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濯手持策論,沉沉看了和衣而眠的姚蓁一眼,眼底幽深,情緒莫辨。


    須臾,取過一旁的被褥,為她蓋上。


    路過傾倒的屏風時,他頓了頓,終究是難以忍受,便俯身將屏風扶起,又接著雪光,將雜亂的物件恢複整潔。


    做完這一切後,他走出內間,點燃一支細長的蠟燭,坐在桌案前,秉燭夜讀。


    一張屏風之隔。


    外舍裏,他身形雋長如玉樹,燭光明滅,將他的臉龐燭光映照得朦朧,他的身影被拉地極其寬長,映於牆上,有淵渟嶽峙之勢。


    他看著手中書,濃長睫羽低垂,半晌未曾翻動一頁,麵上陰影層疊,深淺不一。


    內舍裏,繁複的帷幔後,她睡得安穩,在熟睡時,唇角微微彎起,卸下了白日裏強作的端莊姿態,露出不為人知的柔軟。


    雪花紛擾,零落一整夜。


    -


    翌日,姚蓁晨起之時,天已放亮。


    簡略輿洗後,她推開門,但見眼前一片白茫茫,天幕間散落著碎雪。


    樹枝上夜堆著滿滿的雪。隔一會兒功夫,便打颭(zhǎn)兒墜落,呼哧撞入地上厚厚的雪堆中。


    打眼一瞧,便知這雪落了一夜。足稍稍踏入雪地裏,鬆軟的雪花便堆積到人足踝上三寸。


    姚蓁微微懊惱。


    早知雪落了一夜,那昨兒便不必顧慮,直接回寢殿便是了,總歸不會留下足痕。


    她甫一推開門,一旁候著的苑清便連忙迎上來。


    姚蓁問:“你家公子呢?”


    苑清道:“方才信王來請,公子同工部侍郎等人去巡驗附近的河道了。”


    他取來一件雪白氅衣,遞給姚蓁。姚蓁接過,目露不解。


    苑清解釋道:“天驟寒,這是公子一早吩咐屬下,讓殿下穿著保暖的。——公子說,這件衣裳,做的小了一些,他未曾穿過。”


    姚蓁輕輕頷首,穿上氅衣,戴好兜帽。


    苑清在前引路,她尾隨其後,往自己寢殿走。


    雖然宋濯說,這件氅衣做的小了一些,但披在姚蓁身上,依舊十分寬敞,衣擺拖長。她攏著領口,小心翼翼地邁步。


    繞過宋濯這處偏僻的小院,以及院外匝道,麵前所見忽然寬闊起來。


    昨兒太晚,姚蓁並未留神看,現今瞧著這般光景,便知宋濯多半是因她連累,受了姚添的胡羼(chàn)。


    信王府的規格與皇宮類似,亦是紅牆映雪。姚蓁抬眼看去,眼睫輕顫幾下,悄然垂落。


    二人快步疾行。


    驀地,與一人迎麵對上。


    姚蓁裹著氅衣,臉瞧不明晰,秦頌遲疑一陣,緩聲道:“公主殿下?”


    姚蓁停下腳步,看向他。兜帽偏移,帽沿絨毛打颭兒,露出她小半張臉來。她衝他輕一頷首:“秦公子。”


    秦頌穿著一身月白錦的衣裳,整個人溫潤如玉,看著她時,臉上掛著得體、溫雅的微笑,實則眼神悄然她身後瞟,心中猜忌掀起驚濤駭浪。


    他方才途徑公主寢殿,見太子匆匆入殿,而門前婢女神色古怪,便有些奇怪;如今在此偶遇公主,她身旁跟隨著宋濯的侍從苑清,而她的身後的那一條通道,唯一可至之處……隻有宋濯的住所。


    此時又才至辰時,實在難以讓他不猜疑,公主是去了何處,同什麽人,做了一些什麽事。


    是晨起得早,還是……夜不歸宿。


    他看著姚蓁的臉,欲仔細從她臉上尋出一些端倪來,尋來尋去,愈發覺得那張臉清麗非常,未施粉黛,與尋常女子氣質不同。


    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絲線,繚繞在他的心頭,輕輕撫著,秦頌一時忘記收回視線。


    姚蓁眼睫輕顫幾下,知曉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自己,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寬大衣袖底下的手指,微微蜷縮,麵頰發熱。


    一旁立著的苑清,磕了磕鞋履前頭沾著的碎雪,沉悶地磕碰聲將秦頌神識喚醒。


    他笑了笑,自姚蓁臉上挪開視線:“大清早,天這樣寒冷,公主是去哪裏了?”


    姚蓁先前便設想到,若是被人撞見,自己應怎樣回答。


    因而她不慌不忙,淡聲道:“方才去尋了宋濯公子,欲商議一些事,可他不在,去巡驗河道,我便折返回來了。”


    秦頌頷首應:“原來如此。”


    話音才落,他忽然察覺到不對,視線猛地一凝,看向她的足底。


    雪勢在半個時辰前、天亮之後,便已幾乎不再落了。


    如若依照姚蓁所說,她應是天亮之後去尋得宋濯,那沿途應該有一排足印通過來。


    她身著寬大氅衣,過長的氅衣衣擺,在身後雪地上曳出長長的拖痕。


    然而秦頌一路走來,並未發現女子繡鞋的足跡。


    此時姚蓁身後有一排足跡,被衣擺拖曳地有些模糊。但這道痕跡僅是從宋濯院中單行延伸過來,即使姚蓁是踩著自己的足跡去而又返,那也隻能證明她天亮後自宋濯院中走出,並不能證明她是天亮後才去尋得宋濯。


    秦頌的心房中,一時百味雜陳,目光複雜,幽幽地看了姚蓁一眼。


    ——她竟與宋濯同處一室,一夜未歸!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若是說什麽也未曾發生,即使那人是清冷端方的宋濯,秦頌也是萬般不信的。


    他的視線,落在姚蓁的唇瓣、下頜之上,反複流連,甚至欲窺視氅衣領之下,以此來分辨她與宋濯,究竟做到了何等地步。


    姚蓁沒察覺到他的異樣。


    心上人在眼前,更是將目光頻頻落在她身上,盯著她看,姚蓁已然不知作何反應,鴉羽般的纖長眼睫不停地顫。


    她垂著眼睫,目光悄悄落在秦頌身上,紅唇翕張,幾次欲說些什麽,話到唇邊,忽然不知應說些什麽。


    公主雖然性子冷,平日裏甚是寡言,但她僅僅是性子使然,不愛說話,並不是不擅於交談。她從沒如現在這一刻一般,欲語還休。


    秦頌打量她一陣,忽然闊步上前,站在她身側,微微傾身,輕聲道:“殿下。”


    姚蓁抿抿唇:“嗯?”


    秦頌居高臨下,盯著她的臉龐,緩聲道:“臣那裏尚且有一些話本,改日拿給殿下。”


    姚蓁眼眸亮了亮,仰頭看他,輕輕頷首:“好!”


    兜帽順勢滑落,下頜與一截雪白脖頸皮膚露出,秦頌打眼看過,發現並未有什麽痕跡,略鬆了一口氣。


    清麗的女郎,漂亮的眼眸中瀲灩著水色,眼眸亮時,像水中映照出許多顆星子,烏黑的眼眸仿佛一塊蘊藏著細碎珍寶的墨玉,與平日有些不同,眼中含著一點兒笑意,直勾勾地望著他。


    兩人距離極近,不過半步。


    秦頌心中一顫,見她鬢發微亂,肌膚白膩,竟情不自禁探出手,欲將她散開的鬢發挽至耳後。


    他的指尖,才觸碰到姚蓁那縷柔順的鬢發,冷不丁身後猝然冒出一聲沒什麽情緒的提醒,言語中沒有半分焦急:


    “——當心。”


    秦頌一時未及反應,說這話的人是誰,他說的當心又是指什麽。


    姚蓁微怔,辨認出來,那沒甚麽情緒的聲調,屬於宋濯。


    ——下一瞬,她被人扯開幾步,踉蹌著磕入人胸膛。


    而秦頌猝不及防,被頭頂樹枝上堆積的雪,澆了滿頭滿身。


    第16章 積雪


    天驟寒,雪花堆積許久,漸漸凍出硬實的形狀,從那樣高的枝頭,整個兒跌落下來,砸到人身上,著實有些痛。


    秦頌被當頭砸到,當即趔趄一下,捂著腦袋,麵目微微猙獰,餘光瞥見姚蓁,又強忍著不呼痛。


    宛如碎冰的雪塊四下迸濺,姚蓁手腕上的力道一鬆,麵前人冷冽的氣息淡去。


    那人後退一步,避開紛飛的雪粒子。


    方才混亂之中,姚蓁踩到過長的衣擺,足下不穩,額角磕到他堅/-挺的胸膛,有些痛意。


    她抬手撫著額角,整了整衣擺,抬眼看向他,不知他是何時靠近的,眼中一片訝然:“宋公子,怎麽回來的這樣快?”


    宋濯瞥她一眼,淡聲道:“大雪封路,無法出去。”


    姚蓁了然頷首。


    轉頭瞧見秦頌一手揉著頭頂,另一手飛快地撥動身上的碎雪,眉尖微蹙,關切道:“秦公子,沒事罷?”


    秦頌束發的玉冠被砸歪,發髻散亂歪斜,衣襟也被漸漸融化的雪水浸濕,暈開深淺不一的顏色,可謂形容狼狽。


    他緊皺著眉,聽見姚蓁的關切之聲,眉頭鬆了一些,聲音放緩:“多謝殿下關切,詠山無事。”


    姚蓁垂首,自袖中翻找一陣,摸尋到一張絲帕。


    她捏在掌心,看著鬢發濕亂的秦頌,躑躅著,不知遞給他帕子的舉動是否妥當。


    化開的雪水,自秦頌的鬢發滴落。


    姚蓁抿抿唇,正欲上前,將手中絲帕遞給他,她背後的宋濯,忽然慢悠悠地開口:“詠山兄。”


    姚蓁足下一頓,回眸看。


    宋濯從袖中掏出一張帕子,緩緩步向秦頌,姚蓁側身讓步,他外袍一角,掠過她的裙裾。


    他將帕子遞給帕子,目光下落到他的鬢角,淡聲道:“擦一擦罷。”


    秦頌怔了怔,目露感激,雙手接過,輕聲道謝。


    他原本有些埋怨,宋濯為何不提醒、為何不將他拉開。


    如今驚覺,宋濯並非未提醒,隻是他反應太慢;再則,若是被砸到的是容華公主,事態可就不是這般容易草草揭過了。


    宋濯抽回手,淡聲道:“不必。”


    他轉身看向姚蓁,睫羽緩緩眨動,眼眸黑沉,似乎還閃著一點微光:“公主尋濯何事?”


    姚蓁此前,從未留意過宋濯與秦頌立在一處的場景。


    眼下宋濯喚她,她聞言抬眼,才發現宋濯卓然玉立,竟比秦頌還要高出幾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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