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著眼簾,既沒看身旁人,亦沒看地上人,沉聲問:“這幾人,是何人手下的?”


    一旁佇立的秦頌最先緩過神來,辨認一陣,從人群中點出兩個人來,疾步上前:“他倆手下的。”


    那兩名小軍官惴惴不安,被人推著,比肩行至宋濯眼前。


    宋濯淡淡應了一聲,便不再說什麽,瞧上去並不欲追究。


    姚蓁美目中流露出一點失望之色,看向浣竹,又忽而在半途中錯開視線,不知該說些什麽,抿了抿唇。


    宋濯不再開口,便無人敢開口,四下裏是死一般的寂靜。


    他雖官職未能淩駕於眾人之上,可他身後,是世家之首的望京宋氏,便是連皇室都要忌憚三分的,在場之人,更無一不忌憚。


    姚蓁方才被那般一嚇,知曉僅憑一己之力,無法作出有效的舉措來,心中鬱悶,麵色上也攢出幾分愁雲。


    浣竹瞧出幾分端倪,扯了扯她的衣袖,提醒道:“公主,咱們先去罷。”


    姚蓁垂下眼睫,輕聲應,好。


    離開前,她心中微動,回眸看一眼。


    宋濯仍靜默不語,他麵前的幾人,似乎正竭力辯白著什麽。


    然而將在外,便是君命亦有所不受,更毋庸提她一個隻是受寵了一些的公主。


    為顧大局,宋濯不會嚴懲他們,是理所應當的。


    他方才說出的那句有失風範的“你想死嗎”,應亦是訓斥她不知閃躲的、不知輕重的。


    至於秦頌——


    她的目光擦過秦頌俊秀的側臉。


    秦頌官小勢微,更不可能有什麽維護她的舉動了。


    姚蓁喉中翻湧著一股苦澀,然而她在折身離去時,即使察覺到許多各式的目光,仍將脊背挺得筆直,保全了她能給予的、她身後所代表的姚氏皇族微薄的尊崇地位。


    看向她的人,她皆一一回望,毫不露怯,率先移開目光的人,從不是她。


    氣息往複幾個來回,姚蓁已經走出數步,喉間的苦澀強壓著消減了幾分。


    山風獵獵鼓袖,寂寥風聲中,她忽然聽到一聲錚錚劍鳴,旋即是混合著驚呼與抽氣聲的、許多人發出的聲音攢在一處的動靜。


    她身邊的浣竹,亦是難以自抑地發出一聲壓抑著的驚呼。


    姚蓁若有所感,遲鈍著回頭,見宋濯單手執劍,而他麵前的兩名小軍官,頭頂發髻齊根斷去,殘破的發髻掉落在地,濺起一片塵土。


    她聽見宋濯冷聲道:“治下不嚴,罪應當斬。念汝尚有功在,當以發替首。”


    那兩名軍官慘白著臉,轟然跪地。


    宋濯目光清淩淩,環視四周,看向地上伏著的幾人:“爾等,皆如公主之言,按律處置。至於汝——”


    他的劍尖指向方才出手的那人,頓了頓,手起劍落,削去那人發髻,寒聲道:“罪應當誅。”


    那人立即渾身發顫,跪地求饒,周邊官員亦是神態各異,有人似乎是欲相勸。


    宋濯緩緩眨動眼睫:“黵其右臂,革職。”


    他緩聲說完後,收回劍,薄唇緊抿著,目光微移,清淩的餘光看向姚蓁。


    姚蓁與他對視,心房忽而不受控製地劇烈跳動起來。


    她心中隱約有一個念頭在瘋漲——他向來言簡意賅,方才卻刻意在眾人麵前,強調“依公主之言”,為何?


    是為了,給她撐腰嗎?


    這個念頭一出來,姚蓁的眼睫立即慌亂地眨動兩下。


    然而不及她細想下去,宋濯已帶人離去,依軍法去處置方才那幾人了。


    身周人聲淡去,霎時空曠下來,唯餘風聲寂寥。


    姚蓁在風中佇立一陣。


    心頭後知後覺地湧上一股暖意。


    **


    那日,除卻處置了那幾個目無軍令的人後,宋濯又將軍營好好整肅了一番。


    他做事抉擇之前,會派人先來請示姚蓁的意見,待公主鬆口,才依照原本的計劃去執行;


    ——太子年幼,此行最尊貴且有話語權的便僅有公主,他此舉,起先引人頗有微詞,在見識到他雷厲風行的手段後,再無異議。


    偶爾兩人意見相左,私下會麵辯駁,在人前時,宋濯雖冷著一張臉,目露寒光,但總歸還是給了她十足的話語權。


    如此以來,軍中眾人皆知,望京宋氏長子對皇室十分尊崇。


    又有人聯想到,曾經公主與宋濯的曖/.昧傳聞,再看如今宋濯態度,愈發不敢絲毫輕視姚蓁。


    經此一番,姚蓁可以確認了,宋濯就是在維護她。


    她不大明白他為何作出此舉,但這對她百利而無一害,她自然無可非議。


    況且,他出手後,軍中風氣著實改善了不少,姚蓁喜聞樂見,偶爾表露出與他意見不一,實則是同他一唱一和,方便掌握人心。


    這般過了三日。


    這日午後,姚蓁正在帳中看著策論,忽然聽見帳簾被人大力撩開,旋即姚蔑的嗓音大咧咧的傳來:“皇姐,皇姐!”


    姚蓁放下手中事,溫聲道:“何事?”


    浣竹將姚蔑引入內帳,太子殿下揮手將她斥退,左右看了看,輕聲貼近姚蓁耳畔,神神秘秘道:“我有兩樁事說於你聽。”


    姚蓁眨眨眼:“說來聽聽。”


    姚蔑在她對麵,尋了張矮凳坐下,輕聲道:“前些日子,差點傷到你的那個人死掉了!聽說死相可慘了,上山尋了許久才尋到他的屍體,渾身都是口子,好似是被狼吃了。”


    說到狼,他身軀抖了抖,像是怕極了。頓了頓,卻狠啐一口:“敢傷我皇姐,他被吃了也是活該!”


    姚蓁聞言,悚然一驚,腦中不可抑製地想到了他所描繪的死狀。旋即又聽他提及傷人一事,忽然想起,她並未被傷到,宋濯替她擋下一掌。


    近日有些忙,她竟忘了問他一句傷勢如何。


    她惦念著宋濯,又聽姚蔑絮絮叨叨繼續道:“這第二樁事,便是朔方來信,災情彌漫,宋濯哥哥他們似乎要先行。皇姐,你是想同他一齊去,還是留在此地?”


    不待姚蓁回應,他便自顧自地說下去:“嗯……我們還是跟著宋濯哥哥他們走罷,雖說從前……多有齟齬,但如今與其幹耗在此地,不如動身,說不定能有意外收獲。再則,路途艱險,宋濯哥哥還能照拂我們一二,若是離了他,真真是不知該如何行事了。”


    姚蓁明白他口中所說“齟齬”是指何事。


    她抿抿唇,思緒微亂,鼻息已亂了幾分,又被她強行扯回。


    她卷著書,用書脊一角點了點姚蔑的額心:“你這小兒,快些長大罷,這些尚且用不得你操心。”


    姚蔑吐了吐舌頭,憨憨的笑。


    卻見姚蓁微蹙眉心,輕聲問道:“那個被狼所殺的人,現今如何了?”


    姚蔑滿不在乎道:“軍中常常死人,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隻是死法稀奇了些,才被拿來津津樂道,許是草席裹屍,就地埋了罷。”


    姚蓁聞言,脊背一寒,心道,跟隨宋濯同行,不失為一個妙法。


    她思忖一陣,覺得此人死的有些古怪,然而來回想了一陣,絲毫尋不到半絲頭緒,反而將自己琢磨地脊背發涼,連忙止住思緒。


    提及宋濯——她又想到他手上的傷來,那一掌分量並不輕,當時情急之下她並未多過問,不知現今如何了。


    斟酌一陣,她決定晚些派人送些傷藥過去。


    ——這幾日雖常常與宋濯會麵,但她竭力避免與他獨處,唯恐兩人再鬧出什麽亂子來,倒也還算平和。


    如若能一直這樣下去,姚蓁覺得,她可以大方地既往不咎,忘卻他們二人從前所作出的荒唐事來的。


    一旁的姚蔑兀自坐了一陣,忽然一聲驚呼,道:“對了皇姐,我忽然憶起,方才他們議事時說,信王世子哥哥要前來與我們同行呢,好像是要協助宋濯哥哥。你想好隨哪隊一同行了嗎?想好了,我去知會那些官員一聲。”


    他頓了頓,欲言又止,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好像,秦頌哥哥是要駐守在這邊的。”


    一聽到信王世子,姚蓁立即道:“我留在這邊。”


    姚蔑不情願地撇撇嘴,磨蹭一陣,丟下一句“你再好好想想吧”,便離去了。


    姚蓁揉了揉眉心,繼續看案前堆積的策論。


    專注之時,更漏流逝地飛快,待姚蓁再抬起眼時,天色已經沉下去了。


    她揉了揉酸脹的脖頸,緩步走出內帳,用了一些侍從們送上來的飯食。


    ——這幾日,公主的飯食無人敢忘卻了。


    她環顧四周,沒見到浣竹,不知她去往了何處。


    她沒大在意,總之這幾日肅清軍紀後,不會再有人敢欺負她。


    眼眸有些痛,姚蓁便走出帳子,站在高一些的坡處,眺望遠方。


    青山遠黛,層疊剪影,猶如一幅精心潑墨描繪的水墨山水畫,清風盈盈鼓袖,人亦清爽不少。


    姚蓁佇立一陣,晚間山風很大,將她的珠釵吹得搖晃。


    她冷不丁聽見呼嘯的風聲中,夾雜著幾聲不太明晰的嗚咽。立即想到白日裏姚蔑所說,疑心會有野狼夜襲,背脊瞬間繃直,不敢再耽誤,動身折返回自己的帳子。


    她走到帳子前,浣竹仍未回來,帳中未點燈。


    姚蓁掀開帳簾走入,才要點燈,鼻尖忽然嗅到一陣淡淡的冷香。


    她動作猛地一凝。


    ——帳中,還有其他人。


    第27章 秉燭


    帳中一片幽黑, 姚蓁看不見,但能感受到有人正在自己前方不遠處,她聽見那人的鼻息, 平緩而清淺,似是在耐心等待著她回來。


    驟然發現還有其他人在, 姚蓁被嚇了一大跳,心髒劇烈跳動起來,原本已經觸碰到燭台的手, 偏移了一下,扣在桌案邊沿。


    她辨認著鼻息聲傳來的方向,沉聲道:“何人膽敢擅闖?”


    那人不應。


    眼眸漸漸適應了黑暗,姚蓁掃視身前, 隱約看見一個朦朧的挺雋輪廓。


    她的鼻間,仍縈繞著那股似有若無的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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