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正確答案應該是,一天又過去了。


    也許元春日已經到了,也許元春日還沒到。


    重要的是,鳶雪應該還沒第二次降下。


    想到這裏,他產生了又一個疑惑。


    巨樹呢?


    坐起身,遙望這白茫茫的雪原。


    略微起伏,幾塊山石圍繞聳立,中間生長著耐寒的灌木和針葉樹。


    沒有巨樹。


    根本就沒有巨樹。


    尹雙赤把刀抱在懷中,茫然地看著這片空蕩的山頂。


    他有些弄不清現在事情究竟發展到哪一步了。


    “他日………若巨樹枯敗,山河動蕩,當以此無名刀斬落邪祟,削花除葉,斷根絕係,以巨樹命脈,續海晏河清。”尹雙赤默念道。


    然而,這句祖師門的遺言,連主體都消失了。


    現在他終於登上了沸雪山山巔,可是這把刀,又上哪兒削花除葉,上哪兒斷根絕係,上哪兒斬落邪祟??


    打斷思維的,是從山腳傳來的火光。


    腿腳在極度的攀登和嚴寒之下已經失去了知覺。尹雙赤用雙手支撐著身體,幾乎是一路爬到了懸崖邊,


    臨京城燈火通明。暖色的光線裝點在群山環繞之中,美麗一如往昔。


    黑壓壓的大軍壓進山腳。


    聽不見絲毫聲音,隻能看見那無數個在黑夜中晃動的影子。


    懸崖的另一邊,突然又出現一個人影。


    條件反射般的,尹雙赤倒到一邊的巨石後躲起來。


    正是在沸雪池邊看到的那人!


    他腳步微晃,勉強站立起身子,很明顯也因為山頂的景象而愣住了。


    視野中隻有黑色剪影,如同夜幕的戲台。


    “他的刀………”尹雙赤費力眯起雙眼,腦中白光一閃,“怎麽會………”


    意識到了什麽,他當即將自己的刀抽出來。


    鬱沉定神看了看眼前過於平坦的山頂,又回首向懸崖之下看去。


    “沒有巨樹。”他低聲自言自語,幾乎要站不穩腳跟,“那她是………”


    “不對,不對。”鬱沉用手掌覆住額頭,“她騙了我,她騙了我。”


    說罷,他稍微向前走了兩步,而後拚命站定。


    “鳶雪並非憑空出現,既然有根係,那就必定有飛雪之所,而飛雪之所,隻能在這山巔。”


    鬱沉彎腰,抓了一把山巔之上厚厚的積雪,看著這些雪花從指縫灑落。


    冷過頭時,連刺骨寒涼都會變成滾燙的沸騰。


    此為“沸雪”。


    手掌上僅僅殘留幾片,過於潔白,在這終年不化雪的山巔上,不沾染絲毫纖塵。


    山腳下,兩軍正在交戰。仿佛世界上的另一角。


    收回目光,鬱沉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根係存在,那鳶雪巨樹就必然存在。既然有飛雪,那就隻能從這山巔降下。”他怔怔道,“這麽看來,我仍舊可以……”


    說罷,他撩起手腕的衣袖,橫刀斷臂——


    “嗖!”


    一枚石子飛過來,在他抬手的瞬間擊中他的手腕。


    刀落地。


    意識到了來人的意圖,鬱沉幾乎在與此同時背過身,一腳將刀踢遠。


    蘇木辛從石洞中利落爬起。


    “今日就算你我雙雙死在這無人山巔,你也休想再得逞一次。”她說。


    手腕滲出星星點點的血珠。鬱沉轉身看向她。


    “不。”他笑道,“你扭轉不了的。”


    蘇木辛眼神一動,正好和巨石後的尹雙赤對上目光。


    “不。”她背靠懸崖,正色道,“這是我的母輩奪回的江山。這是我的責任,我能扭轉。”


    鬱沉看著他,神情突然變得一如往常。


    繼而,他反而開始走近她。


    “我不在乎性命。”鬱沉說,“但是你呢?”


    蘇木辛微微壓低臉頰:“我在乎。”


    兩人隻有咫尺之遙——


    “接著!”


    尹雙赤從巨石後探出身子,用盡全身力氣,將刀奮力拋向蘇木辛。


    她穩穩接住刀柄,反手向鬱沉的脖頸,以死力刺去!


    刺入,穿透。


    這並不是使刀的用法,但不代表刀不可以這麽用。


    鬱沉無法再說出話來,隻是看著她。


    成股的血液從脖頸迸發出來,不斷順著肌膚和布料滾落。


    “不能!”尹雙赤說,“不能沾上山巔的雪!不能讓他的血沾上山巔的雪!”


    蘇木辛一咬牙,雙手握住刀柄。


    然後,她踩住厚厚的積雪,轉身,將那具身體狠狠地朝著懸崖之下高高拋了下去!


    被圓月照亮的夜空,小小的黑影不斷下墜,再下墜。


    直到無聲地墜落進萬軍之中。


    許久。


    尹雙赤大口喘著氣,自顧自地差點笑出聲來:“等等,我明白了,佞臣邪祟,佞臣邪祟啊,那這樣的話,是不


    是就已經………”


    話音未落,蘇木辛低下頭。


    察覺到了視野中不容忽視的變化,尹雙赤止住了話語,向腳下看去。


    黑紫色。


    是那漂亮的,黑紫色的雪。


    正在從四麵八方,如同蔓延的瘟疫一般,逐漸填滿山巔這片潔白雪原。


    怎麽回事?!


    狂風漸起。


    山巔的雪逐漸被吹開,散到空中。


    “第二次鳶雪。”蘇木辛說,“這是第二次鳶雪………等等,這就是他的……”


    她頓時明白過來,剛剛鬱沉為什麽會那樣送死一般走到自己的麵前。


    這座沸雪山本身,就是一團巨大的根係。哪怕把屍體拋到高崖之下,也依舊無能為力。


    第二次鳶雪注定就是會來的。


    山巔的鳶雪一旦被漸起的狂風徹底吹開,一切都是無濟於事了,下麵的兵士全部都會變成瘋狂的腐屍。


    “你們的祖師門訓到底是怎麽說的?!”蘇木辛向尹雙赤喊道。


    “削花除葉,斷根絕係。”他撿回刀,一邊行走,一邊默念,“削花除葉,斷根絕係………”


    這座山巔之上,唯一與根係有關的事物,就是被那幾塊巨石圍繞的灌木叢和針葉樹了。


    尹雙赤奔跑到巨石之間。


    “……”


    他站住腳步。


    在枯敗零散的樹叢之間,一個人正睡在那裏。


    她蜷曲著縮起手腳,兩手半握放在胸口,一如初生的嬰兒。


    “落桐。”


    尹雙赤說。


    他輕飄飄地叫出那兩個字。


    眼前的事情已經超出了全部的理解與念想,他也隻能叫出那兩個字。


    這回,他可以確定眼前的人正是他在破廟裏遇見的那個人。因為她穿著藕色對襟大袖,皮膚白皙近雪,眉目柔軟,身形如同輕盈的鷺鳥一樣。


    像雪原,也像月亮。


    名字一出,她竟醒了過來。


    陳落桐坐起身,有些陌生又茫然地打量著夜空和眼前的人。


    在看清了尹雙赤的臉之後,她眨眨眼,緩慢道:“我還在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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