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桶水澆下來,顧茴胸中壓著的火一下子滅了。


    這時候顧茴重思那女子所說的話,所做的事兒,也才意識到這個太尉的妻子,身上有問題。這人她自然要去探查清楚,隻是礙於自己心中生了所困之念,竟讓她一直選擇避而不見……


    顧茴氣消了大半,這才看向佛子,理直氣壯道:“那你也不能放她進來?這裏是誰都能進來的嗎?”


    佛子頓了頓,又抬眸看了顧茴一眼,輕聲道:"這是她提出的唯一要求。"


    顧茴這時再顧不上其他,上前一把抓住佛子的手腕:“以後,再不許讓她進來哪怕半步!”顧茴知道經文對佛子的意義,下次這人再夢到新的經文,佛子很難不想一觀,正想著如何說服佛子,就聽到佛子的聲音:“好。”


    佛子如此快就答應了,反讓正冥思苦想如何勸說佛子的顧一愣,“好?”


    佛子安靜的眸子看向她:“你說不許她再來,好。”


    "…好?她的那些經文……"顧茴還沒有弄清情況,也不好當即誣人家,一時間踟躕。


    卻聽佛子輕輕笑了,他抬手扯了扯顧茴發上綠絲絛,“你不喜歡她,就不讓她進來。不過是位施主,也值得你這麽大氣?”佛子眸中含著淡淡笑意。


    “我以為……”顧茴這才意識到自己確實剛剛火氣大得很,此時知道這整件事情都有隱情,整個人說不出的輕鬆,這才覺得自己這麽大反應也怪不好意思的。


    佛子明知不該問,可是看著眼前人不好意思的樣子,淡淡紅暈浮在她瓷白細膩的臉上,忍不住問了:“你以為——什麽?”


    顧茴抬頭,直接看向佛子:"她這樣美,又這樣才華橫溢。你苦苦思索的節點,被她一下子給點開了……這樣一個人,佛子不喜歡嗎?”


    顧茴眼眸晶亮,眸子很黑,內有波光,這樣近的距離這樣專注地看著他,讓人有種心跳驟停的感覺,佛子覺得自己指尖都輕輕發顫了,可他的聲音還是很穩很安靜:


    “不覺得。”


    “哈?”顧茴愣愣問。


    佛子安靜的眸子看著她:“不覺得太尉夫人美。才華,有的,但不覺得是她的。”他凝視著眼前人精致的眉眼繼續道,“世間有仙,當然也可能有妖。”


    “你覺得她是妖?”顧茴愣愣問,那女子——她肯定不是妖啊!是妖還能逃過她的法眼,那就是個人,確確實實肉體凡胎的人,她確定。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佛子看來,這位太尉夫人身上處處透著反常。之所以讓她進來,佛子也不過是太想看到那段經文。至於美,不過都是鼻子眼睛嘴巴,佛子甚至詫異,顧茴居然會覺得這一個人美?如果非要說美——,想到這裏佛子看了顧茴一眼,微微垂了眼。


    “佛子。”四年後,顧茴再次稱他佛子。


    佛子抬眼,看她。


    就見眼前人燦然一笑,比春花更燦爛,佛子聽到顧茴笑望著他說:"我覺得特別快活。"顧茴覺得特別快活。


    佛子隻覺胸臆間仿佛被清風拂過,無比愉悅。


    原來這世間讓他覺得愉悅的事情,除了找到最妥善的字眼譯出佛的教誨,還有——她的快活。佛子忍不住抬了手,依然隻是輕輕扯了扯她發上的綠絲帶,“你這小腦袋,一天天到底在想什麽呢。”


    佛子此時看不到自己,他不知道此時他的語氣多麽溫柔寵渴。如果不是身上袈裟,誰又能說涼風晚霞下,這個俊逸非常、目光溫柔的男子,是佛子。


    顧萆隻是望著他笑,好像一個誌得意滿的小狐狸。如果不是謹記這是佛子,謹記隻有佛子成就無量功德,才能脫離混沌輪回,此時顧茴真想不顧一切抱住眼前這個人。


    他隻是輕輕一笑,為什麽就可以這麽好看。他隻是說一句很普通很普通的話,為何她偏偏就覺得這樣好聽,聽出不屬於佛子的寵溺。


    顧茴當然不會縱容自己觸碰他,她隻是把兩隻手背在身後,望著他,但不碰觸他。不要動他的心,就這樣看著他,行他的道,成就他的無量功德。


    站在顧茴身前的佛子同樣,一手垂下,一手負在身後。


    夏日炎炎,庭院有風,有菩提有芭蕉翠竹,綠意盎然。


    太尉夫人孫雅沒想到明明第一次見麵,她就從佛子眼中看到了驚豔,之後她再求見佛子,卻連連吃閉門羹。她甚至把佛子在後世最著名的一段譯文譽寫出來,讓人送給佛子,卻聽送信人說佛子連拆都沒拆就直接燒了,並且回說他最近都要專心著作,不見外客。


    佛子醉心的經文,佛子最高妙的解讀,佛子最有名的講法,她都清楚得很!她不信,如今才二十四歲的佛子,竟然真的對這些不好奇!


    孫雅是從後世穿越而來的,她是佛子的癡迷者。後世曆史上,這個亂世最耀眼的兩個人,就是權勢滔天的太展和白衣佛子。太尉是在這段曆史上占據重要地位,佛子可是在整個人類曆史上都有重要位置,被評為影響世界的一百位曆史人物中的一個。


    更重要的是,史載佛子容顏極盛,隻是他功德太大,真正研究曆史的人反而不關注佛子容顏。但野史中關於佛子容貌的記載可太多了,引人遐思。而關於佛子的穿越小說、同人文更是數不勝數。而這一切都跟佛子身上一個謎有關,佛子一生,德高望重,毫無瑕疵,卻留有一個無人勘破的謎。


    佛子死後,留下的東西中有一件引起後人無數猜想。佛子留下一個木箱,箱內是滿箱的紙張,每一張上寫的都是同一句話,“世間安得雙全法”。據字跡分析專家說,從字跡與佛子經文手稿對比可知,第一張寫於佛子二十一歲到二十四歲之間,正與當時佛子翻出的經文筆力相同,該是同時期的。


    最後的一張寫於佛子圓寂前不久。


    最直接的猜測當然是關於女子,但是關於佛子的正史記載,根本沒有這麽一位女子。也因此,這些猜測愈發撲朔迷離。對“世間安得雙全法”的解讀也各種各樣,很多人都認為這是佛子自身內心衝突的體現,根本無關女子,也許是佛子對於自己的道或者理念的深入思考帶來的持續痛苦,是智識上的痛苦。唯有這種衝突,才可能貫徹佛子的一生。


    但是年輕人可不這麽認為,她們更願意想象關於佛子的愛情。


    孫雅正是這樣的年輕人中的一員,甚至是其中最為癡迷佛子的一個。為了更了解佛子,她甚至背誦了佛子翻譯的經文中最有名的一批,她還臨摹了佛子這句話。沒想到她居然能夠穿越!還是來到佛子所在的時代,親眼見到了當時正在講法的佛子!


    一眼萬年,跨越時光,佛子比孫雅所能想象的更完美。


    在沒有顧茴的那一世輪回中,孫雅靠著背誦的佛經,靠著後來佛子對佛理的討論和老年佛子對經文的解讀多次得以與佛子論法。她拋出的每一句,都是佛子一生心血凝聚的,對佛子有莫大誘惑。


    在與佛子不斷接觸中,孫雅越陷越深,明知自己已為人婦,還是無法抗拒佛子的吸引力,在自己帕子上用佛子字跡寫下了佛子曾寫過不知多少遍的這句“世間安得雙全法”。留在了佛子廂房一角,卻沒想到沒被佛子看到,先被對她占有欲極強的太尉搜到。


    當時佛子看到帕子字跡,顯然也是震驚的。


    那一刻孫雅突然悟了,自以為明白了,原來曆史上那個神秘的女子不是別人,就是她!原來佛子一直愛慕的是她,她以為自己明白了佛子秘密由來。她既是果,也是因。帕子上的字雖是她寫的,但是以後佛子留下的那一箱字,卻是佛子看到她的帕子,因她寫的!


    她知道結果呀,結果就是:佛子從這時候開始,寫下了不知多少張"世間安得雙全法"。除了是因為她,還能是因為什麽呢!


    看似對她無動於衷的佛子,一直默默愛慕她!至於後來曆史上為何沒有她的記錄,必然是為佛子聲望考慮,佛子的追隨者隱去了這起風波,畢竟他們之間確實是青白的。要不是她穿越而來,知道佛子留下的那一箱子字紙,她根本就看不出佛子居然這樣絕望地愛慕她!


    同樣愛慕佛子的孫雅咬緊了佛子的秘密,倔強地一言不發,默默承受太尉的占有和折磨。卻在跟太尉虐來虐去的過程中,愛上了太尉。可是她每次為佛子求情,都隻讓太尉震怒,更加羞辱佛子。孫雅難過自責,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半,這樣就能既不負太尉,又不負佛子了。


    從此孫雅也有了對花對月落淚的習慣:世間安得雙全法,她也想知道,她也深困其中。不管是太尉還是佛子都是萬萬人中無一的人物,可她隻有一個人,她能怎麽辦呢。


    而這時的孫雅正是對佛子著迷的時候,真實的佛子遠比她想象中更完美,更讓人心動。這個人,將會是影響整個中原的人呀(如此俊美非凡,可他自己對此卻一無所知。他那雙眼睛隻是靜靜看著你,孫雅就覺得自己整個人生都在躁動。孫雅明知道太尉占有欲很強,可她控製不住自己,她想見佛子。她不求別的,隻是希望能不時見到佛子就行了。


    哪知道第一次之後,居然再也沒有私下與佛子共處的機會了。


    孫雅一次次送經文,最後實在思念如狂,煎熬得她受不住,她直接讓人帶信告訴佛子,佛子最喜歡的那部經,她已整個翻譯過來,如果佛子不肯見她,她將會把經文直接發布。


    孫雅咬著帕子,緊張等著回音。她當然不會真的傷害佛子,可是她太想見到他了。隻是想到那日廂房中,佛子垂眸聽她說話的樣子,孫雅就覺自己心髒已經要漲開。


    孫雅到底是個年輕人,□□初綻,又是麵對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人,自然很難約束。尤其不管是她的美貌,還是她未來人的身份,都給了她絕對的自信,驟然受挫,才讓她對佛子說出了近似威脅的話。


    佛子惑人,而她孫雅隻不過是被惑的凡人,為佛子動心。她想觸碰這個她跨越時空,愛慕省的男人。


    此時她坐在太尉府房中,正默默心痛等待。


    門邊一動,孫雅立即起身,緊張等著來人消息,進來的卻不是她的心腹,而是一個美若仙人的女子。孫雅在京師從未見過這樣一個人,那一瞬間她就升起了敵意。


    一山難容二虎,這是美人對比自己還美的人的敵意。


    作為第一美人,內心最深處她當然不希望有比她更美的人。而眼前這個人,一旦現於人前,將會動搖她的地位。隻是一眼,孫雅就意識到這一點。孫雅甚至懷疑,就是太尉,還有——那個糾纏她的十八歲少年,麵對眼前這樣一個人,真的會毫不動心?


    作為現代人,孫雅太知道男人本性。就是聖人孔子還說呢,"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


    她本想喊人,卻在看到來人是這樣一個人後沒有喊。


    顧茴還詫異,這人怎麽不叫人。她已經給這個房間下了結界,她本來還想說出那句她很久就想試試的話,“叫吧,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惡很狠地,卻沒想到這人不給她這個機會……很鎮定嘛這人,顧茴仔細又打量了兩眼,果然是異世來的人,見過世麵呀。


    “你是誰?”孫雅警惕地問。


    “我是誰不重要。”這句話也是顧茴想說很久的,說出來,舒服了一些,“喜歡佛子?”顧茴直接問眼前這個白淨漂亮的十六歲姑娘。她猜這人在未來世也沒有多大,估摸著也就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撐死四十歲,總不會超過五十。對顧茴來說,五十以下,都是孩子。


    麵對個孩子,顧茴很是溫和客氣,她也怕把人家一個孩子嚇壞了。


    “你什麽意思!”孫雅更警惕,口氣不善。但對方畢竟也隻是一個看起來年輕柔弱的姑娘,故而她此時並沒有多慌張。孫雅練過跆拳道,一般的姑娘,還真不是她的對手。


    她那些小心思,在顧鼓看來都是一覽無餘。顧茴看對方也不招呼她坐下,隻好自己坐了,把玩著黃梨木桌上品相極好的茶盞,在這個生產力並不發達的時代,能繞出這樣好的器物,定然是廢了工夫的,可見太尉對這個妻子著實是寵愛。


    “你既與太尉結為夫妻,夫妻一體,太尉又甚是愛重你。我勸你,自愛。”顧茴把玩著杯子,笑眯眯看著眼前小姑娘,能好好說,能說得通,她還是不想嚇著孩子。


    “你知道什麽?少血口噴人!”孫雅臉一下子漲紅了,同時她也心中鄙夷,這些古代封建女子,根本不知道什麽叫“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這些女子更是不知道作為一個女人,她們是有主體性的,她們有追求愛情的自由和權力。如果可以選,她也不想嫁給太尉!奈何她在這樣一個女人沒有自主權的時代,即使是婚姻大事,也不是自己能夠做主的。


    顧茴一看孫雅這個樣子,頓時就明白了,隻怕這是個難說通的。多年跟人打交道的經驗,讓顧茴發現人人都有自己根深蒂固的認識,一旦兩人沒有共同認識,一個人就別指望說通另一個人。孫雅雖然是個孩子,但又不是她的孩子,她才沒有耐心掰開揉碎了慢慢跟她說。


    既說不通,那就來直接的吧。


    “佛子,是我的人。”顧茴含笑看著這個陡然睜大眼的姑娘,一瞬間這姑娘似乎想明白了很多東西。


    “你是”世間安得雙全法”!”原來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孫雅悟了,原來偉大聖潔的佛子,真的動了凡心!而隻要看到眼前這人,你就不會懷疑這樣一個人能讓佛子動凡心。


    顧茴隻是笑:“以後關於佛子的任何事,我說的是任何事,你的嘴巴,都不許說不許提。”


    “你憑什麽——”孫雅話還沒說完,就見顧茴一抬手,整個屋子的東西都漂浮了起來,這下子孫雅嚇得徹底說不出後麵的話了,她腿一軟,跌到了椅子上。準確點說,是顧酋落下了椅子,接住了腿軟的孫雅。


    然後顧茴笑笑看著對方,打了個響指,就聽“啪”一聲,孫雅麵前的杯子直接爆開,再落下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堆碎末,“關於佛子的一切,你說錯一個字,就如這個杯子。”


    顧茴湊上前問這個漂亮的女孩:“聽明白了嗎?”


    孫雅點頭。


    “要記住哦?”


    孫雅使勁點頭。


    顧茴滿意了,離開前她突然想起從鏡堂老人那裏承繼來的世間萬相中有個說法,遂回頭試了試:“奇變偶不變?”


    孫雅條件反射趕緊回:“符號看象限!”


    說完就捂住嘴看著前方美得不像人的顧茴,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


    顧茴安慰了女孩一句:“你好好過你的日子,別怕。”說著打了個響指,結界消失,顧茴也原地消失。


    孫雅已經徹底嚇傻了。


    難道她穿越到一個奇幻世界?這個世界果然有法力無邊的人,還是知道她底細的人,而她隻是一個普通人……佛子愛上的這人,才是這個世界的女主,她————不是……想明白這一切的孫雅,一下子清醒了,從此徹底老實下來,倒也與太尉越過越和諧,踏踏實實為這個時代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貢獻。


    而出門的顧茴,既然已經出來辦事了,就索性也去福壽教教主那裏走一趟。連小女孩都嚇唬了,福壽教教主好大一個渾身心眼的老爺們,怎麽就不能嚇唬了。


    經此一事,佛子之名更是遠播。


    佛子繼續他的道,而太尉經常前來請教,是佛子弘法最有力的支持者。


    時光荏苒,自顧茴來到菩提小院,十載歲月過去了。


    不管是瘟疫,還是後來的幾次天災人禍,顧茴都陪著佛子走過。這天午後,天陰沉沉,似要落雪。


    佛子講法歸來,進了院落,卻沒看到顧茴的身影,他步子一緊,迅速推開廂房門,看到廂房內往日攤放得到處都是的書冊,此時都被收攏,放回了原處,佛子滯住了。顧茴看書很快,也因此到處都是她翻過的書,可這次她把所有東西都歸置好了。


    從容的佛子這一刻微微發顫,院落廂房很小,一眼就能看遍。他不知是顧茴今日尚未歸,還是——,佛子看著整整齊齊的廂房,還是她已經離開了。


    就像她來一樣,毫無征兆。


    佛子直到坐下,才覺得自己指尖發冷,這時窗外落了雪起了風,佛子第一次覺得這個冬天真冷,這間小屋,其實冷得很。


    天漸漸黑了,佛子甚至忘了點燈。


    他甚至,忘了自己。他隻是覺得冷,坐在那裏微微發抖。可是他無人可問,無處可尋。他更不該問,不該尋。她來就是來,她去自然是該去。這一切道理,佛子比誰都懂。


    佛子想到那一年的除夕,她說,“佛子,我覺得,好難過啊。”


    可是佛子,甚至不該覺得難過,他隻是安靜地坐著,微微發顫,也不過是因為冬日的夜,實在大冷。


    天越來越黑,越來越冷。


    突然門吱呀一聲響了,隨之就是一個空靈清脆的聲音:"你怎麽不點燈呀?"隨著話落,桌上燈亮了。佛子猝然轉身,直直看著進來的顧茴,唇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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