就是在一個沒有靈力、生命短暫的老人身上,第一次感受到這種震撼。


    困於其中、重獲希望的人們平靜下來,等待顧茴給出答案。


    顧茴感覺到,看向她的除了這些目光,還有另外一道,來自這個鏡堂。


    “故事中那位老人的老友,當然不是死了,而是消失了。那位老友的消失在老人日記中沒有引起任何波瀾,因為正是老人讓他憑空消失。”說到這裏顧茴能夠感覺到來自鏡堂的輕微的興奮。


    正殿人群中也有人發現了問題:“可顧宗主說過那是一個凡間老人的日誌?”沒有任何靈力與術法的凡間,一個垂暮的老人,如何能讓另一個人憑空消失,這甚至是他們修仙者都做不到的事情。


    顧茴點頭,就是一個凡間的普通老人,“不過,他熱愛數字,一生癡迷算術之學,或者用他所在那一方小世界的話來說,他熱愛數學。”說到這裏顧茴回頭,重新看向身後的牆壁,就是用這些數字消失掉一個人,她再次感覺到不可思議。她總以為自己最擅學習,她從出山就見人,每當她以為足夠了解人的時候,總會發現沒有,還有她沒見過的,還有她想不到的。


    人,明明看起來那樣簡單,可偏偏有的深邃到能夠震撼任何神,不管是傲慢的鏡堂,還是她這個無心的神女。


    “你們能想象嗎?就是這些數字符號,表述出了一個過程,或者說,構建出一個姿勢——”說到這裏,她感覺到鏡堂在認同她,就是構建,是那個姿勢。


    “就能讓人憑空消失。他們——他們識破了本質,我們隻知存在與否,但他們卻能意識到存在並不一定被我們看到。隻要看不到,它就是不存在。我們之所以能‘知覺’到一個人、一件東西,隻是因為它在我們的維度空間裏,如果改變它的維度?這位老人用計算找到了這個神奇的點,用一句話表述了它的原因。”


    下麵有人接上:“就是顧宗主說的那句‘知覺是維度的函數’?”說話的人也是一個對奇門算術頗為感興趣的法修,他已隱隱能感覺到這個所謂的本質,甚至隱隱能明白所謂‘函數’這種古怪的說法所代表的東西。


    “正是。他在中年意識到這一點,從此深居淺出,花了三十年時間通過一套繁瑣的計算,找到了這個點,或者說找到了這個姿勢,當人體按照他的測算角度,一點點做出這個姿勢的時候,就改變了他存在的維度。”


    那位法修立即兩眼迸光道:“在那一瞬間他就消失了,因為他存在於另一個維度,對當前時空中的人來說,他就是不存在!”知覺不到他。我們看不見知覺不到的東西,就是不存在。


    “對,對於他所存在的時空來說,他就消失了。”說到這裏看向這麵寫滿數字符號的顧茴,無法不感歎,那些在修真者看來幾乎可以說是朝生夕死的人,卻能夠破譯存在的秘密。顧茴毫不懷疑,隻要不停有這樣的人出現,把自己那樣短暫的一生投注在這些在當時人看來虛無縹緲乃至荒唐的問題上,她毫不懷疑山那邊的凡人,無需修真,也許有一天他們也可以上天入地,甚至離開他們生存的一方小世界。他們可以破譯維度空間,他們就可以破譯時間。


    顧茴作為最純粹的神族血脈才有的回溯時空的能力,也許有一天,人將會完全掌握時間的秘密,操縱時間,穿越時空。到那一天,他們與神又有什麽區別呢?到那一天,人依然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代代無窮盡,可是神,也許已盡皆湮滅,也許連證明他們存在過的痕跡都徹底消失了,那將是一個徹底的沒有神的世界。


    想到這裏,顧茴聽到鏡堂裏傳來悠遠的歎息。


    至此,顧茴完全確定,鏡堂之所以記錄這一切,是震撼也是警告,警告後來者如果有像她這樣的神祇,該牢記這一點。神,沒什麽特別的,一旦狂妄,必將滅亡。之前是她想錯了,鏡堂並不是給普通人留下這一線生機,鏡堂是把這個故事留給神祇的。唯有神血才能取走時光鏡,因貪婪取走時光鏡卻破譯不出這個故事,就是滅亡。


    果然是神祇中的老者,用自己殘存的意念警示他們,無能的貪婪,即滅亡。


    顧茴在眾人麵前演示出鏡堂的辦法,她讓紙魅的身體每一步都按照給出的角度和動作靠近那個最後的姿勢,就剩最後一步了,紙魅的身體呈現一個極其複雜而古怪的姿勢。


    顧茴對紙魅道:“別怕,你必然會出現在這個秘境後部的某一處。”就是真的出了錯,她也可以找到紙魅。想到這裏,她再次看了一眼鏡堂,既然鏡堂是活的,她就不怕出錯。


    紙魅瞅了她的少主一眼,笑了,神女都能安慰她別怕了。


    最後,顧茴拉過紙魅的手,就見紙魅的手從她身體形成的古怪姿勢中穿過,就在穿過的瞬間,紙魅消失了。


    明明早有準備,可是真的看到紙魅沒有依靠任何術法靈力就這樣憑空消失了,鏡堂中不少人還是倒抽一口涼氣。


    顧茴立即感應紙魅的位置,果然是在不遠的地方,她這才真正舒了一口氣。紙魅最後出現的位置,是被鏡堂設定的,如果鏡堂這個死老頭子敢在最後一步設定上耍花招,她真的會直接把整個鏡堂拆了,一塊塊磚拆下去,非把紙魅拆出來不可。


    鏡堂正殿的人都處於鏡堂的意識中,顧茴這一想法,自然也立即就被鏡堂洞悉。殘存的這抹意識抖了抖:戰神的女兒,果然也是個不好惹的。就是這做一步把後麵各種可能都列成方案一一準備對應法子的性子,都跟她爹戰神一樣。


    鏡堂仔細打量神女,撇了撇嘴,明明這模樣像極了她的娘親,掩不住的靈俏也像她娘親,怎麽一旦做起事來,就跟她爹一樣,明知他老頭子不是壞神,也要把各種可能考慮到,還不忘威脅他一把.....可惜,怎麽就沒考慮到人皇變心呢。把自己弄到九死一生的地步,得虧戰神和上一代神女都隕落了,要是他們還在,看到女兒這樣非得把九天之上拆個幹淨。


    戰神曾來過這上古秘境,離開的時候曾來鏡堂坐了很久,他說如果有一天他那個又貪玩又惜命的女兒都要來上古秘境拚命了,那一定是吃了大虧了。


    戰神是個最順其自然的人,總愛說天道有定,興亡有數,從不愛卜算那一套。卻唯獨為了女兒承反噬卜過未來,卜出了劫卦。知天命要付出的代價本就巨大,結果戰神居然還敢強行再卜,要問劫出何處,本就承反噬的身體再遭反噬。世人不可窺神,神更不可窺天命。明明比誰都清楚的戰神,偏偏在女兒的事情上入了執,結果——如果不是這樣,就是帝君那家夥耍那樣手段,也不可能殺了戰神。


    鏡堂想到那一天的戰神,真是唏噓,那是戰神卜出女兒萬年後有劫,卻無法探知更多,把戰神愁得。當時鏡堂還嘲笑他,明明戰神自己就是多次曆劫而愈戰愈強,怎麽到了女兒,不過萬年後有劫,就憂慮成這樣,恨不得坐在他鏡堂裏直接歎氣。看到他那把回溯鏡,戰神想得多啊,一下子就想到萬年後曆劫的女兒走投無路要來上古秘境。


    戰神就坐在他鏡堂裏,把種種可能一一列了出來。


    誰也沒想到戰神列為最不可能的一項,就是神女如今的處境。那被列為最不可能的一項是在神女丹碎發動時光回溯這個選項下麵的四十九個可能小項中最不可能的一個小項,隻寫著兩個字:人皇。劃拉到這個小項的時候,戰神遲疑,然後說如果這個可能發生,無論人皇如何轉生,他都要讓人皇看到回溯鏡。如果他女兒因為人皇吃了苦頭,他要人皇生生世世都要記得自己所辜負的。


    人皇與神女有姻緣,無論人皇如何轉世,總有法子讓他記起神女。他為帝王,這天定姻緣線會讓帝王入夢見神女,然後奔赴巫山。他為將軍,這天定姻緣線就讓將軍看到繪有神女畫像的畫冊,留下巫山的線索。而戰神當時就為了那個最不可能的可能,做了牽引,一旦條件發生,就會觸動戰神留下的牽絲引,在人皇與回溯鏡之間牽上扯不斷的絲。讓人皇即使入輪回轉生,也總會機緣巧合拿到回溯鏡,從中看到一個他注定會愛上的人,看一場他們十世的相守和一世的辜負。


    當時鏡堂就問戰神這有什麽用。戰神笑了,說鏡堂不了解人皇,如果了解就知道這是對人皇最大的懲處,會動搖他的道。當時鏡堂都呆了,沒想到一向平和中正的戰神這麽狠,人皇的道正是這個命格最貴重的地方,是世間最順暢和最正的道。


    戰神難得從那些他列下的九九八十一種劫相每一種又分七七四十九種觸發可能中脫離出來,笑了一聲,怎麽想都不可能的。鏡堂道,可你牽絲引都做上了。戰神看著那九九八十一又七七四十九,如此多的可能性,頭都不抬回鏡堂,“就是不可能才做了個牽絲引”。


    要是有可能,他會容人皇活著!他做的就不是牽絲引,而是咒了。


    那個下午,鏡堂就一直嘖嘖歎著看著戰神,在浩如煙海的種種可能性中,推測他那個寶貝女兒一萬年後可能遇到的“劫”到底是什麽。是的,當時他們隻知道戰神卜出的是“劫”,私下裏還笑戰神大驚小怪,卻不知其實戰神卜出的是女兒的“生死劫”。如此才有戰神後來拿命逆天,要看劫從何來。他女兒自打出生就無心且氣弱,全靠他攢的劍魂才聚住女兒生機,一萬年他女兒醒著的日子才多少,才看過多久的天地,怎能禁得住一場“生死劫”。作為父親,戰神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也為此,他早早為女兒選定了最好的姻緣,最正的命中人,最大的希望就是人皇助女兒渡劫。戰神忠貞,他卻不知,人性在誘惑麵前可以多麽軟弱。戰神愛慕一個人,萬萬年不變,他自然想不到,即使貴重如人皇,也是人,會被時間改變。


    鏡堂看著此時正殿中這些人,無限感歎。


    可笑帝君的女兒還對回溯鏡耍弄花招,竟然用這麽低級的手段抽取其中內容.....卻不知道,牽絲引正是借著她的手把回溯鏡送到人皇手中,她縱然是神族血脈也不能抽取分毫的,更別說她那些小手段——,她好歹也是南方帝君的女兒,怎的如此之弱,果然娘不行,是會影響後代的.....想到這裏鏡堂努了努嘴,別說帝君女兒這如同紙糊一樣的脆弱手段,就是再厲害的人也動不了回溯鏡,沒辦法,萬年前戰神就逼著他答應關於她女兒的一切,沒有任何人可以動。


    他鏡堂就是個死老頭子,也是個守信的死老頭子。尤其是戰神那個家夥,誰知道他那九九八十一七七四十九中間,有沒有順手給他鏡堂如違信設下點什麽.....讓他連死了,都沒法清靜.....


    鏡堂裏的人順利離開了。離開前,每一個宗門都約好了一樣,無聲地對南宗顧茴行了臣服的大禮。從此,修真界以南宗和顧茴為尊,所有人心服口服,再無異議。


    本可以殺,卻選擇赦免,這就是權力。顧茴,是享有這份權力的人。


    陸湛突然覺得顧茴對修真界的這些做法,有些說不出的熟悉。此時鏡堂裏已經隻剩下他們兩人,顧茴笑了,“攝政王,這是我跟你學的。”


    “什麽?”


    “你說過,治亂世用重典,先大棒,打服帖了,再給蘿卜。”顧茴望著陸湛道。


    陸湛抬頭,這一刻,他們都想到了大楚的歲月,攝政王和公主的爭執。他們的爭執無處不在,而攝政王的這個做法,正是公主很不認同的。她像其他所有人一樣指責他,直到有一天,她說他殘暴。


    四百年前的大楚,無數輪回中的一世,陸湛覺得自己該記不清才是。可是他,這一刻依然清楚記得她說他“殘暴”的那一刻,他心中的委屈。明明就是她偏心,明明就是她一直護著沈遇,明明就是——,可她說他,煩他,不要他,到最後甚至不想看見他。


    陸湛睫毛顫動,低聲說了一句,“早不記得了。”


    顧茴不覺咬了咬唇,她是從成為南宗宗主以來,才越發理解那個作為攝政王的陸湛。她才能夠徹底看清當時大楚的局勢:皇室無能,宦官弄權,文官集團臃腫而腐敗;地方藩王強大,外有強敵虎視眈眈。攝政王靠著鐵血手腕,穩定朝局,穩固大楚,可是皇族算計他,藩王詆毀他,而百姓畏懼他,文人討伐他。


    她——,她隻想擺脫他。


    隻餘顧茴和陸湛的鏡堂,一時間陷入無言的沉默,直到一聲突然的清嗓子聲音,鏡麵通道一下子收了起來,出口門哐當一聲合上,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既然不急著走,就留下來陪陪我老頭子。”


    鏡堂說話了。


    陸湛二話不說,直接拉住顧茴:“我帶你走!”這麽一個上了年紀的破房子,就想攔住他們。


    “破了死老頭子留給有緣人的難題就走?”


    陸湛已把顧茴拉到身邊,冷哼:“不走還住下不成。”


    鏡堂:.....果然不該期待留下的這兩個小神崽子表現出哪怕一點驚奇敬畏,尤其是眼前正說話的這個鴻蒙之子。鏡堂想象中,等待有緣人的自己一開口,對方就滿臉錯愕滿屋子轉圈震驚於鏡堂是活的。這個畫麵,鏡堂在漫長無聊的歲月裏想過很多遍,結果看到是這兩個人的時候,就不抱這種希望了。


    一個神識強大敏感,跟她那個戰神爹一樣,隻要是他們關心的,任何蛛絲馬跡都能被他們湊在一起,鏡堂一點不好奇這個女娃子能猜到鏡堂是活的。至於另一個,他一縷殘息咳嗽一聲,這人都一副誰好煩的表情,顯是開了心竅的鴻蒙,見多了人心鬼蜮,估計多離譜的事兒在他眼裏都不再新奇。


    鏡堂忍不住又咳了一聲,果然又看到眼前這小子不耐煩的神情,還碰了碰他身邊女娃子:“走不走?”附送一聲給鏡堂的冷笑,“還以為咱們非得走門呢。”


    鏡堂一噎。本來準備的各種出場排麵立即都收了,再不敢裝腔作勢,趕緊道:“別走別走,有好東西給女娃呢!要不要嘛?”都成了他的有緣人了,怎麽都得傳點衣缽下去才像話,更別說還是戰神疼得心頭肉一樣的女娃子。


    “稀罕!”


    “想要!”


    截然不同的兩聲從兩人口中同時說出,一個帶著不屑,一個帶著興奮。


    鏡堂抖了抖,心道得虧他的有緣人是這個女娃子,要是這個男娃子還不把他氣死,魂消神散都散得憋氣。


    就聽男娃子頓了頓,問女娃子:“你想要?”


    女娃子點頭:“想要!上古秘境裏都是好東西,鏡堂前輩設下這麽有意思的局,可見人就是個有意思的,他給的好東西一定也很有意思!”


    鏡堂再次滿意了,發出咯咯笑聲,看看,果然是能跟他鏡堂共鳴的有緣人。瞧這會說話的機靈勁兒,不像她爹,像她娘。像她娘好,她娘打小就討人喜歡,他雖見過不多幾次,也委實喜歡那個丫頭。隻可惜,打誕生於世就神息弱得很,不大年紀,旁人都能漫山遍野跑,隻有那個丫頭隻能乖乖坐著,要麽看別人跑,要麽看著那漫天雲海出神。不過那時候,都以為神女會嫁給帝君,畢竟帝君打小都把那丫頭當未來道侶疼著護著。


    鏡堂就聽神女一說想要,就見先還不耐煩的鴻蒙之子一下子耐煩下來了,甚至對自己這個老頭子的態度都能讓鏡堂勉強看出幾分客氣來了。就見鴻蒙之子乖乖退開站到了一邊,那架勢好像隨便鏡堂囉嗦到天長地久,他都能一直耐心等下去。


    看得鏡堂老人家忍不住又咯咯笑了兩聲,可惜,要不是他的殘息眼看就快撐不住了,他還真想好好跟神女敘敘舊,他倒要看看這個開了心竅明顯對一切都不耐煩的鴻蒙之子到底能等多久。


    可惜了,可惜自己撐不了多久了。


    顧茴就聽蒼老的鏡堂再次發聲:“我把我這一生最得意的術法‘幻’送給你吧,我隻有一個徒弟,把幻用得爐火純青,比我老頭子也不差什麽,可惜——”


    “他死了。”顧茴接道,“他是燧明國人?”


    “他是燧明國族長,你見過——不可能——你的年紀見不到他——”


    “我見過他的幻,取走了他封印的燧木。”


    一聽這話鏡堂再次咯咯咯笑了起來,這次笑得直接帶出了咳,“原來都便宜你這個小丫頭了,好呀,好得很!”隨著鏡堂話落,顧茴登時置身一片黑暗之中,周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她看不清自己前後左右是什麽,甚至看不清自己落在一個什麽樣的地方。


    如同置身虛空。


    就見一個光亮出現,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黑暗中有鏡堂的聲音:“睜開眼睛,不要怕呀!”隨著這話,顧茴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同時左手起勢,一旦不對就準備避開。


    把顧茴所有反應盡收眼底的鏡堂再次忍不住笑了,這丫頭果然跟她爹一樣,隨時都是兩手打算,天生的戰鬥意識。戰神萬年前還擔心自己女兒體弱貪玩,經不了事情度不過命劫,如果戰神能看到今日的神女,也不知是個什麽心情。跟她爹一樣的,看似無情的人,卻最是情真。他爹麵對所有人都處處防備,唯獨麵對前一代神女,一絲防備心都沒有了,所以帝君那麽明晃晃地要他命的局,隻因事關前代神女一縷殘存的生息,戰無不勝的戰神偏偏就入了局,喪了命。


    而他的女兒,追隨人皇入輪回,至此踏入了她的那場生死劫。


    顧茴聽到黑暗深處來自鏡堂的感歎,提及的恰恰就是她的父神,聽得顧茴入了神。就在這一瞬間,光亮撲入顧茴的左眼。


    顧茴立即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內湧動著各種畫麵:有她熟悉的山川草木、精魅鬼怪,更有市井人煙、大城小村,從小橋流水老樹昏鴉到皇宮禁院華服美食到她完全不熟悉甚至從未見過的摩天樓宇奇裝異服各色人等.....一個個畫麵不斷閃過,速度越來越快,快到後來即使神識龐大的顧茴,都已有快承受不住的跡象。


    顧茴咬牙,死死跟著,仿佛從這迅速流過的畫麵一一行遍。


    仿佛度過了無量漫長的時間,飛速變幻的畫麵終於越來越慢,慢慢停了。停在一處九天上的樓閣,樓閣外是翻湧的雲海,樓閣上是一個白衣女子,她正托腮看著那雲海翻騰,似乎聽到了人來的聲音,回首看向顧茴。看到這女子麵容,顧茴愣住了。女子同她像極了,她一下子明白,這是她從未謀麵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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