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她就是天上仙。


    而他,一生為魔。


    神女回頭,最後看了沈遇一眼:大紅衣袍,烏發飛揚,白皙的麵容,都是她熟悉的模樣。


    沈遇也看向顧茴,衣帶當風,輕裳飄揚,皎若朝霞,灼若英藻,是他身為人皇時,每一世的夢。


    “沈遇,你我兩清,從此青山碧水,後會無期。”


    那時她是一個一無所知的公主,是他教她,他說:“握緊你的劍,看向你的道,道之不存,身將焉在。”如今,她已握緊了屬於她的劍,行在她的道上,可惜這個人道已不存,他的身,將焉在?隻是這些,都與神女無關,恩怨兩清,他欠她的,她拿回來了。


    言罷,神女騰雲,飛赴她的巫山。


    隻餘沈遇,看著她消失的身影,呢咖甫道:“兩清…”他垂了頭,紅了眼圈,然後轉身,前往魔域。前塵舊事,她都會忘卻,可是他,隻有那些前塵舊事了。


    第73章


    神女騰雲,受密鑰指引,奔赴巫山方向。


    此時巫山封印已快五百年。巫山外的妖靈在尋找回家的路,巫山內的妖靈也在等待他們的少主為他們重開巫山。巫山內,巫山靈力本就遭到破壞性抽取,又沒有神女行雲布雨,已呈幹涸之象。整座巫山都停留在一個虛無空間內,不見月升不見日明,那棵最大的窮桑樹終年碧翠的樹葉,先是失去了翠色,從百年前也開始泛黃脫落了。


    高台之上,望出去再也看不到翻騰的雲海,隻能看到一片虛空。


    高台上的木老手中依然拿著那支橫笛,一日日他就在高台上眺望。而他身後,藏於巫山的妖靈,常常爬上那棵巨大的窮桑樹,望著。他們甚至分不清哪裏是東方哪裏是西方,他們隻能看到漆黑的虛空。


    曾經的那隻遇到負心書生的小狐狸早已給人當了奶奶,由於靈力匱乏,這隻巫山最美的狐狸臉上早早有了皺紋。她帶著下麵最小的兩隻狐狸,站在窮桑樹下往上仰望。


    最小的兩隻狐狸早已到了年紀,卻始終沒有化形,嘰叫咕咕,繞著窮桑樹你追我趕。他們不用問也知道,奶奶在等巫山的少主,那是他們巫山的主人,也是他們巫山的希望。狐狸哥哥帶著狐狸妹妹蹲坐在地上,告訴她,要乖一些,乖一些,少主就會早日回來。


    “等神女回來,巫山所有的花都會盛開,窮桑樹會同最翠最翠的玉一樣緣成一片。我們會看到太陽月亮和雲海。”這是狐狸哥哥打小就聽的故事,奶奶講給他,如今他講給下麵的妹妹。


    奶奶說,她隻怕等不來了。沒有神女的巫山,妖靈們衰老得是如此快。奶奶說,如果她等不來,將來見到神女要告訴她,她的小狐狸想念她。


    狐狸哥哥看著拄杖仰望的奶奶,嘴裏哄著妹妹,心裏卻默默道:少主什麽時候才會來呢。


    突然———


    始終垂著優美脖頸打瞌睡的仙鶴,伸長了頸項,望向虛空,扇動了翅膀。很快,一隻接著一隻,幾百年來都昏昏欲睡的仙鶴振翅長鳴,繞著窮桑樹不斷向上飛。


    凋零的草木之間,一個又一個妖靈探頭,俱都不可置信地看到少主的仙鶴再次飛了。


    高台之上,木老蒼老的嘯聲響徹巫山:


    “巫山眾靈,少主將歸!”


    “巫山將啟,少主將歸!”


    窮桑樹下的狐狸奶奶淚順著皺紋橫流,她一下子跳起來,好似還是當日那隻天真爛漫的小狐狸,呼喊著,“少主要回來了!”


    他們巫山的神女,要回來了。


    巫山密鑰懸於空中,顧茴以自身血脈注入其中,吟誦著巫山主人代代相傳的密語。隻見殷紅的血慢慢順著曲折的密鑰內部流動,流動的速度應和著神女口中的節奏,忽緩慢如春日融融,忽迅疾如夏日傾盆雨,然後又逢秘鑰內高爽開闊之處,此時密語吟誦的正是晚來秋,最後殷紅血液一頓,迎上密語中萬樹銀花開,殷紅迸濺其中。


    整個巫山隆隆,地動山搖。


    神女周身光芒大作,以自身神力重啟巫山!


    震動之聲連同神女光芒,達於九天之上。九天上無論是仙是佛,都向下看去,見證了巫山重開之日,戰神血脈歸來。此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看向九天之南,最是金碧輝煌之處,自上古至今的神族大戰,並沒有隨著戰神死去告終,如今戰神的女兒回來了。不僅歸來,還以道啟神格,圓滿神體,不到百年脫凡歸聖。


    這是隻有神才能辦到的。對於九天來說,以後的巫山,再次不可小覷。未來格局如何,尚需觀望。


    不知,南方帝君如何想?


    巫山人才不管南方帝君怎麽想,此時無論是流離在外的紙魅刑天等人,還是困於凋敝之中的眾多妖靈,俱都涕淚交加歡聲一片。


    蘊含著巫山靈力的漾漾雨從天而降,所有妖靈都仰頭,任細雨落在自己麵上,分不清是淚還是水,俱都是歡喜。狐狸哥哥在細雨中化形,看到的妖靈拍手笑道:“不愧是咱們巫山紅狐之後,看看,快把咱們巫山最俊的九尾比下去了!"


    才化形的少年悄悄打量被眾人圍在中央的九尾胡不依,靦腆地笑了,對即將化形的妹妹低聲道:"看,那就是咱們巫山最漂亮的狐,他能跟在神女身邊。"以後,他也想跟在神女身邊。


    說著突然指著窮桑樹歡喜喊道:“看!”


    雨中歡喜的眾人都看向窮桑,隻見窮桑重綠,在雨中舒展著枝葉,綠得瑩潤有光,動人心弦。


    有年輕的妖靈喃喃道:“那就是翠玉一樣的綠。”它們生於巫山,還沒化形就逢巫山封印,這是第一次見到巫山人所講的"翠玉一樣的綠"。


    隨著窮桑樹鋪天蓋地綠了起來,整個巫山草木都在雨中重新舒展,被神女靈力喚醒的草木,重新開始勃勃生長,也開始源源不斷產生巫山靈力。


    一場雨落,幹涸的巫山便已恢複新生。


    此時雨停了,舒展的草木泛著瑩瑩綠意,水滴從一片綠葉滾下另一片綠葉,好像在玩一場歡快的遊戲。木老帶領眾多巫山妖靈擁在高台旁,隻見雲海翻騰之處,正是他們歸來的神女。神女飛落在高台上,還沒與眾人說話,先往後尋去:


    “快來!”


    隨即眾人就見一黑袍男子現身高台,落於神女旁邊。


    豐神俊逸,比他們巫山最好看的妖也不逢多讓,隻帶著微微的冷,眼眸掃過,就讓人不覺噤聲。


    妖靈中突然有人喊出:“小郎君?”


    他們巫山神女的道侶才配他們巫山人稱為郎君,這——小郎君?莫不就是他們巫山的郎君?


    隨著這聲"小郎君"喊出來,不少妖靈紛紛出聲,"還真是當年小郎君"。


    那些喚小郎君的妖靈,此時在眾多妖靈中都是輩分頗高的。當年陸湛初上巫山,那時候他們還是巫山最小一輩的妖靈,有些初初化形,還有些沒有化形。天天跟著蘇醒的神女在巫山漫山遍野地玩鬧,自然最知道神女與初入巫山的少年陸湛的故事。


    旁的妖靈隻當神女還是孩子,隻當神女與陸湛不過是兩個孩子玩得投契。他們巫山的郎君,可不能光長得好,還得命格貴重,還得足夠強大。那時的陸湛在眾人眼中不過是誤入巫山的狼狽少年,隻占了一個長得好。


    可這些最小的妖靈可不這樣看事情,他們就覺得神女好看,來人也好看,神女愛跟這人一起玩,這人也愛跟神女一起,他們還躲在草木後看到了那場窮桑樹下的遊戲,神女輸了遊戲,可不得給少年做道侶,因此他們私下裏都把這少年當做他們巫山的小郎君。


    隨著長大,這些曾經幼小的妖靈終於知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不僅是給神女選玩伴,還是給巫山選郎君。他們認為的小郎君,再也沒有來,而他們也慢慢知道,那位小郎君的命格是不成的。


    誰也沒有想到萬年後巫山重啟,他們不僅見到了歸來的神女,還再次見到昔日那位小郎君。這些此時已有萬歲年頭的老妖靈們一時間覺得隨著巫山新生,好像歲月都呼啦啦回頭一樣。


    神女不是當日神女,郎君也不再是當日靦腆小郎君,可他們依然並肩站在一起。


    他們帶著無限唏噓,偷偷看著神女帶昔日小郎君重新走過他們巫山的漫山遍野。


    好些人悄悄問紙魅等人這小郎君是不是很快就是他們巫山的郎君,得到肯定回答後,巫山妖靈的喜悅裏又添了新的喜悅。


    顧苜帶著陸湛踩過巫山的一草一木,終於心滿意足來到窮桑樹下,仰頭望著窮桑。窮桑樹葉簌簌抖動,好像在熱情回應。


    顧茴閉了眼睛,深深沉湎在這熟悉的一切中。


    陸湛看她快活鬆弛的樣子,"終於尋到了你的巫山。"是說顧茴踏遍荊棘重到巫山,其實也是說他自己。他裂開時空,來到順苗所在的這方世界,就發現在這個有神的世界,一個修真界的強者,在神的力最麵前,是如此微不足道。而一場時光回溯,讓他更加虛弱,真的是好不容易才尋到了她的巫山。在這方世界,他們的初見,就是矜貴的神女和狼狽不堪的虛弱少年。


    顧茴睜眼,烏黑澄澈的眸子看向陸湛,她非常認真回他:"不,是我們的巫山。"


    聞言,窮桑樹葉嘩啦啦大響。他們山後,整個山林都如有風拂過,草木起伏輕唱。巫山中正圍著紙魅幾人聽這些年他們與神女故事的人,此時都起身抬頭,一片肅穆。


    神女徹底統掌整個巫山,她不再是巫山少主,她就是巫山的主人。神女言出,為自己定下道侶,也為他們巫山定下郎君。


    明明一切都如故,可陸湛卻覺得這一刻什麽都變了,好像整個巫山都變了。


    這驟然發生的變化讓鴻蒙之子都怔愣,他隻覺得此時的自己與顧茴不單是在巫山,他嗅到了歲月交疊的味道,條件反射地他先握住了身旁顧茴的手,把她拉到懷中,卻聽到顧茴空靈清脆的笑聲:“陸湛,你要應啊?”


    “應?”陸湛隻是緊緊抓住顧茴,他覺得這其中似乎有無數陌生的力量在窺探。


    “應。從此這是我們的巫山,你要應我。”說到這裏顧茴在陸湛懷中又脆聲笑了:“你的感覺沒有錯,此時有很多很多力量,他們都是隕落的巫山主人,在等著見證巫山新的主人。”


    “你,和——?”那個“我”沒有說出來,他胸膛中激蕩得厲害。他一下子明白自己此時處在巫山誓中。巫山誓,是巫山之主的結契誓言,既是結契,也是為巫山定下另一個主人。


    懷中人聲音又輕又嬌:"此後,你有家,巫山有主,你說好不好?"


    陸湛喉頭幾乎哽住,緩緩答出:"好。"


    言落誓成,那些湧起的力量仿佛見證者,此時也重新消退,重歸巫山魂魄泥土之中。


    山風呼嘯,帶來了眾妖靈的歡呼聲。


    陸湛耳根泛紅,故作鎮定道:"你沒跟我說……"顧茴看他樣子忍不住又笑:"可咱們說好了待巫山重啟,就結契的。”


    聽到“結契”,陸洛耳根紅色了上湧,他瞧著眼前窮桑樹幹紋理,低聲道:“我沒想到這樣快…”這樣好。


    卻聽到身旁女孩直接回:“我著急。”


    陸湛臉一下子紅了,熱乎乎的腦子再也不知該想些什麽了,好半天才看了顧茴一眼,"我的名字能上三生石了。”一旦他們完成婚契,他的名字就能同她同列三生石了。說著這些,陸湛又開始研究窮桑樹幹了,泛紅的耳朵卻豎著,等著顧茴的回答,又在心中暗自哩自己太著急,明明剛剛立下了巫山誓,現在就著急大婚了…


    顧茴低了低頭,才輕聲道:"四十九日之後,你覺得好不好?"


    陸湛終於聽到了想聽的,隻有好,他矜持地點了點頭。至此,心中期盼徹底有了著落,隻要四十九天,他同她的宿命都將纏繞在一起。那時無論他們再遇到什麽,都再不用怕失落彼此,同生共死,他們才是命定的人。


    這一夜的巫山注定不眠,月亮高懸,如同銀盤在靛藍夜幕中。窮桑樹上顧茴靠在陸湛身旁,看下麵大聲歡笑、大口飲酒的巫山妖靈。她看過牧野州天,看過朱不離和胡不依,看過歡歡,最後看到了紙魅,紙魅鮮紅指甲襯著碧玉杯,此時正好抬首與顧茴目光相交。


    那一刻兩人的目光都是平靜,而後才互相一笑。


    仙鶴在人群樹間翩翩飛過,一切都是舊日模樣,都是最好的樣子。


    熱鬧的人群中,紙魅獨自來到高台,看到顯然是被下麵妖靈灌狠了的木老,此時也在高台上望著天上那輪圓月。他的木笛再次橫於唇畔,但像過去萬年來一樣,從不吹響。


    “其實少主小時候,木老的橫笛是她最想知道的秘密。”紙魅道。


    "少主呀。"說到少主,木老不覺帶了笑,"那麽貪玩。"那時候他真是漫山遍野找她,隻要她醒著,他是天天找。木老目光帶上了慈愛,“那時候我就擔心,她會吃苦頭。懂事的孩子,都會吃苦頭,少主那麽貪玩,可那麽懂事。”別人都隻覺戰神在,一切無憂,隻有木老知道戰神的憂慮。


    “是呀吃了好多苦頭。”紙魅目光帶上了淚。


    兩人半晌無言,紙魅突然問:“木老,您這橫笛是誰所贈?”


    大約這日木老是真的太高興了,他回答了紙魅的問題:"菩提。"說到這裏一向嚴肅的木老,聲音都輕柔了,“她是天地間第一株菩提樹。”


    “她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她要去為戰神辦一件頂要緊的事兒。"那是戰神卜出神女生死劫後不久,她就離開了。高台夜風中,木老譽戀地撫著橫笛,萬年來他無數次感應過,可從來都感應不到她。她不在此間。


    木老是同她相鄰的第一棵樹,他們同沐陽光風雨,看著這個世界從眾神嚷嚷,到充滿人類生靈,不知看過多少遍滄海桑田的變化。化形即老邁,他們見得太多了,實在年輕不起來。


    木老這才看向紙魅:"你有心事。"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紙魅一頓,才笑道:“如今都是好事,哪有什麽心事。”


    都是好事嗎?


    木老看向九天,心事重重。


    夜越來越深,月亮漸漸西沉,依然是好大一個,綴在西邊夜空。牧野胡不依帶著歡騰的眾人,往巫山別處去了,窮桑樹周邊一下子安靜下來。


    銀白的月光灑落在窮桑樹下綠茵茵的草地上,草地上女孩半躺半靠,靠在身旁黑衣青年身上。陸湛眼皮微垂,半遮眼睛,手輕輕撫弄著顧茴柔軟的發。


    大約是頭發騷到了顧茴癢處,她笑出了聲,突然翻身抱住陸湛腰抬頭衝他道:"我知道你的秘密。”


    陸湛睫毛輕顫,問她:“哪一個?”


    陸湛的睫毛又密又長,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陰影,他撩起眼皮,看她,顯得鎮定得很。可惜,顧茴此時就在他身前懷中,他的心跳聲還是暴露了他的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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