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喉嚨間“唔”了一聲,沉著臉站起身來,道:“那便勞煩母後了。”


    *


    長樂宮外。


    傅言之見皇帝出來,趕忙迎了上去,道:“父皇。”


    皇帝微微頷首,麵上卻神色如常,道:“走罷。”


    傅言之道了聲“是”,便跟在他身後一道朝著後花園走去。


    皇帝難得的沒有乘坐轎輦,而是與他一道閑庭信步。這是從前傅言之從未有過的待遇,在他記憶當中,能在皇帝身邊陪伴的一直隻有傅恒之而已。


    他的心髒跳得厲害,麵上盡力擺出一副恭謹的模樣,顯得謙恭而沒有野心,像是家族裏最普通而又最忠心的孩子,想盡力博得父親的喜歡,笨拙至極,卻最能喚起父親的憐憫之心。


    皇帝看向他的目光也難得多了一絲溫度,道:“你出的主意不錯,太後果然應下了。”


    “有外祖母的勸說,沉……薑二娘子定會肯的。”


    皇帝聽得他稱呼不對,便道:“朕記得,你從前與沉魚倒是很親近的,如今大了,倒越發疏遠了。”


    傅言之道:“是,薑二娘子與兒臣雖是表兄妹,卻到底男女有別,兒臣不敢僭越。更何況,宮中早有傳言,薑二娘子既是大哥定下的妻子,兒臣便更不敢胡亂稱呼了。”


    皇帝臉色微沉,道:“那親事是沒有的事,宮中慣常會空穴來風,你不必在意。”


    他頓了頓,接著道:“沉魚是個好女娘,你們是表兄妹,自該多親近些。”


    傅言之聞言,不知為何竟心頭一動,帶著些許歡喜,道:“兒臣明白。”


    他自己都看不懂自己的心,在那個夢裏,他分明隻是為了利用她才娶了她,可不知為何,他的心竟會被她牽動、被她吸引,連同現在也是一樣。


    沉魚那樣跋扈的女娘,他明明應該嫌惡她啊……


    皇帝不開口,傅言之自然也不敢說話,兩人便寂寂無言的走著。不知為何,傅言之竟有點想念沉魚在的時候,她話多,又會討皇帝歡心,自然不會冷場。


    隻可惜,她的心思都在傅恒之身上。


    他想著,趕忙收斂了心緒,眉頭微微皺起。


    “言之,你可覺得朕此舉卑鄙?”


    耳邊話音響起,傅言之臉色一凜,道:“父皇雄才大略,此舉……”


    皇帝擺了擺手,打斷了他,道:“朕知道你要說什麽,不必說了。”


    “是。”傅言之恭敬道。


    “可沉魚卻說,朕此舉卑鄙。”皇帝笑笑,道:“朕倒覺得,這是難得的真話。”


    言罷,皇帝便大步朝前走去。


    傅言之趕忙跟上,不知為何,他竟想得到沉魚說這話時的模樣。或許,卑鄙的不是父皇,而是他。


    他攥緊了手指,心中升起一個微小的念頭。若是讓傅恒之知道是沉魚殺了他母親,那麽,即便傅恒之不死,他們也再也沒法在一起了吧?


    *


    長樂宮中,沉魚筆直的跪在地上,道:“外祖母,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去做這種事。”


    薄太後歎了口氣,道:“你和陛下是親人,卻也是君臣。你是讀過書的,應該明白君臣之間的道理。”


    “可此事根本就沒有查清,又怎能如此草草處理?若舅母根本是被人冤枉……”


    “既然陛下說她有,她便不算冤枉!”薄太後打斷了她,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深沉鄭重,道:“既然你舅父選了你做此事,你便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更何況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要皇後如此,也是皇後的宿命。”


    “可是……舅母她是傅恒之的母親啊!”沉魚忍不住呐喊道。


    他們要她如何麵對傅恒之呢?舅父冤死了他的母親,而她卻是幫凶,他們要傅恒之怎麽麵對她?又怎麽有勇氣活下去?


    薄太後道:“哀家會下旨,不許任何人談論此事,更不許傳到恒之耳朵裏去,如何?”


    “並非因為這個,而是……”


    “沉魚!”薄太後打斷了她,道:“你還不明白嗎?在這件事上,你沒有拒絕的權力,哀家也沒有。”


    她神色悲憫,起身將沉魚扶了起來,道:“哀家雖是陛下的母親,其實亦是臣子。哀家是真的害怕護不住你啊!這世上的事皆有定數,你享受了陛下的庇佑愛護,便不得不全了他的心願,否則,隻怕禍福難測……”


    “外祖母,我不怕。無論生死,我既說得出,便受得住!”


    “那你母親呢?你父親呢?他們也受得住嗎?陛下是天子,雷霆之怒又是誰都受得起的嗎?”薄太後望著她,眉眼間精神矍鑠,可細細看去,眼底藏著的滿是憔悴。


    沉魚癱在地上,頹然的看著她,半晌,她重重一拜,道:“沉魚領旨。”


    “等上元節後,哀家要去皇城寺清修祈福,你也隨哀家去吧。”


    沉魚知道,上元節一過,皇帝就要懲治傅恒之了。薄太後此舉,也是希望她能了卻前塵,她沒有理由不答應。


    “是”,沉魚道。


    *


    沉魚自暖閣中出來,緩緩抬頭望了望頭頂上的天空,那裏一片澄澈,正是雪後初晴的好天氣,可不知為何,她竟覺得眼前朦朧,仿若在地府裏,一陣陣的眩暈。


    鳶尾和桔梗趕忙扶住她,心疼道:“二娘子,這是怎麽了?”


    沉魚擺擺手,道:“我沒事。”


    桔梗見她麵容慘白,額頭上滿是汗珠,怎麽看也不像是沒事的樣子,便道:“奴婢去傳個太醫來給您瞧瞧吧。”


    沉魚搖搖頭,道:“用不著,我還撐得住。”


    正說著,便見皇帝身邊的長榮走了進來,沉魚隻當他是來求見薄太後的,便側過身去,讓了路讓他進去,可長榮卻在沉魚麵前停了下來。


    他恭敬的行了禮,道:“明日晚間,奴才會在長樂宮門前等您。”


    “去哪?”鳶尾忍不住道。她見沉魚身子不適,實在不願沉魚再有諸多勞頓了。


    長榮沒回答,隻看向沉魚,道:“二娘子看,是否方便?”


    沉魚微微凝眸,隻看著他的眼神,她便知道其中深意,道:“一切都聽公公安排。”


    長榮笑笑,躬身道:“如此,奴才便告退了。”


    他言罷,便轉身走了出去。


    鳶尾奇道:“他竟是專程來見二娘子的?還說了那麽些話,真是奇怪。”


    沉魚沒說話,隻眯著眼盯著他的背影,道:“鳶尾,你去請維昭來。”


    鳶尾道了聲“諾”,便退了出去。


    桔梗走上前來,正要扶沉魚回去,便聽得沉魚道:“你出宮去幫我配一副藥來,記住,要分幾家藥鋪,每家抓一點藥。我背藥材給你,記得住嗎?”


    桔梗道:“記得住。”


    沉魚點點頭,道:“再買一個稱藥的稱回來,要快。”


    “諾。”桔梗應了,仔細背下沉魚需要的藥材便出了宮。


    沉魚抬起頭來,望著天空,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


    翌日傍晚,一架馬車停在了長樂宮門前。


    沉魚和一名宮女自長樂宮裏走了出來,長榮站在馬車旁邊,見沉魚來了,忙躬身行禮,道:“二娘子,陛下的意思,是要奴才和您兩個人去。”


    沉魚瞥了身後的宮女一眼,道:“天牢是重地,我一個女娘家到底多有不便,還是有個人陪著安心些。”


    她身後的宮女向前一步,月光灑下來,正映在那宮女的臉上。


    長榮一見,驟然一驚,道:“殿……”


    那宮女不動聲色的退了回去,垂眸而立,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長榮不安的看向沉魚,道:“二娘子,這……”


    沉魚道:“公公放心,我們隻是和衛家娘子說幾句踐行的話,不會讓公公為難的。”


    長榮無奈,隻得道:“如此便上車罷。”


    沉魚點點頭,與那宮女一道上了車。


    長榮一人駕著車,緩緩朝著宮外駛去。


    第27章 上元(二)


    天牢離皇宮不遠, 也在皇城之中,若非沉魚親眼所見,倒不知道富麗堂皇的皇宮附近還有這樣一處汙穢肮髒而又可怕的存在。


    腳下處處是粘膩的髒汙, 沉魚根本不敢低頭去看那到底有什麽東西,牆壁上滿是水汽,水珠濕漉漉的粘在牆壁上,偶爾滾下來些,便在牆上留下一道汙泥般的印記,也不知那汙水要淌到哪裏去。空氣中滿是血腥味, 夾雜著汗水的臭味, 讓人幾乎睜不開眼。


    沉魚還算淡然,她身後的宮女卻緊緊的蹙了眉,攥緊了她的衣袖。


    沉魚回頭看了她一眼, 衝著她微微點了點頭, 那宮女緩緩鬆開了手指,勉力裝出一副如常的樣子。


    終於,牢頭在一處牢門前站定, 他轉過身來,躬身道:“公公, 這裏便是關衛家女眷的地方了。”


    長榮點點頭, 拱手道:“有勞。”


    他打發了牢頭出去,便看向沉魚, 又不動聲色的瞥了她身後的宮女一眼,道:“二娘子, 陛下的意思是您雖是敘舊, 卻也不好耽誤太多時候, 半個時辰足夠了。”


    沉魚道:“公公放心, 我不過說幾句道別的話,不會耽誤太久的。”


    長榮點點頭,便袖手站在一旁候著。


    沉魚看了他一眼,道:“舅父可說過務必要公公守著?”


    長榮有些為難,道:“二娘子,這……”


    沉魚笑笑,道:“女娘家總有些話是不便讓外人聽到的,還請公公行個方便。”


    長榮猶豫了片刻,道:“諾。”


    言罷,他便退了出去。


    沉魚這才看向身後的宮女,道:“時間緊迫,我們分頭便是。”


    她身後的宮女上前一步,朝著魏氏行了禮,低聲道:“夫人,請問大公子身在何處?”


    魏氏仔仔細細瞧著那宮女,驚道:“公主殿下?”


    傅維昭此時也不再隱藏身份,道:“夫人,我有要緊話要和大公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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