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後,有人彎腰折了一隻毛茸,伸在耳邊,忽然吹拂。


    白色種子跟隨發絲一起飛揚,謝十三輕笑了一聲:“沒見過吧?漂不漂亮?”


    季檀星耳邊癢癢的瑟縮,她緩緩回頭,謝十三已經在她的斜後方坐著了。


    這個男孩就像是森林中最輕狂年少的王,一舉一動都充斥著傲慢與神秘,叫季檀星又恍惚想起了她第一次見到謝十三的那個夏夜。


    那時他瞳孔深邃眼神灼灼,也是這麽的危險妖異,仿佛遊戲人間的皮囊下有一隻不斷徘徊的凶猛野獸,永遠都不臣服,不受什麽牽製束縛。


    “……十三。”她道。


    謝十三:“嗯。”


    季檀星喃喃:“你是怎麽發現,這片山穀的。”


    謝十三自在的躺倒在山坡上,激起一片震蕩的白色雪花。


    他嗓音慵懶又回憶:“第一年來這裏的時候沒見識,連兔子都沒見過,看見一隻興奮的都能竄上天,追著那隻野兔,不知不覺就追到了這裏……你可是撿現成的啊,我第一次開拓這裏的路的時候,差點一腦袋栽到獵野豬的陷阱裏去。”


    季檀星回頭,看著他穿著最冷酷的一身黑色衣物,襯著濃黑的碎發和眉眼,在背後的白色中一瞬淡漠,一瞬溫柔。


    “鎮子裏的小孩知道嗎?這個地方。”


    謝十三淡淡:“當然不知道,這裏背陰屬於無人區,林峰平時都不會過來,你沒看剛才走的都沒路了?鎮子,縣城,全世界幾十億人口,就我知道這個地兒——哦,現在還得加個你。”


    季檀星回身,輕聲道:“所以你是把自己的秘密基地分享給我了?”


    謝十三沒說話,卻幾不可察的挑了挑眉默認。


    季檀星慢慢吸了一口氣,轉頭,她輕輕扶住身旁的一顆楓樹,看向這一整片綠色與白色相間的山穀。


    她的眼眸逐漸有些泛紅濕潤,或許麵對這樣的盛大的自然,很難有人不會感到驚豔動容。


    季檀星從來,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麽大的一眼望不到邊的蒲公英山穀。


    一整片地麵都被自然的鬼斧神工鋪成了白色,就像冬天厚厚的,茸茸的雪花。


    隻遠處偶爾有幾個草叢頑強的冒出頭來,才可以意識到現在還隻是夏天,沒有到下雪的寒冬。


    謝十三似乎在等什麽,他口中銜著一隻長長的蒲公英花杆,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過來,坐這兒,別傻愣著小心滾下去。”


    季檀星挪動機械的腿腳,不敢太過挨著謝十三,唯恐自己失去規律的心跳讓身旁的人發現。


    她還是很小心的屁股隻挨了一點點地麵,抱著膝蓋坐在靠近謝十三長腿的地方。


    這樣她餘光可以看到他,又不至於太過緊張,是一個非常安全又舒服的距離。


    季檀星聽見謝十三微微換了一口鼻息,嘴中銜著花杆含糊道:“來寧塢鎮好幾年,這還是頭一年過的有滋有味的,好像就這麽待下去也不錯。”


    季檀星稍稍回頭,眼眸對上謝十三的餘光,這裏沒有第三者,兩人眼底都是彼此,對視了一秒又各自安靜轉開。


    謝十三若無其事道:“最主要的是今年夥食好,吃得飽。”


    季檀星:“……沒別的了?”


    “遇見的人也挺有意思。”謝十三語氣帶笑,“你這小孩還挺計較,我還沒說到你就開始著急了?”


    季檀星捂著臉頰偷笑。


    笑完又道:“不對啊謝十三,你不是也才十七歲,為什麽總是說我小,還讓我叫你哥哥,這不公平。”


    謝十三嗤了一聲:“膽子越來越大了。”


    季檀星:“?”


    “剛見你那會,藏在門後麵比砂糖橘還認生,一個月過去,對我是越來越不客氣了。”


    季檀星囁嚅:“那我不是知道你是個好人嘛。”


    好人?


    有生之年居然還能聽見有人這麽評價他。


    謝十三樂的抬手撐在腦袋後邊,他翹起二郎腿,吊兒郎當道:“那是你不夠了解我。”


    季檀星不服輸的撇過頭:“我了解你……好吧,我可能不了解外麵世界的你,但是我了解寧塢鎮的你,我看人從來都是相信的自己直覺和眼睛——我就是覺得你對我很好很照顧!”


    謝十三沒說話。


    “看吧,???你沒否認從來都是默認,就算你真的在外麵是個壞學生,但在我這裏,永遠都是個好人!”


    謝十三抬眼,沒笑,眼眸深深,季檀星發現自己又看不懂他在想什麽了。


    “第一次收到好人卡還有點激動,”他嗓音冷淡又散漫,似不經意又轉回了最初的話題,“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麽讓你喊哥哥嗎?”


    季檀星啊了一聲:“為什麽?”


    謝十三目光看向對麵的山坡:“因為十七歲這一波人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生日都越不過我。”


    他好像是第一次和她談論自己的私人領域,季檀星默默提起了全部心神去聆聽。


    謝十三:“我本來應該是頭一年年底出生的那一撥,但在我媽肚子裏硬是躺到了第二年年初,人家都在歡歡喜喜的跨年,我媽在醫院生我生了一個晚上,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一月一號的零點吧,我當時踩點報道。”


    他不說話的時候冷酷,說話的時候又有趣,季檀星憋笑。


    謝十三繼續道:“當時我爸心疼我媽,兩人都是個大心思的,說我生在哪個月就叫哪個月的名字,所以我本來該叫謝十二——”說到這裏他也無語的嗤笑了一聲,“我爸媽才是真愛,我就是個真愛的意外。”


    季檀星很開心能聽到謝十三出生在一個充滿愛的完整的家庭,或許隻有這樣的家庭,哪怕貧困,也依舊能培養出來這樣一個無與倫比的少年。


    “那你最後為什麽又叫了謝十三呢?”季檀星好奇極了。


    謝十三慢條斯理道:“沒生在十二月叫不了十二,生在了一月一號叫謝一一又娘氣,我媽當時一拍床板,說十二月過了不就是十三月,所以我就叫謝十三了,別說,我還挺喜歡這個名兒。”


    季檀星聽到這裏微微愣住,她下意識道:“可是人間其實沒有十三月啊!”


    空氣中一點細小的氣流刮過,帶來一點夏日的涼風習習。


    謝十三忽然看向她,姿勢沒變,依舊是沒個正形。


    “那你意思,十三月是假的,我也是個姓名虛假的假人了?”


    季檀星覺得這個說法很不好,謝十三怎麽會不存在呢,謝十三就是謝十三,是她十七歲最驚豔的那個少年。


    山穀清風溫柔,時光愜意的仿佛凝滯,她想了想道:“人間雖然沒有十三月,但有我遇見的謝十三啊,隻要我還有記憶,謝十三就一直存在——況且你本來就存在!”


    謝十三眼睫落下,忽然悶悶的笑了幾聲。


    季檀星:“你笑什麽?”


    謝十三又不理她的問題了,隻神秘道:“希望你明年的夏天還這麽自信有‘謝十三’。”


    季檀星頓了頓沒察覺,隻顧著對謝十三說的明年偷著開心了……這說明謝十三明年暑假一定還會再回來!


    “好吧,那這麽說,我的確該喊你哥哥,我是四月生的,不早產的話就是七月。當年你生的遲踩點登場,我生的早提前報到,好像老天爺都想讓咱們再靠近一點一樣。”她假裝玩笑道。


    身後的草叢傳來動靜,季檀星眼尾餘光看到謝十三微微抖動的腿停了下來,不知道是因為她的話,還是因為別的一些什麽。


    季檀星語氣輕快補充道:“咱倆的名字也一樣敷衍,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叫小小,因為我早產出生的時候就半個胳膊長,小小一隻。”


    身後沉默了十幾秒,原以為謝十三不會再理睬,卻在某個不期而然的瞬間,聽見清冷的少年慢條斯理,一字一句好像從唇齒縫裏仔細研磨繾綣出來——“…小小?難怪。”


    季檀星因為這道曖昧的聲線脊背猛地繃直,一陣細密的電流直接從腳底麻到了天靈蓋。


    謝十三卻沒有察覺自己幹了什麽事情,他簡單到有些混蛋惡劣,好像就隻是單純重複。


    季檀星正要不滿回頭,身後就忽然傳來了一道沉沉的“噓”。


    她動作僵硬住,不知道謝十三想幹什麽。


    但他什麽都沒幹,隻是放下長腿,好聽的聲音明明隔了半米,卻響徹在季檀星的耳廓。


    “……別說話,起風了。”


    季檀星眼眸緩緩睜大,背後被男孩修長的指節點了點,有點癢,她側過身子,看見謝十三脫下外套扔給她。


    “你得掩住口鼻。”


    季檀星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麽,但是在這裏,謝十三說的一切絕對都是正確的選擇。


    她拿起手中的外套,指尖抓了抓,心跳如雷的微微蓋在口鼻上,最終和他的衣物無限拉近緊密接觸。


    幾乎是剛蓋住的下一秒,一陣山穀間迅猛的疾風就穿梭而過,從看不到邊的遠處驟然席卷,吹向看不見的更遠方。


    布滿蒲公英的長坡被風吹的如海浪一般起伏,在某個瞬間,所有白色的種子全都離開了花杆,順著疾風的方向卷向了天空。


    熾熱的陽光,漫天的花種,八月盛夏,眼前卻好像下了一場隆冬的大雪。


    紛紛揚揚,沒有一絲汙垢的奇跡純白。


    原來,這就是謝十三說的夏天的雪。


    他分享給她的,全世界隻有他們兩人才能看到的風景。


    季檀星呼吸的口鼻間滿滿都是少年衣服上的草木香味,比起身側的藥瓶,謝十三的外套更像是精準靶向的特效藥。


    有什麽負隅頑抗的最後屏障驟然崩塌,鋪天蓋地不可忽視的心動占山為王。


    她從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想要時間永遠停住,想永恒留住某一刻如炸雷一樣的情愫。


    她無比的確信,十七歲之後的時光,她都再也邁不過謝十三的這個坎。


    季檀星已經不知道他的驚豔帶給她的是永久的救贖,還是危險的再也難以替代的上癮奢侈品。


    疾風吹過夏天的雪,又將幾片柳葉從她的花環上帶下,那些葉片隱入“雪地”,又有一小片擦過臉頰耳尖,吹到了季檀星的身後。


    它在季檀星看不見的地方,往謝十三的黑色衣擺上打了幾個折,被他用手指捏住拿起。


    謝十三對著太陽看了幾秒,葉片在他的手中靈活的轉動了幾個指節。


    “喂。”


    季檀星心如擂鼓,滿腔的心事全憑理智壓製,她虛虛的疑惑了一聲,假裝自己沒有覬覦身後,而是在沉迷眼前的盛大風景。


    謝十三啟唇問道:“你喜歡月亮還是星星?”


    季檀星這才回頭,微風將她的頭發送了幾縷到唇邊。


    謝十三看著她,麵上沒有什麽特殊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喜怒不行於色,他慢慢補充道:“條件有限,隻能吹兩個簡單起伏不大的短調,學校的午休鈴月光曲,幼兒園的表演歌小星星,心情好機會難得,聽哪個?”


    “你要吹曲子?”季檀星眼眸裏全是細小的情緒,“可是你沒有樂器——”


    謝十三傲慢的撇了撇嘴,在季檀星一轉不轉的目光中,將一片翩躚的柳葉抿進了唇縫。


    他動作不緊不慢又透著一點幾不可查的色氣,季檀星忽然捂住了頭頂的柳環……


    這人估計又在逗趣犯混,隻有她一個人臉紅又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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