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濯緩緩掀起眼簾,衣袖微動。


    他抬步邁向她。


    丁啷,嘩啦。


    一條泛著寒光的銀色細鏈,從他的袖中垂落,曳在他的鞋履旁。


    宋濯一雙昳麗的眼眸,此時滿是陰鬱,隱約泛著不似常人的光暈。


    他修長的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細鏈,低低地緩聲道:“公主,你方才,要去哪兒?”


    第41章 手鏈(一更)


    宋濯緩步朝她邁進, 銀質鎖鏈打在他勾繡著銀線的鴉青鞋履旁,發出幾聲沉悶的“嘭嘭”聲。


    他好似對此無知無覺,隨著步伐邁開, 挺雋的鼻尖,自黑暗中漸漸顯露出來。月色與燈籠光交織, 將他鍍上一層銀光,旋即顯露出修長漆黑的眉、寒星一般的眼眸,繼而是整張俊美不似凡人的臉。


    他麵沉如水, 在鎖鏈又撞了幾下他的鞋履後,後知後覺一般,停下腳步,冷白手指微微勾挑, 拽著鎖鏈,將它收入袖中。


    他睨著姚蓁臉色, 須臾,濃長睫羽輕輕眨動一下:“為何不言語?”


    冷風拂過脊背, 姚蓁渾身戰栗, 慌亂目光落在他被廣袖遮住的那隻握有鎖鏈的手上,心跳動的極快, 隱約有些抽痛。


    她喉間發緊, 看著他廣袖中漏出的一節冷白手指,隱隱有一種直覺。


    ——這鏈子, 是為她準備的,是用來桎梏她的。


    腦中走馬觀花,掠過近日的畫麵, 她睫羽顫抖著, 先前心底那種隱約的不適, 被眼前極其駭人的畫麵一衝擊,此時終於找到了突破口。


    她毛骨悚然,脊背霎時冒出冷汗。


    宋濯近日對她,分明不是保護,而是毫不掩飾的、強勢的占有!


    她好似他的所有物,寸步不能離開他的視野內,囚困在他的身側,任他把玩。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強作鎮定道:“方才有些夢魘,便……起來打了一些水。”


    簷下的燈籠,被風撫動的亂舞,落在宋濯身上的光,明明滅滅,他鴉羽般的發亦風吹拂著,發梢漾開一道道漣漪。


    他望進她眼底,目光沉沉,盯了一陣,墨色的長眉下,一片陰影。


    被那樣的目光盯著,姚蓁渾身緊繃,心房一抽一抽地疼痛,幾乎要站不住。


    須臾,宋濯緩聲道:“原來如此。濯還以為……”


    他尾音拉長,姚蓁額角“突突”急跳,耳中一陣嗡鳴。


    旋即她聽見他低聲道:“還以為你要,不辭而別。”


    說到不辭而別時,他咬字有些緩慢,姚蓁渾身一抖,指甲深深嵌入袖口中。


    她分明沒有這樣的打算,隻是稍微離開他的視野範圍內一陣,便被他曲解成她要離開,用這樣隱含威脅的語氣對待。


    姚蓁隱約覺得,有一些什麽事,超出了她現今所能掌控的範圍。


    她心底生寒,強顏歡笑道:“不會。”


    宋濯偏偏頭,眼眸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緩聲道:“不會,便好。”


    倏而一陣急風打颭兒掠過,簷下的燈籠撞在一處,發出幾道悶響,旋即昏黃的燈光滅去,宋濯的身影徹底湮沒在濃重黑暗中。


    姚蓁被嚇了一大跳,身軀難以抑製地劇烈顫栗一下,顫聲道:“風有些大,我們回屋舍中,好嗎?”


    朦朧的視線中,宋濯似乎輕頷了下首,旋即姚蓁感覺到,履底踏過草地,腳步聲漸漸朝她靠近,黑夜被輕微的一陣氣流波動。


    宋濯走到她身後,精瘦的小臂攬在她柔軟的腰肢上,以一種不容置喙的力度。


    吹向姚蓁的夜風,被他頎長身形完全遮住。


    宋濯虛虛擁著她,冰涼的發絲拂過她臉側,溫聲在她耳畔道:“走罷。”


    氣息拂過鬢邊,姚蓁身軀輕顫,從喉間溢出一聲:“……嗯。”


    隨即便被他推著腰,繞過燈光明亮的外間,走進昏暗內間。


    落在腰肢上的那隻手——


    是他拿有銀鏈的那隻手。


    他箍她箍地緊,春衫輕薄,姚蓁清晰地感知到鏈子硌在自己腰後。


    鼻間盡是他身上的冷冽氣息,侵染著她的五感。


    她屏著鼻息,僵著身子,渾渾噩噩,坐到床榻上。


    宋濯立在她麵前,俯身吻了吻她眉心,又吻了吻她的眼眸。


    他仿佛對她的顫抖毫無知覺一般,撫著她的發,溫聲道:“睡罷。”


    姚蓁僵硬地般退去鞋襪,平躺在床榻上,帳幔飄搖著垂下,將她圍在床榻裏。


    過了一陣兒,腳步聲漸漸遠離,周身的壓迫感潮水般褪去,凝滯的氣氛為之一鬆。


    姚蓁的眼神,這才活泛一些,有些發麻的手指,緩緩扯過被褥,蓋在身上。


    她輕輕側翻身子,床榻發出一點細微的窸窣響動。


    目光不經意掃過眼前的地麵,她倏地瞳仁一縮,渾身一僵,血液逆流。


    外間的光暈,映出屏風旁一道頎長的黑影。黑影拉長在地麵上,一動不動。


    她頭皮發麻,目光隔著帷帳,隱約窺見一角月魄色的衣擺,銀線勾出的紋路泛出一絲寒光,映入她眼眸中,令她心跳幾乎靜止。


    又過了一陣,她努力克製著恐懼,放緩鼻息,那角衣袍才緩緩隱去。


    -


    翌日,姚蓁遲遲睡醒,旋即便感覺到眼前朦朧罩著一層人影。


    她倏地睜開眼,側目看去,榻邊擺放著一張黑漆椅子,宋濯正撐著頭坐在椅子上,單手握著策論。


    見姚蓁睜開眼眸,他冷白手指挑開帳幔,深邃眼眸看向她。


    姚蓁看著他,遲鈍地想起夜間事來,登時有些怕,雙肘直起上半身,目光下意識地往他衣袖處瞟。


    宋濯的目光,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衣袖,濃長睫羽輕輕眨動兩下。


    他伸手探入自己的衣袖中。


    姚蓁喉間發緊,按在床鋪上的雙手驟然蜷縮,將被褥揉的滿是褶皺。


    氣氛一時凝滯。


    頓了頓,宋濯從袖中取出兩個銀質手鏈來。


    他將手鐲式樣的手鏈遞到她麵前,溫聲問:“喜歡嗎?”


    他此舉有些莫名其妙,姚蓁心煩意亂的瞧一眼手鏈,見它們打造的玲瓏細致,各墜著一串淡碧色蘭花狀的玉墜,倒也十分好看。


    可一想到昨夜,他袖中藏有的鎖鏈,她便有些生畏。


    又想到他昨夜舉動,姚蓁生怕不順著他的意來,會惹到他,他止不準又會做些什麽令人驚惶的事來,便柔聲道:“十分好看,甚是喜歡。”


    宋濯便將手鏈戴到她的手腕上,目光在她的雙腕間左右流連,須臾,低聲道:“歡喜便好。”


    姚蓁垂眸看向手上鏈子,沒有吭聲。


    她起身後,便坐上了回望京的馬車。


    這一路行來,她幾乎時刻同宋濯在一處,許久未曾同旁人說過話。


    如今馬車即將抵達皇城,宋濯仍毫不避諱地同她共處一車,不允她同旁人獨處。


    上馬車前,她有些抗拒與他繼續同處在窄小的空間中,設法躲避,但皆沒有落行,兩人仍獨處在一處。


    姚蓁心底有些驚惶,但隨著皇宮的接近,周遭景物逐漸熟悉,她心中逐漸有些發堵,目露哀傷,眼眶漸漸泛紅。


    宋濯似是察覺到她的情緒,看向她,手中書頁半晌未曾翻動。


    兩人緊挨著坐著,須臾,宋濯抬手拉著她的手腕,將她扯入自己懷中,虛虛擁著她,不時還撫摸幾下她的脊背,像是在安慰。


    姚蓁仍有些怕他,但他的懷抱十分溫暖寬闊。她坐在他腿上,漸漸定下心來。


    馬車駛入皇宮,停在太清殿前。


    自馬車駛入宮門的一瞬,姚蓁的神識便有些恍惚。


    紅牆金瓦,簷牙高啄,巍峨宮殿鱗次櫛比。


    皇宮仍舊是那個皇宮,可早已物是人非。


    她恍惚地掀開車簾,走下馬車,朝宮殿走去,足底漸漸有些不穩。


    太清殿前,仍飄蕩著白紙燈籠與白紗,來往宮婢黃門,皆一身縞素,神色哀哀。


    她走過漫長的甬道,發顫的腳底踩著玉階,緩慢地一步一步,走入宮殿前,推開塵封的宮門。


    宮門沉悶地“吱呀——”一聲,朽木一般的動靜。


    日光斜斜映入殿內,細小塵埃飛舞,姚蓁輕輕咳嗽兩聲,抬眼望去,殿中空空如也,隱約可見兩尊棺槨停留過的痕跡。


    ——帝後在她不在時,早已下葬,她為人子女,竟連父皇母後的最後一麵也未曾見到。


    她雙腿一軟,喉頭哽塞,扶著殿門,落下兩行清淚來。


    即使是大怮大哀,她仍舊挺直著腰身,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


    須臾。


    姚蓁虛浮著步伐,走入殿中,跪在地上,對著地上的棺槨印記,緩緩伏地,磕了三個頭。


    “父皇……母後……”她心中絞痛,終於哀哀地哭出聲,哭泣聲哀哀柔婉。身後姚蔑隨她入內,聽聞這哭聲,頃刻落下淚來。


    四周宮人,亦是目中垂淚,抬袖擦拭。


    姚蓁低泣道:“……兒臣不孝。”


    說完這一句,她流淚更甚,心房痛的幾乎抽搐,上身搖搖晃晃,竟要昏厥過去。


    殿外,正在同幾名官員交涉的宋濯目光投過來,瞧著她弱不迎風的模樣,滯了滯,邁步走入殿內。


    他停在她身後,身影將她整個兒遮住,修長雙腿貼著她的後背,借給她一些支撐身軀的力度,然後沉聲喚來宮婢,將她攙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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