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色將明的時候,萬籟沉寂,是一天中最甜靜的時刻。


    但是,楊洛在密林邊一去一來地踱著,不時翹首張望,不時又深深長歎,顯然他的心境,正惶急無度,並無片刻寧靜過。


    ……燕玉苓一去將近一個時辰,看看天要亮了,仍未見她趕回來,到底出了什麽意外呢?


    她如果再遲一會,洞口輪值的即將換班,“雞鳴五鼓返魂香”也將失去效力,天色一亮,洞門大開,豈不就全盤暴露了?


    楊洛心急如焚,幾乎把密林中每一根樹木都認遍了,希望其中一株,會是燕玉苓,但卻終於失望。


    無可奈何,他下了一個決心再等一刻漏喜,寅正二刻,隻得封閉洞門,不能再等。


    心意剛定,忽聽林中響起一陣“沙沙”腳步聲。


    楊洛大喜,身形一閃穿入林中,左轉右拐,迎了上去,同時低聲道:“燕姑娘回來了麽?”


    哪知他一出聲,那腳步聲突然而止,似有個粗重的口音“嘿”地一哼,林中便從此寂然。


    楊洛吃了一驚,慌忙停身止步,心忖道:若是燕玉苓,怎會此,莫非來了外人?


    他傾聽一陣,正感詫訝,猛可又聽密林中有人吃吃低笑,聲音竟在密林邊緣。


    楊洛藝高膽大,暗道:“不管你是誰,既被我發現,少不得叫你現身出來,你要是祁連洞府的人,就別想活著離開了。”


    當下錯掌護胸,循聲穿林而入,轉眼搜索到林邊,四下一望,竟然不見半個人影,荒林沉寂,那笑聲就像鬼魅般消失了。


    楊洛自忖耳目極靈,怎麽也不信來人竟會無聲無息退走,飛身繞林一匝,仍是毫無所見,方自驚疑忽聞“唰”地一聲輕響,林邊一棵大樹上飛也似掠下一條人影。


    那人飄身落地,腳尖一碰地麵,毫不稍停,循著楊洛搜索的來路,急急奔入林中。


    楊洛低喝一聲:“什麽人?站住!”仰身倒射,追進密林。


    兩人一前一後,相距不過一丈,那人原來躲在樹上故意發出笑聲,暗中卻審察出楊洛在林中經過的路線方向。


    是以,他疾奔進了林子,竟然落腳轉向,分厘不差,同樣逢白色矮樹便轉彎,遇紅葉之處便趨避,不多一會,已穿過埋伏重重的密林。


    楊洛見他腳下不停,直向敞開的洞門奔去,駭然一驚,急提一口氣,身形飛掠而起,快如電光石火,從一丈外飛搶上前,人才離地,揚手就是一掌,向那人背心猛劈了過去。


    那人眼看已近洞口,發現掌力襲到,不得已閃身側護,貼地疾旋,雖然躲開了楊洛掌力,卻終於一步之差,被楊洛搶先一步到了洞口,返身將他擋住。


    楊洛藉著月色,見那人大約有五十歲左右,渾身錦衣,蓄著一撮山羊胡子,模樣透著幾分詼諧。


    但他顯然並不是祁連洞府中人,楊洛略覺放心,沉聲問道:“你是誰?潛來祁連洞府,有什麽事?”


    那人露齒吃吃笑道:“怎麽?祁連洞府是皇宮大內,不能來嗎?”


    楊洛道:“閣下預伏林中,窺伺入林之法,必是有備而來,何必故作癡呆?”


    那人笑道:“就算我是有備而來,難道你還敢阻攔我老人家?”


    楊洛無心跟他糾纏,沉聲道:“祁連洞府向例不接待外人,你既是識途之人,想必知道此地禁例?”


    那人道:“我不懂什麽禁例,高興就來,不高興就走,你不要倚仗包天洛那點聲威,便想嚇唬住天下人,我老人家不聽這一套。”


    楊洛一麵憂慮燕玉苓,見他竟糾纏不肯離去,怒道:“你要怎麽樣?”


    那人也瞪眼道:“我老人家要試試你們祁連洞府,是不是龍潭虎穴?”話聲甫落,身形一閃,便搶了過來。


    楊洛決心速戰速決,雙掌一分,淩厲的掌風飛旋疾迎,一連劈出三掌。


    兩人略一接手,高低強弱,各人心頭已經有數,那錦衣老人若非閃躲滑溜,決非楊洛對手,不及五招,已落得險象環生,滿頭大汗。


    楊洛吐氣開聲,掌上內力陡又增加了三成,正準備下煞手,早些打發了他,林中履聲沙沙,轉瞬間,奔來兩個人,正是燕玉苓和羅英。


    燕玉苓-眼望見洞門前激戰的錦衣老人,登時失聲叫了起來。


    “左師伯,左師伯……”


    那錦衣老人虛晃一招,抽身躍退,楊洛也吃了一驚,連忙住手,燕玉苓奔上前來匆匆向錦衣老人襝衽為禮,道:“左師伯,咱們等得急死了,您老人家竟在這兒?”


    回頭又埋怨楊洛道:“我去尋找左師伯,不巧錯過,久等未見,才急急趕回來,你怎麽反跟他老人家在這裏打起來了?”


    楊洛惶愧無地,急忙上前陪禮謝罪道:“在下真該死,原是守候此地等左老前輩大駕,不想有眼無珠,竟會當麵不識,反而多有開罪,老前輩勿怪。”


    左斌閃著一雙鼠眼,詫道:“我正奇怪祁連洞府怎會有如此年輕高手,老弟尊姓?怎會和苓兒相識,尋我何幹?”


    燕玉苓道:“現在來不及細說,大家且先進去,慢慢再談吧!”


    楊洛目注羅英,微笑著點點頭,未及寒喧客套,便當先奔進洞門。


    男女老少四人,重又封閉石門,楊洛在前領路,匆匆向甬道奔去。


    一行剛轉過大廳,隻聽步履之聲紛紛,十名勁裝大漢,跨刀負劍,整隊向洞門而去。楊洛等潛隨黑暗中,靜待那十名守衛去後,這才捏著一把冷汗,噓道:“幸好早進來一步,要是再晚片刻,跟這些輪班守衛的在甬道中相遇,那就一切敗露了。”


    燕玉苓道:“他們去換班的時候,必定發現那十名被迷香暈倒,會不會聲張起來呢?”


    楊洛道:“值班入睡,聲張起來,少不得遭罰,他們自然會彼此商議隱瞞,不用咱們替他們擔心。”


    四人掩掩藏藏,回到東廂楊洛的臥室,缺牙老人譚立竟已赫然踞坐相候。


    譚立一見左斌,大感欣喜,兩人像老朋友似的把握寒喧,哈哈大笑。


    燕玉苓擔心地道:“大家談話最好輕聲一點,隔壁住著元嬰教主樓望東,這老東西很討厭。”


    譚立笑道:“放心,那老賊每屆五鼓天明,必去蔽靜之處,獨自練他的元嬰神功,這時不在房中,要等辰時以後才會回來。”


    於是,大家才敘禮相見,開始議論下手之事。


    左斌道:“行詐下毒之事,交給我老人家好了,由我略作化裝,索性混進內府,叫他知道妙手左先生的厲害。”


    譚立笑道:“我原隻求取到你的透骨酥便行了,能得你親自出手,越發令人放心,依我說,老哥你何不幹脆施展妙手空空絕技,把那本書給它偷了出來,豈不天下太平。”


    左斌揚眉道:“有何不可?你和我是老搭擋,易容妙手之法,你已得我真傳,反正他那東西也是強搶人家的,如今強盜遇見賊,大家窩裏反,等著瞧我的好了。”


    忽然笑容一斂,話題一轉,又道:“現在擔心的,是羅公子入牢尋父的問題,包天洛防範水牢十分嚴密,要想不露形跡,偷入水牢,隻怕不易。”


    燕玉苓插口道:“除了設法偷取包天洛的令牌,別無他法可行。”


    譚立斜脫左斌,笑道:“這麽說,一客不煩二主,全由左老哥包辦了如何?包天洛雖然小心,就算他把令牌係在褲帶上,你也不難手到取來。”


    左斌沉臉道:“胡說,我要混入內府,那能分身再盜令牌,總共半個時辰,我又不會邪法,這件事不能承擔。”


    羅英沉吟半刻,道:“晚輩思父心切,寧願冒險闖入水牢,萬一不幸失手,絕不怨天尤人……”


    譚立搖頭道:“不行,絕不能用硬闖的辦法,公子耐心等候半日,等左老哥順利混入內府之後,咱們再合力設法,盜取他的令牌。”


    羅英黯然道:“半日時光雖短,對晚輩此時來說,何啻千年百年……”


    左斌道:“公子萬萬不可性爭,凡事總須忍耐,欲速則不達,十幾年都等過了,何必急在這半天呢?”


    眾人勸慰羅英一番,時已卯時將半,譚立道:“各位折騰一夜,現在可以略作休息,隔壁樓望東老賊快要回來了,燕姑娘你請回房,羅公子委屈在這兒藏一藏。”


    燕玉苓問道:“天明之後,江姑娘的事,我應該怎樣向包天洛回答呢?”


    譚立想了想,道:“你就說她死也不肯吐露,包天洛疑心的是洞府中出了奸細,你就順著這方麵說,他越是疑心,越不會立刻解送她往崆峒山的。”


    燕玉苓唯唯應了,正待動身,譚立又道:“今天這一天,關係成功失敗極大,白天務必不可再來東廂,待夜晚三更以後,咱們在後園水牢中鐵柵外,往假山背後會齊,再定羅公子入牢探父的方法。”


    燕玉苓告辭出房,經過元嬰教主樓望東臥室窗外,忍不住好奇地湊在窗口,偷眼向裏打量,一睦之下,卻不覺吃了一驚。


    原來房中臥榻之上,樓望東正曲身擁被,麵壁而臥,滿頭紅發,披散在枕上,雖然看不見他的麵孔,但顯然他並沒有離開臥房,到什麽蔽靜之處演練“元嬰神功”。


    燕玉苓一驚之下,心裏暗急,忖道:我們怎的全是死人。


    這老家夥根本沒有出去,一牆之隔,方才的談話,豈不被他全聽去了?


    一念及此,正待轉身回到楊洛房中,將所見情景告訴眾人,甫一回頭,卻瞥見一條人影正施施然由黑暗中踱來。


    她一眼望見那緩步而來的,灰衣大袍,滿頭紅發,竟然正是元嬰教主樓望東。


    燕玉苓一時駭然失措,如見鬼魅,未逞細想,一折腰,如飛般離了窗口,向西廂房氣急敗壞奔去。


    一腳跨進臥房,又是一驚,目光過處,隻見包天洛高坐房中,滿臉怒容,江瑤側臥床上,顯然穴道已被製住,侍女櫻兒,卻淚水漣漣,垂首跪在地上。


    燕玉苓倒吸了一口涼氣,心知不妙,在房門中怔了一怔,壯著膽走了進去,含笑道:


    “唉!哪兒沒找遍,包老前輩卻在這兒……”


    包天洛抬頭冷冷掃了她一眼,截口道:“老夫來了將近半個時辰,燕姑娘任何處去尋老夫,竟耽誤了這麽久?”


    燕玉苓心頭似小鹿般亂撞,忙道:“我為了江瑤的事,想尋包總管商議一下,在廳前東廂轉了一大陣,卻沒個人可以問一問,我又不知道您老人家臥室居處,所以,後來……”


    包天洛淡淡一笑,道:“老夫居處,在後園東側盡處,你到前廳去尋,豈非背道而馳,適得其反?”


    燕玉苓道:“是啊!可是我以前不知您老人家住處,不得已想到東廂房去問問楊大俠,結果走錯了房間,將元嬰教主樓老前輩也吵醒了,鬧了個笑話,耽誤了許多。”


    包天洛微微頷首,道:“你既不知老夫居處,就該命櫻兒來通報一聲,不必親自奔走尋覓。”


    燕玉苓急道:“唉!隻因有幾句重要的話,怕她小孩子傳話不清楚。”


    包天洛眼珠一陣轉動,沉吟了一下,揚手曲指一指,閉了江瑤睡穴,然後叫櫻兒暫時退出房去,低聲道:“此地已無外人,姑娘隻管說吧!”


    燕玉苓移步到床前坐下,壓低嗓子,輕輕說道:“我受命開導這位江瑤姑娘,承總管囑意,主要在探取她同來之人是誰?以及她從何知道本府洞門開闊之法……”


    包天洛頷首道:“不錯,正是這兩點,她怎麽說?”


    燕玉苓道:“經我多方套她內情,才知道她同行之人,並非羅英,而是幾位武林頂尖人物,現在都已到了祁連山中……”


    包天洛麵色一動,沉聲道:“是誰?”


    燕玉苓道:“一位是少林掌門明塵大師,另兩位都是羅英祖母,二位姓竺,一位姓淩……”


    包天洛霍然一震,脫口道:“你是說淩茜和竺君儀、秦佑?”


    燕玉苓點頭道:“對!對!正是這幾位,據說他們連袂同來祁連,竟是為了羅英以前曾被許老前輩引往峨嵋,後來羅英突然失蹤,他們疑心是失陷在祁連洞府中……”


    包天洛怒叱一聲,跳了起來,道:“一派胡言,羅英離開許老二,明塵賊禿親自在場,他們不過以此藉口,欲來祁連尋釁,故作此掩耳盜鈴之事,實在可恥可恨!”


    燕玉苓瞧他盛怒之中,掩不住滿臉對明塵大師三人的恐懼和憎恨,不禁暗笑,口裏卻道:


    “姑無論他們如何藉口,但這三人已經同抵祁連山,而且來意不善,全是事實,包總管不可不預作準備。”


    包天洛哼道:“桃花島浪得虛名,再過十天,山主出關,天下就不會是桃花島的天下了。”


    他頓了一下,又問:“你可曾問出,她從何處得悉本府洞門啟閉之法?”


    燕玉苓想了想,道:“這一點,她總不肯說,費了許多口舌,才探得她一些口風,聽她語意,好像是本府之中,早有他們的奸細,洞門啟用之法,早就泄漏出去了。”


    包天洛駭然大驚,滿頭冷汗直落,跌足道:“果不出我所料,她有沒有說出內奸是誰?”


    ;


    燕玉苓道:“這個,一時還沒有問出來,我隻能以同是女人的關係,偽示交好,從中探詢,就算能探聽出來,也不是三數日時間,她性情十分倔強,又不能逼她,逼得急了,反而問不出一個字了。”


    包天洛道:“這話不錯,姓江的丫頭任性倔強,隻宜軟騙,不宜硬逼,方才你離開此處,櫻兒險些被她打傷,若非老夫適時趕到擒住,也許已經鬧出事故,現在,老夫把她交給燕姑娘,你要好好籠絡住她,務必探問出那內奸是誰?”


    燕玉苓連連點頭道:“這是當然,但包總管原意,不是說明天要把她送往崆峒山去嗎?”


    包天洛笑道:“那是一石二鳥之計,但必須等查問出內奸之後,才能押送她前往,這些日子,姑娘多多辛苦,防範嚴密一些,一有消息,可以令櫻兒隨時通報老夫。”


    說著,站起身來,告辭出房。


    燕玉苓送他到房門口,心裏一塊大石,才算落地,長噓一聲,奔回床邊,替江瑤解開了穴道。


    江瑤揉揉眼睛爬了起來,衝口問道:“怎麽樣?找到了沒有。”


    燕玉苓輕“噓”道:“小聲些,包天洛剛走,隻怕還沒走遠……””


    江瑤嘟著嘴道:“那死丫頭櫻兒最可惡,跟來轉去,把我當賊似的守住,惱得我火起,正想宰了她,不知她用個什麽響鈴,擲出窗外,姓包的就趕來了。”


    燕玉苓低聲勸道:“此地乃是死地,姑娘應該忍耐,千萬魯莽不得,方才你這一鬧,險些把咱們的大事弄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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